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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坐在家门口,老老少少的哭喊声还像风铃响在耳际。他想平静自己,但往哪儿看都是空落落的房子和道路。为进城,有些人家连鸡狗猪牛也都处理掉了,门上的锁像一个黑色的肿瘤。四喜儿扛了锄头出门,虎子问:“你去哪儿?”四喜儿说:“趁天气好,先把菜地挖起来。”虎子长叹一声,站起来说:“我今天心情很不好,要去村里走走看看。”四喜儿理解虎子,说:“你去走,你去看就是。”

柚子和梅子像两个无藤的枯瓜吊在虎子的左右,每隔一会儿就亲热地叫一声爷爷。虎子的两手像一对枯叶紧紧地护着两个枯瓜。

虎子先到老大张解放家门前。解放还在家里看表格,清理还有谁出去打工了,田地有没有交给人耕种。父亲到了,他才放下表格拿凳子让坐。

父亲说:“还看那阎王簿啊?”

解放说:“年底要兑现啊!”

听父亲来家里说话,解放的女人五花就在房里床上咳了一声,说:“爸你过来了?”

虎子应她说:“这些日子好些没有?”

五花说:“没有。要是好些,我也不让两个女儿出去打工了。”

五花病的时间太长了,家里已经没钱让她吃药。虎子看了看熏得发黑的壁上,桂菊和桂兰像两朵喇叭花开在壁上镜框里,就问:“桂菊今年多大了?”

解放说:“下年满十八。”

虎子说:“桂兰就太小了啊!”

解放说:“下年也十六了。”

虎子担忧地摆摆头说:“你放心得下她们?”

解放说:“没法啊!她妈要钱吃药!世事啊,就是玩魔术,过去说城里青年到农村去好处多,现在一开会都是说农村青年进城好处多。天天都说农民多了是落后的表现,要想办法提高城市率。我心里也本是不大想让她们进城打工去,主要是女孩子在外面不放心,我也是无法啊!是这么个世情,由她们去!”

虎子说:“不能见人家怎样你就怎样,你是村书记,自己要有自己的骨头!不能把娃儿不上算啊!在洪河,说女娃儿在外打工的‘好话’不少啊!在家里你是老大!你要带个好头!”

解放说:“爸你放心,洪河这么多人往城里去,又不仅仅是桂菊和桂兰两姐妹。她姐妹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去找她四叔嘛。”

虎子说:“你想靠老四?这个人生下来就没有个好样子!你还不清楚?他靠得住?”

解放说:“老四在外面搞得红火!上下班都坐小车,出进都是大宾馆。”

虎子想着两个孙女在远方的事,心被什么绳索捆着,越说越不好受,起身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嘱咐老大:“你要经常打电话跟她两姐妹说说,告诉他们,在外面要讨正路钱!”

解放说:“好!爸你放心!”

虎子又拉着柚子和梅子走到老二张大和家门口,家里父女正吵架。二兰、小兰见爷爷来了,就跟爷爷说:“爸什么都不知道,把妈妈安排好的事都给弄错了。”虎子说:“你爸生下来就只知道啃自己拳头!”

茶花走之前已经把家里的事都安排了顺序,但茶花说了那么多,大和记不住。大和憨!大和憨笑着走出来,给爸递了凳子说:“爸,你坐。”虎子坐下说:“大和啊,你这个家怎么可以没有茶花呢?”

大和说:“爸,我捡石头打不破天哪!现在种庄稼赚的这点钱远不够需要,家里三个娃儿读书。如今的学校啊,收钱就像麻雀吃谷子,一会儿又来了。我哪里舍得茶花到外面去打工呢?可不出去找钱,你摘树叶给学校,老师不收!”

虎子说:“二兰和小兰还能常回来,大兰就远了,她的伙食钱你要给足,别让她在外面为难,别让她亏了身体。”

大和说:“知道,爸,大兰的伙食钱茶花已经给了。”

虎子摸了摸柚子的头,说:“如今这学生真要钱包起来了!”

