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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儿发的芽一天天高大起来,老大老二老三比四喜儿和虎子还高了。该给前三个儿子娶媳妇了,但是家里要什么没什么。不过儿子们都争气,一个个长得像虎子,脸额方圆,身体又高又壮,让姑娘们喜欢。张解放二十四岁那年,湘黔铁路大搞人海战,团长经常在大会台上的白铁高音喇叭里强调,全团民工不准少一人,也不准多一人!不准少一人说的是安全问题,不准多一人说的就是男女关系问题。那可是统一吃住,不分日夜地战斗在工地上。别人在工地上担土担屙了血,拉屎拉尿藏鸡鸡躲屁股都找不着地方,张解放却还有本事把一个叫五花的姑娘肚子弄大了。铁路大会战一结束,虎子家的大媳妇也进了屋,虎子家没花过一分钱。别人问解放:“你们就是鸡采水(交配),公鸡也还要在母鸡背上趴一下才行,你趴都没有趴,就把姑娘肚子弄大了。”解放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趴?”别人问:“哪里有时间哪里有地方让你趴呢?”解放不出声了,只是笑。笑了一阵才说:“我不说!说了让你学去?”
那年头,自己的身子都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农民都是国家的劳力,哪儿要哪儿调,老二老三也是今天水库上,明天公路上。老三也学大哥,在修公路时,把一个叫秋兰的漂亮姑娘肚子弄大了,也是不花一分钱就领了个媳妇进屋。洪河人又羡慕又嫉恨地跟虎子说:“这年头,全给你们家白送媳妇啊!”虎子得意地笑着说:“有本事你也领一个进屋来呀!”
但是,老二张大和太老实,哪儿都调过,就是没能带个大肚子媳妇进屋来。虎子就常骂大和说:“你真是个啃自己拳头的!”大和说:“啃自己拳头又没错!”
虎子说:“是鸡是狗也知道要找个母的玩呢!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大和说:“是我的媳妇她就在那儿等着我!”
虎子说:“你等着七仙女下凡来!”
那个时候,太阳在洪河的土地上黄着,阴影正从山脚下长大,没有阴去的稻田被阳光照得十分金黄。虎子走到百石丘一角的阴处拉了稻草铺在地上躺下,午休了,但是家里没有中饭吃,他只是回家喝了一瓢凉水,凉水变成了尿之后,他就又回到这收割的田间。他这样躺在那儿,让自己的视线和田畈在同一平面上感受着田畈的辽阔,于是就更显得一望无际,成熟的稻田被一根根田埂切割成了各种形状的金黄色块,正在收割的稻田像正被人啃着的玉米饼。收割的人们还在午休,田里的扮桶静静地躺得很久了,丢在扮桶旁边的箩筐静静地躺得很久了,扛扮桶的竹杠也那么静静地横躺得很久了,密密麻麻的稻草垛更是静静地站得很久了……一切都等得很久了,但是,该上工的人没有来上工。他这样无聊地躺着的时候,要睁不睁的眼里就有一双脚从百石丘的田埂上有气无力地走来。前面还有一头牛,牛把尾巴翘起来,像挤枯饼一样地挤出一大沓黑黄冒烟的粪饼后,又埋头啃起田埂上的肥草来。吃草的牛真好,饿了就能有吃的!人不能吃草,就只得挨饿。
走来的这个人没说话,也不朝他身边走来,而是朝远处的老桐树走了过去。那是一双女人的脚腿,脚踝以上是那样的白嫩。但是这脚腿走得那样迷茫,那样犹豫,那样绝望。虎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坐起来就看见是一个姑娘穿得一身的新,正在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绳子。虎子有意“嗯哼”地咳了一声,想看看那姑娘是谁。那姑娘没有转过脸来,套了绳子就两脚悬空乱蹬。虎子没有长翅膀,但虎子是飞到那姑娘身边的。虎子将姑娘抱起,解了脖子上的棕绳一看,是茶花姑娘。
虎子说:“茶花姑娘你怎么想死了?”
茶花已被绳子勒得说不出话来。虎子把她放在稻草上,又在她的人中穴掐了三下。茶花姑娘慢慢能睁开眼来,于是泪如泉涌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虎子明说:“茶花姑娘,一定是肖红旗进城了,不要你了吧?”
茶花点了点头。
虎子说:“你到我家来做媳妇,我们家要你!你不必想得这么绝!吃不上城里的活路食,乡里也饿不死你!”
茶花吃力地坐起来,还死死抓住那把棕绳说:“我不想活了!”
