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509 致朱奎元

440509 致朱奎元

奎元:

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文林街上遇见振邦。当然他那天在文林街决不止过了一次了。他问我要不要钱,借了一千元给我。一路走,谈起的不外是那几个人,那几回事,都是熟的。有一桩事,要说也是熟的,可是听是第一次听见。你把这次的旅行真弄成个旅行了?你想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切作风,真是你。你很可以写一篇崭新的论文,“花溪与道德”。我说论文,不说小说,说诗,是尊重这个题目的庄严性。我向来反对开玩笑。我想知道你的行动有些什么“理”作底子。你的故事里浸染了你那种人格。

自然,现在,事的意义作用价值都还与事混在一处,未能泌发出来。那你先说说这个故事。故事如未能周细析说,说说那个人。你让我写文章,这倒是可以写文章了。我要写,一定从你在昆明写起。而且,一定把你写得十分平凡。你愿意如此还是不?

我还是那样。平平静静,连忧愁也极平静。一月来,除了今天烦躁了半点钟,其余都能安心读书作事,不越常规。即是今天,因为连着写了五封不短的信,也差不多烛照清莹,如月如璧了。语或不免过实,但也仿佛不离。教书情形还好,只是钱太少,学生根基不好,劳神又复得失不相偿。但愿这两方面有一方面能渐改好。我读了几本昆虫学书籍,对小东小西更加爱好。这是与平静互为因果的。百忙中居然一月写了三万字,一部分是自传,写我的家,我的教育,我的回忆和“回忆”;另一部分仍是自传,写近一年种种,写那种将成回忆的东西。前一部分平易明白,流活清甜,后一部分晦涩迷离,艰奥如齐梁人体格,所以然者,你很清楚。

唉,要是两件事情不纠着我,我多好。像这样一辈子,大概总应有点成绩。第一,钱。你或许奇怪我应当说,第二,钱,你以为我第一要说别的。诚然,可是说钱者说的是我父亲。穷点苦点,那怕就像现在,抽起码烟,吃起码以下的饭,无所谓。就像前天,没碰到振邦以前我已经饿了(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十二小时,而我工作了也比十二小时少不多少。振邦看见我时我笑的,真正的笑,一种“回也不改其乐”的喜悦,(跟你说,不怕自己捧,)他决想不到我没吃着晚饭。就像这样,我能支持。我不能支持的是父亲对我的不关心,甚至不信任。就像跟你的拨钱的事,你万想不到我为之曾茹含几多痛苦。这与你无关,正如你为这笔款子所受痛苦不能怪我一样。你知道我对我父亲是固执的爱着的,可是我跟他说话有时不免孩子气,这足以使他对我不谅解。而且我不能解释,这种误会发生是可悲的,但我只有让时间洗淡它。因为我觉得我一解释即表示我对他(对我)的信任也怀疑了;而且这种事越解释越着痕迹,越解释越增加其严重性。没有别的,我只有忍着。我自己不找人拨钱,要等父亲自动汇钱给我,因为这么一来,一切就冰释了。自然我现在已经过日子不大像人样,必不得已,我只好先拨一点。(我一面跟你这么说,一面我已经想法拨了,虽然是懒懒的,因为我总得活)可是我父亲如果一直不如我所想,自动汇钱给我,我也决不怨他。莫说他不会,当然我和你一样知道他不会。可是他不汇,是因为别的,你可以像我一样制造出许多理由来。对我说假话,也好,莫说一句伤我心的话。而且你说的假话不假,他一定的,一定在他最深的地方,在他的人性、父性,他的最真实的地方有跟我一样的想法。他关心我,也信任我,我所以怕他不正因为他曾经是。

我多复杂,多矛盾,你懂我。这些想法,反反正正常拉住我,像哪张电影里的那锅糖,把我粘住了。

现在说第二。第一第二不以轻重分,因为这其间无轻重可言。

我从来没有说过L家孩子一句抱怨的话是吧?现在,我的欢喜更是有增无已。我自从不找她以来就没有找过她。我没有破坏我的约言,(她在曲靖时我写信催她回来,说,回来至少可以不看我这些冒冒失失噜噜囌囌的信)我没有写一个字给她;虽然我是天天想去找她,天天想写信给她的。我常常碰到她,有时莫名其妙的紧张,手指有点抖,有时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虽然都不说话,但目光里有的是坦白,亲爱。若是我们两个都是单独的,则相互看着的时间常会长些,而且常是温柔(你莫以为肉麻,我说温柔是别于激动)的笑一笑。我们不像曾经常在一处又为一点心照不宣的事摔开了,倒像是似曾相识,尚未通名,仿佛一有机缘就会接近起来似的。

当然我有一天会去找她。我想她会毫不奇怪的跟我出来。过去那点事本来未曾留什么痕迹,现在当然不必提起。也许再过好些日子,到我们已经可以像说故事一样说起这一桩事,彼此一定觉得极有意思,大概还要羞着玩。如果我再去找她,一定是像找一个还不怎样认识的人一样,而我的等待,也正是等待那一个时期,像等一只果子熟了。纪德说:

第一的德性:忍耐。

我与纯然的等待全不相干,宁与固执是有点相似的。

他算把我说对了。然而,我不是睿智的哲人,我有我的骚乱呵。就像今天半小时(何止!)的烦躁,我有甚理由可以解说。

我这一类话一开头就没有完,你腻烦不?

祝福

曾祺

五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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