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叶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在北京《语丝》第六十期(1926年1月4日)。
1931年,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本篇“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1941年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中谈及本篇说:“持久而广大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枝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了。过度的紧张,会使眠食俱废。……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1942年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一书中回忆:“不过《腊叶》写成以后,先生曾给我看原稿;仿佛作为闲谈似的,我曾发过一次傻问:何以这篇题材取了‘腊叶’。先生给我的答案,当初使我如获至宝,但一直没有向人说过,至今印象还是深刻,觉得说说也无妨了。‘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无关宏旨的。’这便是先生当时谈话的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