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过黄河
严文井
过黄河的那个晚上是很有几分神秘的。虽然当时我很困倦,感觉已变得迟钝,一些印象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夜很冷,冷得不像三月。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一会儿,换上了一辆机车,不知还做了一些什么准备,才又缓缓地往前开去。
我一直恋爱着我所熟悉的一条大江,我在江旁边长大,江风和江水构成了我的年轻,几乎成为我的一部分。然而我却敬重(甚至带几分畏惧的感情)这一个我早就知道的陌生的巨灵,它的仁慈和野性可能是同等地保留在这个民族的血液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念着它。
我守候在窗旁。我的被夜色遮掩的思绪在自由奔驰。
窗外有一片黯淡的天空,但又有一层微微的辉亮垫在下面,作为陪衬。那是隐隐约约的土地边际,有迷离的云和黑色的山峦相混杂,使人分辨不清。游移不定的天地分际线在模糊的阴影中不断延伸。
车的速度更减低了。
茫茫中,前面的土地似乎突然陷落了一大块,一个无边的暗洼在闪动的阴影中出现,已经到了黄河的边沿。一个角落里,几间房屋的窗格间透出黄色的光亮,好像几颗呆笨的星星。
火车到了铁桥上,机械震动的声音及轮轨相摩擦的声音突然变了调。空洞,空洞!高高的桥柱一根一根闪过。列车向前,行驶在迷茫不可测的深渊上。
苍白的月光透过厚薄不匀的云网,投射出一片凌乱的影在下方,然而哪儿是宽阔的河底?往后退的陡岸像一道长长的墙,渐渐变细,变成一条黑线。这黑色的线渐渐又隐进了雾中。黄河在哪儿?如果下面是黄河,怎么没有看见水流和波纹?
我沉默着,沉默地向窗外窥视。只有暗雾,这就是一切。宽阔无边的暗雾包裹着列车,也阻挡住我的视线。从一无所见的迷茫中,我的期望更加展大。
同车的那些学工程的大学生们絮絮地用术语在争辩什么问题,彼此一点也不相让,声音却低沉而且困倦,只偶尔爆发出一声喊叫,大家笑一阵。
强健的桥柱,钢铁的骨骼,在车厢内流露出的光的辉闪之下,一根根出现,一根根游向后去。
月亮时暗时明,也许有许多云朵在迅速地飘过。
在幽邃的河漕中,我忽然看见一条光的蛇在轻巧灵活地摇摆。死寂的暗影被搅动了。光蛇旋了一个身,变成许多个椭圆,抽搐着,抖动着。一转眼,光的线条增多起来,痉挛地彼此相缠绕,如同一串纠结在一起的线绳。
“水!水!”
现在我看见这条河的水了。
我十分惊讶,凝视着下面,一条多么细弱而柔和的水流啊!它悄然在快干涸的河漕裂缝中蜿蜒流动,没有些微汹涌澎湃的气概。它那高傲不驯的野性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秘密被隐藏着,也许它在轻轻流动,只偶尔小声地对它自己耳语。也许它在独自嬉戏,用蜘蛛网似的波纹裂碎月亮的银光。也许它变成了一个婴孩,没有思虑,不懂穿凿,没有目的地舞动一下膀臂,随着就安然入睡。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婴孩的眼睛,那晶莹的瞳仁传递给我一种感觉。我的心被触动,我感到一个轻微的颤抖传过全身。暗空仿佛突然变得澄清透明,我开始了一个赞美。
好像我正在怨尤自己生命的卑微,一串空想找不到地点落脚;好像我正跨在一匹神马上,在虚飘飘的光海上驰骋,“无限”忽然向我发出一丝嘘啸,也许我正在悲哀,也许我正在惊讶,然而我不懂这都是为了什么。于是我的赞美在困惑中消失。
时间很短。这一线光在往后移动,这一线水已经离开了我。
黯淡的干涸的河底复又出现。那一片阴郁的黑色仍然板着脸,缓缓地移动后退。
一片雾,一爿黑色的雾升起来,笼罩住了干涸的河床和沉默的原野。
这样,我看见了黄河而且越过了它。我满足了一个宿愿,同时我又鄙视自己扑获现象的能力。我又开始了一个更深的不满,大概是因我没有赶上黄河的旺盛时期。可是我看见了春天的黄河。我又何必不满呢?春天是解冻的时候,春天是出芽的季节,无怪我从那个晚上感到了几分神秘。
一九三七年四月
【人物介绍】
严文井(1915—2005),湖北武昌人。现代作家、著名儿童文学家。1935年到北平图书馆工作,1938年赴延安。任鲁艺文学系教师。其后,先后在《东北日报》、中宣部、中国作协、《人民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领导工作。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童话集《四季的风》、《小松鼠》、《小溪流的歌》,散文集《山寺暮》,杂文集《关于鞭子的感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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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一辈子的人是没有的。试一试回想你的过去,在你黄金的童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玩伴儿,和你共同逃过学,共同到小河边去捉鱼虾,飘石片,然而又共同去受责罚?当你长高一点以后,是不是有一个两个荒唐的梦想家,时常和你在一起作漫长的散步,谈说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谈说那宽阔的海洋,谈说那不清楚的未来。你们共衣,共书籍,甚至晚上共失眠?随后,你是不是有这样一两个勤快的通信者,彼此按时寄去一些过重的信,讨论那么多的问题:人生是什么?爱又是什么?等等。有呵,那是如何欢乐,如何值得令人想念的一个瞬间呵!那都已经成为过去,如同梦幻,它已留不下什么了!