大和家的大兰上了大学,二兰和小兰刚上中学。上大学的半年要一笔大钱,上中学的一个月要一次钱,数目也都不算小。虎子感到自己也无力帮助,就站起来说:“一个女人要在外面打工找钱不容易哪!”大和说:“爸你放心,她说她实在没地方打工时就会去找老四。”

虎子火了,说:“老四!老四!我还不知道老四!一个在家做阳春都怕吃苦的人,他能在外面做成什么好事?老四那儿是保险箱了?别跟我提老四!”

大和说:“要是亲兄弟都靠不住,那还靠谁?”

虎子说:“要多跟茶花打电话,家里有大事你要问她。”

大和说:“好,爸你放心!”

虎子又拉着柚子和梅子来了老三家门口。这是柚子和梅子的家,每个门上都吊着一个弹子锁,在虎子眼里,那都是黑色的肿瘤。家门口有一堆穿坏了的旧鞋子,柚子和梅子想起爸爸妈妈,那些鞋子就在门口走起路来,来来回回地就在面前活动起来。柚子把脚伸进旧鞋里,一只一只地拱动着,那些鞋子像一条条干鱼被翻过来覆过去。他是在和远处的爸爸妈妈逗着玩。梅子是姐,不停地抚着脖颈上一长串钥匙,说:“爷爷,你进屋坐吗?”虎子心里一暖,孙女这么懂事。虎子两眼有些潮湿,他恨那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哭一样地笑笑,然后,使劲地扯动眼帘说:“爷爷不坐了,爷爷要到村里走走看看。你爸妈回家了我再来坐。”

虎子在自己的几个儿子家门口转了一圈,又把村里走了一遍,几乎家家户户都如此,年轻力壮的蓬勃找不到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在散发着暮气,鸡和狗也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虎子不愿再走下去,把这些情景窝在心里往回走了,走到老樟树下仍蹲着想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老樟树下倒像是个猴场,老人越蹲越多,带来的小孩也越来越多,男孩玩弹弓,女孩玩跳绳踢燕儿。这里总算又重新聚合了这么一点儿人气和热闹。人老了,头脑里根须也多,村里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家里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是福是祸,他们现在想不准,反正这日子,这世事也都不由他们想了。他们一生见过的枪声,大会小会,标语,婚姻,饱暖饥寒都没有离开过土地,他们没有想到各人有了各人的土地可以耕种的这一天真的来了,作为农民却如此地要逃离自己的土地。

四喜儿坐在家门口矮矮的四脚长凳上,在她身边坐着的是三狗的女人,叫碧兰。碧兰在外面打好几年工了,才回来。碧兰回来的样子让四喜儿明白她在外面的事情。四喜儿想帮助碧兰,但是,四喜儿不好跟她明说,只能说:“碧兰,你来我这里坐坐。”碧兰来了,就挨着四喜儿坐下去,瞧瞧周边没有人,悄悄摸出一盒烟来,递给四喜儿一支,说:“四阿婆,抽吧?”四喜儿接了,很熟练地抽起来,吧出来的烟团在太阳的光轴里升腾着像人生和日子一样变幻莫测的钩钩云,烟团捎出来的话让她身边的女人听得很专心。她说:“碧兰,这几年在外面还好吧?”碧兰没有回她问的话,而是说:“四阿婆,你也学会抽烟了?”

四喜儿笑笑说:“什么叫学会了?我十四岁就会了!老烟客!”

碧兰说:“以前没见你抽呢!”

四喜儿说:“戒掉多年了!烟是熏‘闲’熏‘烦’的,这些年这么大个家,累得我睡觉都懒得翻身子,睡下去什么样,起来时还是什么样。哪有工夫抽烟!”

碧兰说:“现在闲了?烦了?”

四喜儿说:“想闲,闲不下!不想烦却烦了!脑壳里一团乱麻理不清,能做事的都帮城里人做事去了,农村的家里这么多孩子,这么多田地怎么办?”

碧兰说:“抽烟能理脑壳里的乱麻吗?”

四喜儿说:“烟会把脑壳里的乱麻烧断!”

碧兰说:“难怪了!”

在洪河,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样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坐在一起抽烟了。

四喜儿说:“四阿婆悄悄问你一句话:这几年都在外面打工,今年怎么又回来不去打工了?”