虎子说:“茶花,光子岩儿还往远处滚呢!得了绝症的人都不愿死!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茶花说:“这日子我活下去没意思。”
虎子说:“我讲个洪河的老故事给你听。那时候,这百石丘是申家的,申老爷在外面听到风声,说是哪儿哪儿解放了,穷人分了富人的田地,就带着自己的大孙子来到这百石丘田埂上。他站了半天才说:‘孙儿啊,爷爷遇到难题想问问你。’孙儿说:‘爷你问吧!’申老爷说:‘孙儿你说这百石丘这么大,要是分给很多人家,怎么好分啊?’孙儿说:‘爷爷,好分哪,在田里多搭几根田埂就行!’申老爷想听孙儿说一句,他家的这百石丘怎么能让别人分呢!不能!不想孙儿会这么说。申老爷朝天大喷一口鲜血,当场倒在了禾田里,脚一伸就再也叫不回。当时,我在申家看牛,我跑过去把申老爷扶起来时,申老爷两手还抓着一把百石丘的泥土不放。其实,后来的事情全让申老爷的孙子说对了。这么些年,刚解放时,百石丘分给穷农民,田中间搭了好些田埂;后来合拢了,又把田埂挖掉;后来又到户做了几年阳春,又搭了田埂;后来又合拢做阳春,又挖掉;现在呢,听说安徽那边又在闹着要各做各的阳春,只怕百石丘又要搭好多田埂了。这么多年来的世事,我看明白了,当干部的说得天大地大的事,到农民手上,就是搭田埂和毁田埂!就是多几根田埂少几根田埂。别看今天肖红旗进城过好日子不要你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农村人也可以自由进城去!”
茶花的心里被虎子说得平静了,远阔了。
远处有黑脸队长喊工的声音,这时候上工的几十个男女劳力稀稀拉拉地朝田间走来。虎子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茶花也把衣扣扣得严严的,让人看不到她脖子上的棕绳印。
他们在田间开始劳作,全都是疲惫不堪、要死不活的样子。但是,这个下午虎子精神很好。当天傍晚吃晚饭时,虎子把他看见茶花上吊的事悄悄跟四喜儿说了,还说答应娶茶花给老二大和做媳妇。四喜儿说:“那得问问老二。”
吃饭时四喜儿找老二,一看老二不在桌子边吃饭就跟虎子说:“老二怎么今天蹲到一边儿吃饭去了?”
虎子说:“他长大了。”
四喜儿说:“他又不是一天就长大了,他向来都没有远远地蹲在一边儿吃饭。”
虎子说:“他一定是听到我们在给他说媳妇。人就是一天一夜长大的!我就是引着你回来那一夜长大的。那一夜之后,我才知道如何对付枪声和女人,才真正长大了!”
四喜儿说:“茶花姑娘好像比老二大两岁,和肖红旗好了这么长时间,红旗进了城不要她了,老二能要她?老二也是你这样的倔种!”
虎子说:“人不倔就是猪!倔有什么不好?看样子,茶花只怕比老二还倔!不知老二能不能降住她。”
四喜儿说:“两口子谁降谁?当初我是申家四媳妇,你是申家一个做工的,我降你了?这么些年,我哪点待你不好了?”
