1.亡国奴

1.亡国奴

1937年7月29日,日本开始攻打天津。飞机在天津上空一圈圈打转,轰鸣声不时为爆炸声和火光所打断,一时间尸骸纵横,满眼皆是残垣断壁,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天津沦为一座人间地狱。

亲历者这样描述逃生经历:

我正依恋地再回头看看自己曾生活过的家园,又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灰土迸掷,扑面而来。全家赶快随着邻居们向胡同口挤去。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胡同内若干经历过战乱的耆老,根据他们过去对付乱兵的经验,封死所有胡同出口,只留一口,还把大口封成只容人并排出入的小口,但老人们没有想到,这次是祸从天降,落后的防御设施反而造成逃离险境的障碍。

人流由于各个胡同居民的不断涌进而扩大。

敌机看到下面的人流,开始俯冲,用机枪向无辜的人群反复扫射。顿时,逃难的人群像怒海的波涛,一会儿拥东,一会儿挤西,已经无法自主,只能人裹人地往前行进,有人被机枪射中,倒在人群的脚下,有的捂住流血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向前拥进。

顾方舟一家住在英租界里,这里是汹涌大海中的一片孤岛,享受着孤独的和平。尽管顾方舟无需担忧自己的性命,但天上是战火炮弹、地上是同胞的奔走哀嚎,已开始懂事的他尝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

时间就像水一样流逝,灾难也在追赶着不幸的人们。顾方舟家原已艰难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了。母亲就像那剪脐带的剪刀一般渐渐上了年纪,做起接生来,越来越吃力,每次回来都要歇上好久,遇上夜里接产,更是力不从心。

但是,相比租界外的同胞,这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顾方舟听说,日本人不许中国人吃白米,百姓们只能从被日军控制的粮食配发粮店里购买杂和面儿,他们还时时往小米里放锯末,让人吃了拉肚子。很多人因为吃不上粮食而面黄肌瘦,满街都是吃不饱饭而哭叫的孩子。

比死亡的威胁更为恐惧的,是空气中都能嗅出来的悲怆。悬挂的烈士的头颅、被扔在荒野的尸体、随时可能被恣意玩弄的妇女、流落街头的孤儿、失去儿子的老人,让城市里的所有人感到压抑。

中学时代的顾方舟

顾方舟初中上的是昌黎汇文中学。汇文中学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建校了,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唱过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楼乾贵,就是长顾方舟三岁的学长。

汇文中学不在英租界内。每天,顾方舟都要拿着通行证出租界去上学,放学后再拿着通行证进租界。进出租界的关卡处有座岗楼,四四方方的,很是森严。岗楼上挂着惨白的太阳旗,站着架着机枪的日本兵。顾方舟和同学们第一次通过关卡时,几个日本兵就端着枪走来,查完他们的通行证后,日军要求他们向太阳旗鞠躬。顾方舟和同学们很不情愿,还没等他们表态,日本兵就按住一个同学一顿拳打脚踢,同学倒在地上久久起不来。面对鬼子们黑洞洞的枪口,手无寸铁的同学们不得不违心地向太阳旗鞠了一躬,但个个恨得牙咬得紧紧的。

殖民教育也是日本侵略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殖民地,日本强行推行奴化教育,强调铲除中国人民的“排外思想、种族观念”,从而与日本侵略者实现“民族协和”“共存共荣”“一德一心”,要求中国学生以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利益为主,无条件地忠于日本天皇,“名为教育,实为奴化”。

因此,除了以前的课程外,顾方舟和同学们还要被迫学习日语。那些封面上写着方正汉字的教科书,打开全是日语。要是日语学不好、背不上来,日本人就会拿着宽宽的木板,叫班长打学生的手掌。班长如果不打或者打得不狠,日本老师就亲自上阵,拿着板子打班长,直到把手打肿了才算完。

什么是亡国奴的滋味?这就是亡国奴的滋味!男人被奴役,女人被欺侮,同胞尸横遍野,亡国热泪洒遍故国,满腔热血报国无门。每天太阳升起时,顾方舟看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日本人凶残的目光,是难以名状的屈辱。

悠长而沉重的钟声响起,在他身旁发出阵阵悲怆的回响,仿佛是这个不幸的民族在舔舐自己的伤口、诉说着自己的苦难。顾方舟的心像离群的马一样,发出悲哀的嘶鸣。他逐渐意识到,个人的尊严是建立在祖国的强大之上的,祖国被侵略者践踏,自己便毫无尊严可言。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好好学习,让祖国强大起来。强大了,就不会再有屈辱。于是他更加刻苦学习,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

而母亲对顾方舟的要求也一向严格,自己再忙再累,也要让他接受优质的教育。

那时的高中主要有两种,一种为公立高中,为国民政府所办,一种为教会高中,由西方列强所办。中学教育本是一个地区教育系统的中坚,但那时公立高中教育质量之差,即便是国民政府也不得不承认。1921年,美国教育家孟禄来华考察时,曾毫不客气地指出“中国教育,中学最坏!"1931年,国联教育考察团来华考察时,中等教育仍然被教育界认为是“中国国家教育之弱点”。

因此,当顾方舟第一次来到考取的天津国立中学时,他的满脸失望就毫不奇怪了。听了两节课后,教材质量之差、教师水平之落后、同学素质之低,令他大为失望、坐立难安。这就是以后要学习三年的地方吗?在这种地方能学到什么知识?只能荒废三年时光!不,我不要在这里读书,这里太糟糕了!

一回到家,顾方舟就将对学校的印象告诉了母亲。一通竹筒倒豆子后,顾方舟突然后悔了起来:母亲负担已经如此沉重,自己怎么好意思再向母亲要求太多?教会学校虽然好,但是那么昂贵,母亲怎么吃得消!可是他对国立高中的失望挥之不去,真的要在那里读三年吗?

“那我们不去这个学校!”没等顾方舟理清思绪,母亲就咬牙下了决定:“再穷我们也不能不读书!我们上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尽管教会学校也是帝国主义对中国侵略的一部分,但客观上也起到了为中国传播先进科学文化知识的作用。那时的教会教育水平,普遍要高于其他学校。在一份英美等国考察中国教育后完成的报告中,明确提出教会学校“质量是首要的,而不是数量”。而母亲所说的“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指的是天津工商学院附属中学,是当时天津最好的学校之一,著名的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即毕业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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