碧兰犹豫了好半天才说:“这些天,下身痛,浑身乏力,整天发寒发热。”

四喜儿更加明白了,说:“不是四阿婆管闲事,我早就看出你身体有什么问题。我给你切几服草药,你煎了吃下去,会好!”

四喜儿把藏在衣箱底的那本《房事秘辛》轻轻拿出来翻看了半天,然后到山上扯了草药回家切碎,叫碧兰取了回去。

虎子见碧兰从家里提着小纸包走出去,就从樟树下走回来问四喜儿:“三狗女人提走了什么?”四喜儿说:“是妇科药。”

虎子问女人有什么病了,四喜儿说:“枕席上的病啊!”

虎子讽刺四喜儿说:“你那手艺又逢时了?又用上了?”

四喜儿明白虎子问得很刻毒,没有回答。虎子应是无意的问话,但对四喜儿来说,却是触揭了痛处。

洪河人早就说碧兰是在老四手下“做事”,现在又听四喜儿说这女人是枕席之病,虎子想起自己家有这么几个女人在外,心里就有了裂缝。他一沉,说:“四喜儿,女人啊,转了个大圈,难道又回到你年轻时过的那日子?”

四喜儿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说:“虎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虎子知道自己戳痛了四喜儿,说:“你当年从火坑往外跑,她们现在从外面往火坑跳!”

四喜儿明白虎子没坏心,说:“你也这样想?我也正这样想!我们那时有人逼,现在谁逼迫谁了?”

虎子说:“有人逼没人逼,事实都一样!没人逼还要这样做,想起来就更加可怕!”

老两口正这么说着,张解放带着凡县长和乡里农技员陶金说着话朝虎子家走来。凡县长说:“曾经农民给自己要得了一份土地种,好兴奋!才过几年好日子,可现在呢?越来越多的农民要离开土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解放望了望空落落的村庄说:“凡县长,这还要问?如果农民守着自己的田地就不愁过上好日子,谁愿意这么丢儿弃女哭哭啼啼地背井离乡啊!”

柚子和梅子跑过来拉了解放的手叫伯伯。爸妈不在家,就和伯伯格外亲了。张解放蹲下去搂了他们,又叫“宝宝”,又亲了亲他们。

凡县长说:“张书记,在洪河真的就找不出一家靠种田收稻子过好日子的农民了?”

张解放说:“有!我大弟家就是!”

凡县长问:“你大弟是谁?”

张解放说:“我大弟叫张大和。正月十六那天我和我二弟张超美打架时,有人出面作保,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大弟媳申茶花。”

凡县长说:“申茶花,张大和,这名字好耳熟,是不是那年受县里表彰过的一对种田能手啊?”

解放说:“县长你真好记性啊!”

凡县长说:“他们家现在还是靠种田收稻子过日子?”

解放说:“是啊!”

凡县长说:“过得还好吗?”

解放摆了摆头说:“大弟媳妇也外出打工了。”

凡县长皱了眉头说:“带我去他们家看看。”

斜斜的石阶码头从老樟树下开始,像一副骨架往上延伸,一些孩子们在樟树下的石板上玩泥巴,脏得一脸的高兴。凡县长向上走完码头,眼前所见耳目一亮:矮矮的砖墙围着一块水泥打的半圆形晒谷场,最里面是一栋红门绿窗的砖房,屋西头一个方形大肥池,肥池里是一座牛粪堆垒的山丘,旁边还放着刚从十里路上拾回来的一大担新牛粪。解放说:“方圆十里路上的牛粪都叫大和拾回家了!一年三百六十日,无论晴雨雾尘,别人还在床上转筋骨,他一担牛粪嘎叽嘎叽回来了。”

凡县长看着牛粪山丘心跳加快了,说:“真不容易啊!”

解放在门外叫:“大和,凡县长和陶技术员来看你了。”

大和还认得凡县长,笑得鼻子眼成了核桃壳走出来,伸手和凡县长握紧。凡县长果然感到大和手骨若铁,肤如树皮。凡县长拉着大和的手不放,在屋子里转了圈,他停在壁上镜框里那张集体照片前,惊喜地用手点着人头说:“我没有记错吧?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照过相哪!我说,难怪张大和、申茶花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

大和说:“凡县长,那年县里召开种田能手表彰奖励大会,我们两口子和我妈都参加了,还是你颁的奖哪!奖了我们一车尿素、碳铵回来,弄得全村到处都是呛鼻的碳铵味!”

