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缘起:至暗时刻
既然决定活下去了,
那就要迎接更激烈更残酷的战斗,
这个准备我是有的。
2020年1月20日,临近春节,医院里依然人满为患,俨然没有任何节日来临前的气氛,病痛不会因为任何节假日而放缓它的脚步。
早上临出门时,妻子叮嘱我,母亲今晚准备了我最爱吃的香菇米线,让我早点回家;同时,车子的电瓶出故障也有一阵子了,需要早点修,以备春节期间使用。我答应了。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兑现这个承诺。好像家是我唯一可以撒谎的地方,在医院,我是一丝言语上的误差都不敢有的,因为对每个病人来说,医生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让他产生无限猜想。
今天是我出门诊的日子,坐到就诊台后,我查了一下今天的门诊量,比昨天还多十几个,护士跑过来和我说,还有几个病人请求加号。我笑了一下,香菇米线看来是吃不成了,能多让几个病人踏实地过年也不枉母亲的一番苦心。
整个上午看诊还算顺利,看了有一大半的患者。我心里不禁有些舒畅,想着也许晚上能赶回去吃饭,所以我中午没去食堂吃饭,想下午尽量早点开诊,就简单地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大概一点钟便开诊了。
下午的第一位患者,双眼红得像兔子眼睛,一问才知道,是因为玩电脑游戏熬了几天几夜没睡觉。我叮嘱他多休息,给他开了一点消炎药。有心说,这样的病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跑到这里来看,任何一个小门诊或者社区医院都可以诊治。但又一想,对于患者来说,他们也无法判定病情严重与否,往往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们来了也是求个心安。
第二位是老患者了,结核引起的眼底损害,八年了,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患者老家医疗条件不行,便在北京的一家海鲜餐厅工作。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厨师,后来才知道是电工,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千元。我心下感叹真是不容易啊,便照例把他的挂号费退了。聊起来才知道,为了多赚一点春节期间的加班费,他今年不准备回家过年了,我于心不忍,便把上午患者送来的一袋小米转送给了他。但愿他在北京过的这个年,能顺遂温暖。
第三位是复诊患者,她是一位投资人的母亲,之前因为眼睛发炎找不出原因,心急如焚;后来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辗转各地找到我这里。我为她安排了眼内液检测,今天的结果显示病毒抗体滴度显著升高,证实了我之前的判断,眼病的病因终于找到。
第四位是个年轻的女患者,由她母亲陪同,病情比较复杂,双眼在一周的时间内快速失明,同时伴有头疼耳鸣。她们拿着过往厚厚的一沓病历和报告,我挨个儿认真翻了一会儿,想找出其中的关键问题。这时候,我隐约看到有一个人进了诊室,径直走到我的身后。我也没多想,这样的情况在医院太过常见——虽然有导诊护士,但有时病人也会趁其不备跑进来插队问诊。
然而猛然间,我感觉后脑遭到狠狠一记重击,就像被人用棒球棍用力砸了一下,整个脑袋磕到办公桌上,头嗡的一下,一种木木的昏眩感袭来。我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那时我的右手还拿着病人的病历,所以本能地用左手向后脑摸去。
紧接着又是一击,力度更胜之前,我听到旁边的病人大叫一声,这才意识到我被袭击了,便慌忙站起来往外跑。原本我的工位是靠近门的,但为了便于查看影像片子,我特意把座位调到了离灯光箱更近的右侧位置,没想到对逃离造成了阻碍。
我甩脱周边的人和物,冲出来直奔楼梯处,楼道里瞬间传来厉声尖叫,人群四散。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自己的白大褂已是殷红一片,头还在嗡嗡作响,眼前金花闪烁,耳内轰鸣,整个人像吃了迷药一样晕眩。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拼命奔跑,实则这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我跑到楼梯口的拐角处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刚要转向,对方已完全近身,电光石火之间,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凶器,便本能地抱住头颅,重击再次袭来,我整个人被击倒在地。我大声呼救间,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扑了过来,同那人扭打在一起,我趁机爬起来往扶梯处跑去,跌跌撞撞跑下扶梯。这时我已经神志不清,迎面看到一位护士,她惊愕地看着我,然后迅速扶起我,连扶带背地将我拖进一个办公室,然后将门反锁。
