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口甘口》
止庵
《苦口甘口》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由上海太平书局出版。《自序》中说:“今年夏天特别酷热,无事可做,取旧稿整理,”即为编集时间。本文共二十一篇,计一九四三年九月至十二月八篇,一九四四年一月至八月十三篇,是继《药堂杂文》之后的作品,风格亦基本延续《药堂杂文》,谈论思想的“正经文章”仍复不少,也有一些怀人读书之作。
从《苦口甘口》起,周氏进入一个“总结时期”。其中最典型也最有分量的是《我的杂学》,作者后来说,“这是一种关于读书的回忆,把我平常所觉得有兴趣以及自以为有点懂得的事物,简单的记录了下来,”(《知堂回想录·拾遗辛》)全面概括了他的知识构成,同时也梳理了思想源流。而有关结论则在《梦想之一》及此后所作《道义之事功化》(作者说亦可名为“梦想之二”)里有更为详尽的阐述,其要点则如作者所说:“中国现今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据现代人类的知识调整中国固有的思想,后者是实践自己所有的理想适应中国现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我的杂学》)以后在《知堂回想录·反动老作家一》中又补充道:“这第一点是反对过去的封建礼教,不合人情物理,甚至对于自然亦多所歪曲,非得纠正不可。……第二点是反对一切的八股化。自从董仲舒说过,‘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后来的人便抗了这牌招牌大唱高调,崇理学而薄世功,变成举世尽是八股的世界。”可以说前者是“疾虚妄”和“爱真实”的总括,后者是人道主义思想的落实,而八股与空谈也是一种虚妄;作者长期而系统的文化批判,以及一生的思考,就完成在这两句话里了。然而如果联系他所说的:“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灯下读书论》)那么上述两点之被称为“梦想”,也就无足为奇了,说来只是“伟大的捕风”而已。而《灯下读书论》则道出了他对分别作为愿望和事实的人类历史的终极看法,他的思想最深的根也就扎在这里。
周氏在《我的杂学》中自谓“在知与情两面分别承受西洋与日本的影响为多”,但是这里“西洋”却不是笼统讲的,更非指其末流,而是直溯源头:“要了解西方文明似乎不可不从希腊说起。”(《希腊闲话》,载《新生》一九二六年第一卷第二期)希腊研究亦为周氏重头戏之一,有关文章很多,集中《希腊之余光》即其一,作者写《过去的工作》特地针对此篇说:“这种秀才人情固甚微薄,但总是诚实的表示,即对于希腊仍是不忘记也。”作文介绍之外,又移译不少古希腊人著述,如《希腊拟曲》、《希腊神话》、《全译伊索寓言集》、《财神》、《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和《路吉阿诺斯对话选》等,最后遗嘱尚云:“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但是阿波[罗]多洛斯的神话译本高阁十余年,尚未能出板,则亦是幻想罢了。”(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日记)周氏之“不忘记”希腊,除意欲纠正通常对于西方文明的谬误理解外,更重要的还如他一再所说,“其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然而所指“中国”却非当今而是以往,或者说是以往的一种理想,这早说在《生活之艺术》里了:“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前引文所谓“知”,所涉范围甚大,核心是对文明的意识。“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也就是“生活之艺术”,在他看来,“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中庸作为周作人思想总的基调,原本得之于古希腊,不过在中国古代找到一种契合罢了。周氏之热衷介绍希腊文明,是他所有工作中最具启蒙主义色彩的一项,目的还在改造国民性,“建造中国的新文明”。当然这同样是“伟大的捕风”。
此次据太平书局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自序三页,目录三页,正文一百六十三页。目录题下原来均注明写作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