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
721116 致朱德熙[1]
德熙:
那天李荣打电话给我,约我到唐先生那里去看铜器。我因为当日要改剧本,没去成。原来我倒是想见见你们,看看唐先生的。
前寄《瞎虻》诗一首,想当达览。这首诗我还想再加加工。主要是把最后一句改一下,把“脑袋上的触须好像短了”改成“短短的触角更短了”。偶然翻了一下《辞海》,这东西的触角果然很短,只有三节,我的印象不错。既然如此,何不索兴点出。还想加写一个小序。等定稿后寄给你看。
近日又写了一首《水马儿》。另纸抄录奉上。我不知怎么有了写这种诗的兴趣了。[2]这也是一种娱乐,一种休息。不然一天到晚写“跨腿”、“翻身”、“蹦子”(我们最近所谓“改剧本”,就是把这样一些玩意补写在舞台提示里)也乏味得很。那,我的娱乐除了写字以外,又多了一种了。我倒是觉得并非言之无物,但是不能拿出去发表,那是要找倒楣的。我准备写若干首,总名曰《草木虫鱼》,不也是怪好玩的么?
下一首,准备写花大姐,即瓢虫。这玩意你一定看见过,像半拉滴溜圆的涂了磁漆的小圆球,小脑袋,小眼睛,小脚,形如:
,有各种颜色,橘黄的,橙红的,大红的……我在沙岭子劳动了一阵,才知道这玩意有两大类:一类吃马铃薯等作物的幼芽,是大害虫;一类专吃某种害虫(如蚜虫),是此种害虫的天敌,是大益虫。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都挺好看,好玩。区别主要在于鞘翅上有多少黑点(昆虫学家叫做“星”),这数目是有一定的。这首诗的意思很明白:外表相似的东西,实质常常大不相同,凡事不可粗枝大叶,这是应得的结论。所以还没有动笔,是因为遇到一点困难,我记不清著名的害虫背上有多少星,著名的益虫有多少星了。还有,细分起来这有多少类……你附近有没有治昆虫学或“植物保护”的专家?能不能为我打听一下?如果能找到一本或一篇附图的瓢虫著作来看看,那才好!
近日菜市上有鲜蘑菇卖,如买到,我可以教你做一个很精彩的汤,叫“金必度汤”,乃西菜也。法如下:将菜花(掰碎)、胡萝卜(切成小丁)、马铃薯(也切成小丁,没有,就拉倒)、鲜蘑(如是极小如钱大者可一切为二或不切,如较大近一两左右者则切为片,大概平均一个人有一两即够)、洋火腿(鲜肉、香肠均可)加水入锅煮,盐适量,俟熟,加芡粉,大开后,倒一瓶牛奶下去,加味精,再开,即得。如有奶油,则味道更为丰腴。吃时下胡椒末。上述诸品,除土豆外,均易得。且做法极便,不须火候功夫。偶有闲豫,不妨一试。
文物出版社原有一门市部在王府井,现在还有没有?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影印的字帖。汪朗来信,忽想习字,要帖。我到琉璃厂一看,帖价真是吓煞人,一部“淳化阁”要300元,一本“争座位”,80!
即问孔敬及全家好!
曾祺
十六日晚
瞎虻
牛虻,“虻”当读méng,读做“牛忙”是错的。我的故乡叫它“牛蜢蜢”,是因为它的鸣声很低,与调值的上声相近。北方或谓之“瞎虻”,“虻”读阴平。这东西的眼神是真不好,老是瞎碰乱撞。有时竟会笔直地撞到人脸上来。至于头触玻璃窗,更是司空见惯,不是诬赖它。雄牛虻吸植物汁液,雌牛虻刺吸人畜血,都不是好东西。讽刺它们一下,是可以的。
瞎虻笔直地飞向花丛,
却不料——咚!碰得脑袋生疼。
“唔?”它摸摸额角,鼓鼓眼睛,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好天气,真带劲,香扑扑,热哄哄,
“再来,再来!”,打个转,鼓鼓劲,
“一二!你看咱瞎虻飞得多冲!”——咚!
“嗯?这空气咋这么硬,这么平?”
捉摸不透是什么原因,
瞎虻可傻了眼了:
“我往日多么聪明,
今儿可成老赶了!”
接连几次向玻璃猛冲,
累得它腰酸腿软了。
越想越觉得气不平,
短短的触角更短了。
一九七二年十月写
十一月十六日改
这两天有一只虻类的昆虫(非蝇非蜂)在我办公室的玻璃窗上爬着。它老是碰壁,碰碰又爬爬,爬爬又碰碰。我仔细观察了它很久,核实了我的记忆准确无误。世间固执的经验主义者,牛虻可称为典型了。
又,《水马儿》第四节第三句“它们可觉得这有点触目惊心”,请改为:“可它们已觉得漂得太远。”原文太轻浮。对水马儿还是应该敦厚些。
十六日夜十二时又半记
水马儿
水马,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的故乡的孩子叫它“海里蹦”。一名水黾。《本草纲目·虫部四》引陈藏器曰:“水黾群游水上,水涸即飞,长寸许,四脚。”韩琦《凉榭池上二阕》:“游鳞惊触绿荷香,水马成群股脚长。”善状其外形特征。苏东坡《二虫》诗称之为“水马儿”,大概是四川的乡音了,今从之。苏东坡对它的习性观察得很精到,令人惊喜佩服。诗里还提到一种昆虫“
滥堆”,不知是何物。东坡诗录如下:
“君不见水马儿,
步步逆流水。
大江东流日千里。
此虫趯趯长在此。
君不见
滥堆,
决起随冲风,
随风一去宿何许?
逆风还落蓬蒿中。
二虫愚智俱莫测,
江边一笑无人识。”
雨后的小水沟多么平静,
水底倒映着天光云影。
平静的沟中,水可并不停留,
你看那水马儿在缓缓移动。
水马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
能够在水面上立足存身。
浑身铁黑,四脚伶仃,
不飞不舞,也没有声音。
它们全都是逆水栖息,
没一个倒站横行。
好半天一动不动,
听流水把它们带过了一程。
听流水把它们带过了一程,
量一量过不了七寸八寸,
它们可觉得这有点触目惊心,
就赶紧向上游连蹦几蹦。
天上的白云变红云,
晌午过了到黄昏,
你看看这一群水马儿,
依然是停留在原地不动。
你们这是干什么?
漂一程,蹦几蹦,既不退,又不进。
单调的反复有什么乐趣可言,
为什么白送走一天的光阴?
水马儿之一答曰:“你管得着吗?
这是我们水马儿的习俗秉性!”
说话间又漂过短短一程,
它赶忙向原地连蹦几蹦。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