凡县长说:“是的是的!我们没有表彰错啊!这么多年了,你们家还是洪河种田收稻子的能手,了不起!”

大和说:“现在不行了!我家女人茶花都外出打工了。每天我去十里路上捡牛粪都要想起你给我们颁奖的时候。我妈常跟我说,我们领了政府的奖,可不能丢政府的脸!这些年我们也是往脚腿里使暗劲硬撑着。什么都涨价,粮价还变低了。为了降低种田成本,我和茶花把方圆十里路上的牛粪都捡来了。茶花外出打工了,我妈又帮着我捡。路上的屎壳郎明天都要找我扯皮了!”

凡县长说:“张解放书记都跟我说了,你们坚持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哪!茶花回来了你跟她说说,说我来看你们。在洪河这地方,种田收稻子的人就指望能在你们家看到榜样哪!”

大和说:“就是舂铁渣我也要把稻田种好!”

四阿婆从溪里洗衣服回来,一见是凡县长就握了他的手表态:“请凡县长放心,在村人面前,我们还是要说我们过的是好日子!一定不让凡县长丢脸!”

凡县长说:“那好那好!”

凡县长又问家里几个小孩读书的情况。大和说:“大女儿在读大学,二女儿和小女儿刚进中学。”

凡县长说:“经济上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大和说:“没有,我家茶花到外面打工找钱去了,家里也还有点存款。”大和怕凡县长不相信又赶紧说:“凡县长,我把存折拿来你看看?”

解放就骂大和说:“你轻狂什么!你有几个存款好意思让凡县长看了!”

大和鼻子眼睛又笑成一个硬硬的核桃壳。凡县长更喜欢大和,高兴地笑着说:“好好,不看了不看了!财不露白嘛!这个时代一定要让孩子勤奋上进哪!”

大和说:“请凡县长放心。”

凡县长又问今年种了多少田,大和说:“种了好几户人的田,算起来不少了。”

凡县长说:“忙时请点零工吧。也不要太累了!”

大和说:“不能请,只能换工。本来种田成本就高,请人开支不起。”

凡县长敬服地点头,很动感情。

看过说过,凡县长和陶技术员就和大和道别往回走。路过樟树下,他们惊呆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长发男人抱着一摞书,背着一袋弯弯曲曲的零件,站在大樟树下的土地堂前对着孩子们滔滔不绝地说:“孩子们,孩子们哪!你们不让爸爸妈妈丢下你们是不是?你们想过美好的日子是不是?我会帮你们实现的!我要让粮食从工厂里出来,我要让农民不再只靠土地致富,我要让农村也像城市!我要让你们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早晨有牛奶和面包,节假日进公园坐碰碰车……”

那些哭哭啼啼地追过爸爸妈妈的孩子,都听得耳目无限地张大,眼前到处都开满了希望的鲜花……凡县长也听得心里流蜜,便问村书记:“这人是怎么回事?像在给孩子们说梦。”

解放说:“他在研究粮食生产工厂化。”

凡县长听不懂,说:“他没疯吧?”

解放说:“没有。他说洪河农民只要想靠种田收稻子致富,那就永远只是稻草梦,永远消灭不了城乡差别!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的农业也靠国家来补贴。将来,他要让农民根本就用不着种粮食!”

凡县长很想听听他这天方夜谭,说:“那就怪了!真要这样,哪来粮食?”

解放说:“是怪!我问过他,他说,只要把粮食作物在光合作用下利用水和肥等条件制造粮食的生理过程研究出来,他就可以把粮食生产工厂化。这一头加水加肥加其他所需原料,中间加光合作用,另一头就出粮食了。”

凡县长大笑,笑得打了趔趄地说:“那时候农民就彻底翻身了!我这个县长也就做神仙了!一个童话!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童话!不过他能这么想也了不起!古代人想上天入地,我们今天载人飞船不是让我们上天了吗?我们的地铁不是让我们入地了吗!这人叫什么名字?”

