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729 致朱奎元
奎元:
我这两天精神居然不坏,今天尤其好,这一下午简直可以算是难得的。这样的时刻,人的一生中也不会有很多次。原因微妙,难以析说,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可说者,我理了一次很合意的发,不独令我对头发满意,我将这满意推延到我整个的人,心里一切事皆如头发一样自然,一样服贴,都像我一样的“好看”。幸福,也许就是这么存在的。
你好久好久不给我信了。是生了一点气?但是我这回可不大怕,距离远着呢,你不会怂恿自己把这点别扭夸大“泡开”了。生气自是由于我不打电报不写信。我不要你原谅,因为这不是一件“事”,这是“人”,我从来不就是这样么?我们用“原谅”这一词汇时多是针指对方某一动作,某一言语,而这个动作或言语与他素昔作法不同,比如他本不刺伤人,而这次竟刺伤了,他本不粗俗下流,而这次竟似乎不大高贵。若是这个动作或言语已经是这人一向的风格形式,与这个人不可分,成为他的一部分,或简直是他整个的人了,那么如果不是不必原谅,就是不可原谅的了。我总不是不可原谅的吧?既不是,便也用不着原谅。所以,你应当给我来信了。
我十分肯定的跟你说,你必须离开,离开桐梓,离开那边一切。
我觉得那是个文化低落的地方,因为一个中人意的女人都没有。这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文化是从女人身上可以看出来的。虽然女人不是文化的核心,核心是男人。这很简单,你走到一个城里,只要听一听那个城里的女人说些什么话,用什么样的眼色看人,你就可以断定这座城里有没有图书馆,有没有沙龙。你记得有一次来信说你也陪了许多女人出去玩过么?你只要回想一下那次经验!
那么一个地方,除了打算永久住下去,你不能有一刻不打算走。我不知道你的书念得怎么样了,即便念得很好,你也得离开。如果念得真好,你更该离开:因为你根本不是个念书的人。你之不能念书,正如我之作不了事情。我也还有点好动,正如你也还有时喜欢一个人静处,(像你在紫藤没有开花的时候)但是我的动与你的可不同。你的静是动的间歇,我的静则是动的总和。你必须出来,出来作点事。
你怀疑过自己,当然,像任何一个人。拿破仑也怀疑过自己。人不是神,不是动物,介乎这两者之间,也就永远上下于其间。有时神性升高,有时物情坠落。世界上本来原就不会有一个成功的人。但是我们所追求的也许正是那个失败。人总还应有自信。每个人都应有拿破仑一样的自信,而且应有比他更高的自信。因为拿破仑不过作了那么一点点事,我们比他低能的人若不自信,就怕什么事也作不了了。
我不担心你会狂妄,因为你还有自知。
我也没有希望过你成功,因为成功是个无意义的名词。人比一个字,一个名词所包含意义总要多些。
你有什么留恋的?除非你留恋那点胆怯和自卑。
我饿极了,要去吃饭。不久再写。
我的话说的有点过分,能够过分的时候不多,所以证明这一下午是难得的。
我想拍照去。
你想不想回昆明?
曾祺
七月廿九日
[1] 此信为残简,开头缺页。
[2] 任振邦,生卒年未详。高邮同乡。时在昆明电力局工作。
[3] 此信为残简。此二处缺页。
[4] 此信为残简。此二处缺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