虎子说:“这姑娘没爹没妈,只有个小弟弟,快成路边一根草了,上吃露水,下吃黄土,把她移栽到我们家来也好有个照应。”
申茶花父亲是给队里抽水抗旱时,水泵塞了渣,他蹿下水去扯渣子,手被水泵咬住,就上不来了。他没能喊过一声,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守抽水机。母亲想把茶花和五一姐弟俩弄出息,就拼命地在队里出工挣工分,让儿女读书,别人不愿做的活,她都做,后来从沼泽地割草回来,就浑身乌肿发癫,临死前疯得咬碎铁锅。医生说她被毒蛇咬伤,中了神经毒,村里人说她是被冤鬼打了。从此,初中毕业的茶花就在家里挣工分让弟弟五一读到高中毕业。
在虎子和四喜儿琢磨这事儿的日子,四喜儿在老樟树下梳头,虎子在树下抽烟。两人正说事,有人用猪轿抬着一个人从那儿路过。四喜儿问是谁,抬轿人说是把黑脸队长往医院里送,伤得要命!四喜儿往下问,是个什么伤,抬轿人只是诡秘地笑,说黑脸队长不让说。四喜儿感到怪,再追问,抬轿人用手做成一把镰刀,做动作往胯裆里割,说是茶花用镰刀把黑脸队长下面那茄子快要割断了。四喜儿一惊。
四喜儿终于打探清楚了,黑脸队长知道茶花被肖红旗蹬了,就对她特别好。那天太阳快闭眼,社员们正忙着收工回家,黑脸队长叫住她。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又突然明白该怎么对付,就朝黑脸队长笑笑。黑脸队长更加雄壮起来,说:“花花,红旗不要你,我要你!”黑脸队长把茶花留在扮桶边说话,用外衣装了一大包谷子扔给茶花说:“这是你的了。”茶花还痴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黑脸队长就把茶花搂住放倒在稻草上。茶花无法挣脱黑脸队长的铁爪,她反而笑笑。黑脸队长开始得意地脱裤子。茶花说:“地上有什么硬东西顶着腰呢!我要起来看看。”黑脸队长见她笑着,就让她坐起来看看,她手起刀落,就狠狠地割了一刀黑脸队长那勃起的茄子。她割得很准。队长叫一声“哎哟”说:“你好心毒啊!”天就黑了。
队长是被社员抬到医院的,说是割伤了,但没有生命危险。后来有办案的干部问她,她老实说了经过之后,又补上一句:“我没有割他上面那个头就算他万幸!”干部知道黑脸队长不会死,也就没有说什么。
社员们收工回了家,太阳闭了眼,田畈上看得不太清楚的时候,四喜儿想起自己在队里仓库里沾的那一身谷子,心里有一阵酸楚又有一阵痛快,又对茶花有一种钦佩,心里说:“这个茶花姑娘比我还坚强!”
四喜儿回到老樟树下跟虎子说了这事,说茶花是个铁手臂姑娘!虎子说:“茶花当时怎么就知道笑笑?要是不笑,黑脸队长能让她坐起来?她怎么这么聪明,这么有心计?”四喜儿想想说:“一定是因为她前几年和那个叫燕红的知青交朋友学到的!”虎子说:“把老二叫来,告诉他茶花出了这事儿,问问他还要不要茶花。”
四喜儿把大和叫来,虎子说:“老二,茶花的事你都知道,你还要不要茶花?”
大和毫不迟疑地说:“要!怎么不要?”
虎子说:“她和红旗好过那么长时间哪!”
大和说:“知道!红旗招工进了城不要她了,和回城知青燕红好了!”
虎子说:“她现在又割了黑脸队长的茄子哪!”
大和说:“黑脸队长想欺负她!”
四喜儿说:“你都知道?”
大和说:“都知道!”
四喜儿跟虎子说:“虎子,这姑娘比我有骨气,老二又喜欢,我们把她接过来!”
虎子说:“好,没有父母,也可怜!”
大和说:“茶花说了,要我自己去接。”
四喜儿说:“你和她面对面说过话了?”
大和说:“说过了。”
四喜儿说:“好!我也是一个人挽着你爸的手走进这屋里的!当时,我也就提了个蓝花布大包袱。如今不也发这么多芽了嘛!”
茶花挽着大和的手进屋时,四喜儿买了挂长长的鞭炮自己站在门口用一根竹竿挑着放。她要向洪河人宣布:敢割黑脸队长茄子的茶花已是她家二媳妇!
茶花一进屋,就在家门口扫地。四喜儿真是喜欢,就上去和茶花说:“茶花,你那么胆大,就敢用镰刀割了黑脸队长啊!”
茶花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四喜儿问:“你现在想起来有没有后怕?”
茶花说:“没有!我不怕!他当队长有权,他扣我的口粮就是!饿不死我!我看他还能扣得几年!爸那天跟我说过,申家的百石丘不是也分给大家了嘛!光子岩儿还往前滚呢!”
四喜儿听着这些话,心里一酸,泪就烫着眼眶出来了。
茶花和大和圆房的第二天,四喜儿起得很早,一早起来就坐在家门口。没事儿,就那么坐等着看一样东西。这是洪河的规矩。
茶花起来得也早,但她没有四喜儿早。两人都不说别的话,一个说:“妈你早啊!”一个说:“你早啊!”于是,茶花把床上的被子拿了出来,放在家门口的盆子里,然后故意走开。四喜儿趁茶花走开的一刻,揭了被子一看,她看见了茶花的女儿红,阳光下的一片红!四喜儿马上盖住了红巾子。她不再坐在家门口守着,她回屋去跟虎子说:“虎子,茶花姑娘是金子!”