她又惊又急,对我说:“您受伤了,赶紧躺下!”然后扶我躺在办公室的看诊床上。我整个人在惊吓之余,还算冷静,我看到她麻利地拿出酒精、纱布、剪刀开始为我消毒包扎。这时我才看到我的双臂和手已血肉模糊,左臂和左手上的肉翻卷开来,露出白骨。
事发太过突然,很多细节已记不清楚。事后在恢复的过程中,我才陆续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对方提的是一把大型菜刀,非常沉重锋利,我在就诊室就被砍了两刀,一刀在我后脑部位,另一刀就是我的左臂小臂处。在我奔逃到楼梯拐角处时,我被砍翻在地,那时我的后脖颈又中一刀,左手可能在下意识挡刀时被横着劈开,右臂也中了一刀。
而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钟里,同在诊室的一位志愿者为了喝止行凶者,在我跑出去后,后脑被砍了两刀;而一位正坐在诊室门口候诊的病人家属的手背,也在为我阻挡行凶者的时候挨了一刀。
那个冲出来与歹徒英勇搏斗的,是坐在我斜对面诊室的杨硕大夫。当时他听到楼道里的异常声响,第一时间跑了出来,正看到鲜血淋漓奔逃的我。他下意识就追了上去,追到楼梯拐角处看到已经倒地的我正被歹徒挥刀乱砍。用他的话形容,我发出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凄厉的惨叫声。他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抱住了歹徒,歹徒扭身甩脱,一刀冲他劈下,他头一躲,刀锋劈到他的头部左侧,眼镜碎裂在地上,左耳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正是他的阻挡给了我逃命的时间,歹徒甩脱他后继续向我奔逃的方向追去。杨硕大夫赤手空拳,便跑去卫生间一把夺下正在打扫的工人手里的拖把就又追了出去。此时整个七楼已经空空荡荡,人群早已奔逃到各处。他看了一下手里的拖把,根本没有杀伤力,就扭身进了一间诊室抄起一把椅子。
在我奔逃的过程中,因为失血太多,身体发软,根本跑不过歹徒。这时又有一个人冲了过来,他姓赵,是一名快递员。他看到满身是血的我,下意识地抄起过道上的广告牌冲上来与歹徒对峙。后来我也是通过警察的笔录才得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同歹徒英勇对抗,还不时地劝歹徒冷静,直到我跑得没踪迹了,歹徒才坐下来说:“你报警吧。”很快,值班的保安人员闻讯赶来控制住了歹徒。这位赵姓兄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也不会死里逃生。
我被紧急推往了急救室,开始手术,打过麻药,我就进入了昏迷状态。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院长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紧急联系了相关医室的同事,他们或从诊室或从病房赶来为我救治,积水潭医院的陈主任也接到了我院的求助电话,从积水潭赶过来。
手术持续了约七个小时,在这期间,几位医师同院领导商量了手术方案,开始进行各处伤口的缝合与处理。我的左臂与左手受伤最为严重,神经、肌腱、血管两处断裂,而陈主任正是手外伤的专家,果断做出了救治方案。
那时我妻子也从新闻上看到了消息,通知了我的父母,两位老人坐地铁来到医院,我可以想象他们的心情是何其恐慌。相关领导也得到消息赶到了医院,他们安抚了我的父母,让他们暂时放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麻药的药劲儿还未散去,整个人晕晕沉沉,不知道身在何方,只觉得脑袋像被套了一个坚硬的铁壳,勒得头痛欲裂。
等再次清醒,我才慢慢恢复意识。我躺在ICU(重症监护病房),头上缠满纱布,身体被固定在床上。透过白色纱布的缝隙,我看到我的两条手臂被套上坚硬的石膏,身体一动不能动,头顶上方挂着输液吊瓶,药水不紧不慢地滴落。
这些,是在我之前的二十年中太过熟悉的场景,而今天我才有机会特别认真地观察——白色的屋顶上有几个黑色的斑点;明黄的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通明空旷;输液管里的滴液,先是慢慢凝聚,然后形成一颗结实的水滴,挣脱管口的约束重重地滴下,悄无声息地流入我的身体。
我无数次见过躺在ICU的病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更懂得他们求生的欲望。然而,当我自己实实在在地躺在这里,才真正刻骨地体会他们的感受。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妻儿他们在哪里……我通通不得而知。
我被剧烈的头痛折磨着,也无暇思虑更多。这种疼痛不像平时的疼痛有清晰的位置来源,而是一种又涨又晕、仿佛是一团黑云死沉死沉地压在头上的感觉。后来听护士说,那时我的头肿胀得比平时看起来大了一倍。
这种疼痛让我如在炼狱,这是一种持久的、完全没有缓解意向的疼,我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其间不时有护士和医生过来查看以及问询,我都记不太清楚。我全身心地同疼痛做着斗争,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仿佛是一个人在炼狱中独自煎熬。