有些事情是来得太早一点,我们多数人都是显得成熟得太快了一些。这不能责备我们自己。如果的确是有些什么事物令人烦忧,又何必追究这个人的不善欢笑!是因为不断遇着坎坷,我们才不欢喜跳跃。意志所能对人做的事到底是有限的。我们听见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说自己衰老了的话不要发笑吧!那种阴暗的心境显然对他是不适宜,但其中也还有些严肃的,值得想一想的事情在。原谅那些不快活的人对别人稍微有点过火吧,原谅他们有时对别人不太注意,有时对别人又过分苛刻吧!他们太爱人,因而才发现人的不可爱处。他们因为太喜欢朋友,反而不能找到朋友。
朋友是不难找到的。如果你不只是专门期待着,你将发现在凡有人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朋友。比如出门,你只要先向你对面那个同车的,或同船的人打招呼,他又对你没有成见,岂会不愿意和你谈谈天。如果他随着拿出了他的纸烟,你怎么又会吝啬得不打开你的罐头。何况现在大家都不是在一次为自己的旅行中。我们正在一条长路上行进,如同一次出征,同行者和我们可以拿出互相保证的是彼此的生命,对于任何患难我们都将要共同担当。我们也如同往一个圣地去朝香顶礼,同行者和我们所共同的是一个最高的,最坚定的信仰,一个最美好的,最伟大的理想。世界上哪有一种旁的朋友比这样的同伴更可贵!我们通常和什么人之所以能做朋友是因为他和我之间有一种共同爱好的东西。一本书,或者一种特殊的趣味。最好的朋友之间所共同的应该是一个事业,一个理想。对这样的朋友,更确切一点,我们就称他为同志。
爱我们的同志吧!珍惜我们彼此间的情感。当大家彼此都不太有钱的时候,不要责备他不豪爽。如要责备,不如责备自己,看自己有什么能对他尽力的地方还没有尽力。如果他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不要过分要求他对你热烈。我欣赏古人那种“淡淡如水”的友情的境界。当然我们相交也可以随便一点,吵吵嘴再和好,和好了又吵吵嘴,但那次数也不可太多,或者口气太过分,以至到损伤人的程度。我自己既然有些独特的癖性,为什么我的朋友又不能够有?让我们不要为任何一点小意气,一点神经过敏,失掉一个十年的朋友吧!十年,在一个人的一生里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不要随便失掉一个初认识的同志的友情,因为比较深的相互了解还得经历一段时间。一点点友情,即使它细小如同沙粒,也不要让它从我们手里漏掉。有它,我们将活得更有生气,工作得更有信心。如果你偶然受伤或摔跤,就可以直接从它懂得这一点点痛苦的意义。它将使我们从疲劳中振作起来。当我们软弱的时候,将依靠它的扶持而重新变得坚强。
关心我们每一个同志吧。那都是朋友。不要嘲笑他们,过分挑剔他们的短处。你看,他也许喜欢多说几句话;他也许容易为一点小事就惊叫了起来;他也许太容易发脾气;他也许太容易流眼泪;他也许偶然会对人撒一个小谎;他也许有点古板;他也许有点笨拙……那都算得什么呢!那些毛病也许我自己都有。我既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对朋友又如此不信任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天他们有同我生疏一点的,明天他们就要同我熟悉起来。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