解放说:“申五一。我大弟媳茶花的弟弟。”

凡县长说:“你们要照料好洪河这位‘科学家’啊!看他最后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来。”

凡县长又转身跟陶技术员说:“陶金啊,你是搞农科的,下次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听听他那些想法有没有点儿道理!”

陶金点了点头,在头上搔出一些思考来。

陶金心情很沉,坐进车就说:“凡县长,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我们脚下这片土地!重新思考农民的出路啊!我们不能永远只吃三中全会分田到户责任制那点儿老本!当代农村,不是田地一分就万事大吉!”

凡县长说:“是啊,社会发展这么快,一种生产关系用了二十多年,还有多少老本可供我们吃呢!”

大和站在自己家门口目送凡县长的黑小车慢慢地在土公路上走远了,但凡县长给他的鼓励却仍非常深刻地留在脑子里。

这年是隔年春,年一过,日子如流水。一种叫春菠萝的鸟儿腊月的夜里就叫了,过了年叫得更勤,叫得如和尚敲木鱼,催人心急。

春菠萝是催春的,它一叫,洪河大地上的青草和胡葱就顶着一头露珠飞快地往上长,一天比一天嫩绿。屋门口的桃花一枝比一枝红大。竹林里的笋子也一天比一天高起来……

春天带着暖风,带着细雨,带着嫩绿的叶片和红红白白的花团来到了满山遍野。今年要做的稻田比去年多,茶花又外出打工,大和忙得不行,晚上躺下来一想,那么多事情等着要做,老感到脚板底下火灼!

天一开眼,大和就醒,他还骂自己,睡死了?捡牛粪去!于是起来,担上一担筲箕出门。洪河的狗他都熟,见了他不仅不叫,还摆尾,跟着他为伴。自家的花子想跟着他走,大和顺了顺它的毛说:“家里没有人,你去守守门。”花子就站在晒谷坪边上望着自己的主人上路,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

洪河人刚刚起床,就听到嘎叽嘎叽的熟悉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大和已经担着一担牛粪回来。茶花在家时,他和茶花两口子每天都这样;茶花不在家,他一个人也这样。白天就只有这么长,大和听茶花的话,起得早,就把白天拉长了一大截。

村里人纷纷外出的那些日子,有点像洪水淹没过来,招架是没有办法的,四喜儿和虎子都只有往后撤。现在,似乎是水落石出了,要做的事情都明明晰晰地逼近在面前,四喜儿和虎子不能不帮助大和。

大和的早饭和家务是四喜儿和虎子帮他做完的。吃过饭,虎子就催大和把挂在屋头挑枋上的犁耙牛轭取下来洗净抹干,又热一罐桐油,把犁耙上油,于是犁耙笑了。这样每年上一次桐油,水浸不进,一个阳春做下来,犁耙就还会是油光锃亮。虎子在申家做工时一直是这习惯,就教儿子们保持这习惯。在几个儿子中,自然是乐于啃拳头的大和在这方面做得最让他满意。棕丝搓成的牛缆有几处磨细了,大和又撕了棕丝来加补。忙过这些,又把装种子的木桶、陶罐、竹筒和棕袋取出来翻检。没有扳跷指头,但嘴唇总是不停地蠕动,他是在算账,今年比往年多种了田地,看看种子够不够。

种子睡过了一个长长的冬天,这一觉睡得很长,他现在还要看看种子醒不醒得来。如果回潮了,就要趁早晒一晒,让发芽率变高。虎子拖着柚子和梅子走来,看了看他晒在门口的种子说:“茶花她们进城打工还没有给家里来电话?”

大和说:“出去这么多天了也不打个电话来!一定是不好找工作!”

虎子说:“我天天晚上做噩梦!”

大和说:“爸你别担心。你身上的肉本来就不多了。”

虎子说:“你是不走华容道不知路艰难!要不是翻身解放了,我们哪有这么大个家?你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来的,来得多么不容易,你当然不担心!”

四喜儿也帮虎子说:“你爸说得是!我们这个家来得不容易。我也担心茶花,一做梦就梦见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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