一直到第三天,我的状况才渐渐好转,同时也得到了各方的慰问。只是此时我呼吸困难、气力微弱,也难以表达太多。杨硕大夫在被抢救后也被安排在了病房,他放心不下我,偷偷跑过来看我。我看到他头上的纱布,心里痛楚,想流眼泪,但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就像一起经历了生死的战友,目光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主治大夫告知我我已脱离生命危险,让我放心。事实上,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层面,疼痛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妻子来了,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悲伤,就好像我们平时见面一样。她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都上微博热搜了。”这个傻姑娘,也真是符合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简单直接。我苦笑了一下,特别想问她家里的情况,可是此时我完全没有力气开口。她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柔声地告诉我,女儿暂时拜托朋友照顾,父母也安顿好了,一切都好,让我放心。我心酸不已,但也动不了,只能向她眨了眨眼。我能想象家人们是经历了一场多么大的震荡,妻子红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乐观,我知道她一定昼夜未眠、哭了很多次。ICU不能久留,妻子陪我聊了一小会儿便被请了出去。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头痛仍在持续地折磨着我。我终于知道,原来被利器所伤,第一时间的感觉竟然并不疼,而恢复的过程才是疼痛的高峰。头疼是脑水肿造成的,我整个脑袋疼得像扣了一个完全不透气的钢盔。我知道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我,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扛下去。值班护士进来给我换药,询问我的感觉,她笑着说:“你啊,在ICU里是最轻的,别担心。”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医生的谎言只有医生听得懂。
一直到第五天,我的头痛终于有所缓解,至少从憋炸的钢盔中透进了一丝丝空气,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的位置。但我的手臂却开始出现问题,我感觉到噬骨的寒冷从左臂传来,像是接了一条冰冻的铁棒,我惊惧是不是我的左臂已经不在了。直到大夫说手术很成功,神经和肌肉全部被砍断,缝合后还没有知觉,需要时间去修复,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有了意识后,我开始有了身体的运转需求,妻子给我熬的鸡汤我也难以下咽,勉强喝了几口便再吃不进去。但也许是吃得太少,我一直没有大便的便意,我知道,这时候我必须多进食一些,才能加强康复效果,于是接下来每顿饭都尽量勉强自己多吃几口。
第六天,我又渴望又害怕的便意来了,我托护士帮我找了一位男护工搀扶我走进卫生间。那是我受伤后第一次下床,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我完全控制不了它。护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扶我迈出一小步,病床距卫生间大概也只有三十米的距离,但它好像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程。勉强排了一次大便,我心中有些愉悦,终于可以看到一点点曙光——身体战胜了病痛,它会越来越好。
妻子又来看我,她说现在我上了新闻,很多热心的人都非常关心我,我的同学们、朋友们打爆了她的电话,纷纷给我录制祝福视频,还有一些人想来看我,但因为新冠疫情没法进入医院,他们送来的鲜花摆满了整整一个楼道。她又说,你知道吗,科比坠机去世了,还有他喜欢的女儿也在飞机上,一并走了。真是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也不知道。作为半个球迷的我,心里无限感伤,不免又对自己感到庆幸,至少我活下来了。妻子问我要不要对网友们说点什么,因为我微博上的留言都有上万条了。
疼痛的折磨下,加上听到疫情和科比的消息,我心情无比复杂。
从医生瞬间变为患者,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些眼病患者是怎样过来的。眼前出现最多的是那些盲童的影子,他们家境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一贫如洗,但是也一直坚持,从未放弃过。此刻,我突然觉得也只有这首诗能代表我的心情:
心中的梦
我,
来自安徽,七岁那年,
一场高烧,让我再不能看见;
我,
来自河北,从小患有恶性肿瘤,