虎子说:“老二捡了块金子!”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老大住东间,老三住西间,茶花和大和就只得把床铺在了中堂屋。虎子和四喜儿只好靠着屋东头用土砖砌了个耳房,老四虽然也不小了,但还没有娶媳妇,就还在老两口的饭罐里抠饭。说是跟着父母住,其实也就在家里吃三餐饭,晚上也不知他在哪儿过夜,没有个固定窝。洪河人管女不管男,张文革也就张家住一夜,李家住一夜。
四喜儿悄悄跟虎子说:“虎子啊,儿子几个夜里做房事都听得见床叫啊,这么住着不是回事儿!”
虎子说:“是啊,集体把土地和人都管死了,又不管房子!这不是回事儿,得赶紧想办法建房。”
于是,在后来的好几年里,虎子和四喜儿就时时想着建房子。为了建房,全家人统一管理,省吃俭用,一口锅里开饭,统一缝制新衣服,三个媳妇每两年一套,四个儿子每年一套,虎子和四喜儿就几年不缝新衣服。全家一年吃四餐猪肉,大年三十夜和初一各一餐,五月半吃一餐,八月中秋节吃一餐。正月来客,炒了好菜,客人一走,就要收进柜里锁了,等第二次来客又端上桌来吃。客人吃剩下的,也只能分给娃儿们,大人没有份。
四喜儿虽然把家管得这么严,还是没有能力建房。一拖又是几年,摸摸孙女儿都齐腰高了,虎子终于软了,跟四喜儿说:“这个家我们总有撑不下去的一天。”
四喜儿说:“撑不下去了就放!让他们各自高飞。”
但虎子又把话往回说了:“四喜儿,我们给儿子分家分什么?四个儿子每人还没能分上一间房呢!再熬熬吧!说不定哪天好政策就来了!”
这天,虎子正在田里打禾,干部走到虎子面前说:“虎子,你回去,有人找你。”
虎子说:“你叫我回去?有工分吗?”
干部说:“有的有的。干部找你哪能没工分呢!”
虎子便往家里走,走到老樟树下坐着。用草帽扇风的干部走来说:“你们村虎子家在哪儿?”
虎子指着附近自己那栋青瓦木楼说:“就那儿。”
“虎子他在家吗?”
“在。”
“你带我去找他。”
“你找他有事?”
“有事!”
“什么事?”
“你别问。”
“我就是啊!哪能不问?”
干部把草帽戴在头上,瞧一眼虎子说:“噢,那我报你个信,省农业厅王厅长要来看你。”
“王厅长是谁?”
“王厅长就是王厅长!还能是谁?”
“这么大官他来看我?洪河这么多人他单单看我?”
“嗯哪!就单单来看你。”
“我怕大官呢!我打禾去!”
“那不行!必须在家等着!我陪你等着!”
虎子抖脚了,叫四喜儿过来。四喜儿问什么事叫得急。虎子就说了。四喜儿眼一瞪,说:“哎呀,虎子,莫不是当年成立洪河区政府的王区长要来?”
虎子的记忆突然亮了起来,嘴唇不停地颤。这么多年,他只顾把自己家里弄富,也没有问问王区长。王区长当好大的官也不清楚了。除了当年的王区长,他还和哪个当大官的有关系?虎子不再说话,当年响枪的情景;四喜儿白芽芽的奶子;他深夜从百石丘回来拐进四喜儿的房里,四喜拉着他哭;王区长在办公室里把枪顶在腰上,他搂着王区长求饶时说过,有百石丘这么好的田,有四喜儿这么好大奶子的女人,他往后就过好日子了!……他记起来了,临走时王区长是说过,现在把田给你,把女人也给你,我要看你往后怎么过日子……
虎子想成一个老树蔸了,四喜儿说:“虎子,我快去烧茶啊!王区长可是好人啊!要不是他,我们只怕还做不成夫妻呢!他来了,我们留他吃饭!”
干部说:“饭不要你们管,只要你把话说好就行,千万别说些思想不好的话!”
四喜儿说:“那当然嘛!饭也要在我们家吃!到我们家来就是我们家客人!”
虎子不出声,四喜儿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摸了摸虎子已有了白发的脑袋说:“虎子啊,王区长就应该是我们的媒人啊,是吗?”
老树蔸摇醒了,虎子还是不说话,王区长当年是不让他娶四喜儿的。这内幕四喜儿不知道,他不能说。他在想,见了王区长该怎么回话,这么些年来,他是怎么过日子的呢?从解放到现在的这么些年,他苦过,累过,委屈过,心痛过,怨恨过,但是,干部不让他说这些,他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