摘除双眼;
我,
来自山东,
生下来那里就是空的,
老人想要把我掐死,
是妈妈紧紧抱住,
给我活下的希望。
阳光和阴影,
我无法区分;
爱情和甜蜜,
我不能拥有。
别人只是偶尔焦虑,
而我们却一直烦恼,
因为大家口中的美丽,
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我很怕,
拿起筷子吃饭的时候,
夹不起菜,
会被讥笑;
我很怕,
走路时不小心碰到旁人,
会被责骂;
当我们用盲杖不停敲打地面,
聒噪的声音让别人躲避不及;
当我们打开收音机,
无论怎样调低电台的声音,
在别人的耳朵里,
总是嫌大。
但是,我心中,
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有一天,
我可以拿着打工赚来的收入,
给父母买一件新衣,
添一双新袜。
我也希望,
有一天,
膝下也有儿女,
在耳边,
和我说说悄悄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
每个人都会想家,
挂掉父母的电话,
我能想象,
他们两鬓的白发,
还有心中割舍不断的牵挂。
我会努力,
让父母不因我是盲人而终生活在阴霾之下,
我把光明捧在手中,
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疼痛在各位医师和护士的护理下一点点缓解,头上的水肿消退,但是伤口的痛开始立体清晰起来。由于根本无法入睡,我不得不吃一些止痛药才能睡得安稳。
右手伤势相对较轻,已经拆除了石膏,露出了可怕的伤痕,红红的,缝合线像一条蜈蚣一般趴在那里,四十多针,足足有十几厘米长。左臂依然没有知觉,我开始感到有些焦虑和担心,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真的失去了左手,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有好多患者在等着我做手术,我是否还能继续此生热爱的医疗事业?甚至连上个卫生间、洗个脸可能都会变得很费劲——这该是怎样的体验,难道下半生我真的要过半残疾的生活吗?
人总是这样,在身体好的时候,我们会完全忽略这些肢体和器官的存在;当它出问题了,才一下子意识到身体的重要。左臂像被冻在一块寒冰里,伴随着千万根针扎似的疼痛。我让护士帮我找一点暖宝宝贴在上面,心想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但是因为左臂毫无知觉,护士怕我烫伤,只得贴一会儿便取下来,过一会儿再贴上去,如此反复。同样,疼痛让躺着的我也百般难受,辗转反侧。好在医院帮我安排了一位和善的护工大哥,他不断地配合着我折腾。他安慰我:“你这不算啥。”他看护过的好多患者都没挺过去,撒手走了。大哥人实在,这话让当时的我又生出了力量。
我开始回忆曾经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包括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忆》、余华先生的《活着》等,那些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以及坚韧不屈的性格,一幕一幕地在我脑中滑过。与之相比,我此刻躺在宽敞先进的病房里,有这么好的医护同人的照护,我的境地和他们比起来总还是好上太多。
我又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病人,好多都是无数次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他们的模样此刻再次闪现在我眼前,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与不屈。从医生到病人的角色转换,让我一下子有了别样的感受。我曾经那么无知、轻易地鼓励他们面对病痛,而现在我才知道,这份鼓励背后需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考验。想到此,我心中不免多了一份力量和从容,那时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我的左臂从此无法动弹,至少我还活着,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
《牛棚杂忆》里季羡林先生说,既然决定活下去了,那就要迎接更激烈更残酷的战斗,这个准备我是有的。
派出所的警察大哥们找到我,我才恍然想起这件事的缘由,之前在鬼门关前挣扎完全无暇顾及于此。当他们告诉我行凶人的姓名时,我真的完全愣住了,这种吃惊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后很久。
我实在找不出他伤害我的理由——他是我三个月前接诊的一个病人,生下来双眼高度近视,一年前右眼视网膜脱离,之前在别的医生那里做过三次手术,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找到我时他的眼球已经是萎缩状态,视网膜全部脱离并且僵硬。我反复告知他,最好的医治结果也只能是保住眼球,保留一点视力,但他不想放弃,坚持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