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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撒下礼花一样的枪声,碎碎点点落在屋脊和树叶上。在屋弄和树荫下追赶的狗群吃惊地扭歪脖子偏着头,让一只眼睛看天空,就看见很多头戴闪闪红星的人都用同一只脚走路,唱着同一支歌走近来。
坐在申家后院左厢房的四媳妇感到枪声是自己屁股下的圈椅扶手传给她的,但她不惊不慌,继续坐在那把黄花梨圈椅里,看着面前那枝新开的桃花。桃花对着她粲然一笑,她也对着桃花粲然一笑,笑得也像那枝新桃花。桃花开得极艳!艳得流红的桃枝,一夜之间伸长了许多,朝她鼻尖蓬勃而来,像是专门为她而长。桃树就守在后院那口老水井旁边,有人来打水时,水面就让桃树歪鼻扭脖子做鬼脸。厢房离水井不远,四媳妇正从枝上的桃花看到水底的桃花,心里正等待着虎子的时候,虎子突然来到她门上说:“四媳妇,快跑,兵来了!”
四媳妇笑笑地看着他说:“他们都跑了?”当然是问这个家里的人都跑了没有。
虎子说:“嗯哪!都跑了!”
四媳妇伸伸懒腰,故意让白芽芽的奶子从衣服下面翘出一半儿让虎子看。虎子看见了,浑身一热,筋骨顿胀。但他仍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转过脸说:“四媳妇,快呀!兵来了!”
四媳妇依然不动,左手拉了虎子的手,右手把他的脸扳过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说:“我们不跑,啊!他们怕的人我们不怕!来,坐在我腿上,我早就想抱抱你。”
虎子不敢。虎子二十岁了,但还是不敢,红了脸站着。四媳妇把他拉到怀里,蚕蛹一样的胖指头在他葫芦头上慢慢爬动,说:“我和你一样大,我还是女人,我都不怕你怕?那是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我们苦日子就过到头了!”四媳妇一只手搂着虎子的腰,另一只手从食品柜里取出糖果、白酒和杯子,斟了两杯酒又说:“你也喝一点吧!今天是大喜!”
虎子莫名其妙又无所适从地摆了摆头,浑身筛着糠。四媳妇放大了笑声,又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你怕?你也穷出身,我也穷出身!这些日子,他们眼里都没有我,只有你待我好。解放军来了,我就是你的了!你领我走!我要当你的女人!”
虎子不敢吭声。枪声和女人他现在都害怕!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枪声和女人。
四媳妇是前年踏着桃花雨悄悄带着那本《房事秘辛》走进申家大院的。她本该是八抬大轿抬进来才是,然而,她是跟着四少爷坐船到河边,然后走路来的,皮鞋上还沾了些黄泥。在四媳妇走进申家大门时,就有骚男人在后面盯着她的肥屁股私下里议论,说她就是四少爷从窑子里领回的女人。
申家靠收租和做生意富甲一方已有多年,因此,家里进女人本来有很多讲究,奶子不大的不要,说是奶子不大不养娃儿;奶子太大的也不要,说是奶子太大欺男儿,要守空房;脸蛋不圆的不要,说是脸蛋不圆没福气;屁股不圆的不要,说是屁股不圆男人没有想头。四儿子身上有了花不完的钱,就在洪江逛窑子。洪江是千里沅水岸边的“小南京”,那年月,全中国都战乱,被大山阻塞的湘西靠着一年四季丰水的五溪船运,反而成了交通发达的宝地,去洪江卖身讨生的就有东南西北的女人。于是,四儿子就赎了这个迷人的四媳妇出来。申家老爷自然不同意四儿子娶这样身份的女人,但四儿子坚决要娶,说:“这女子奶子不小不大,脸和屁股也没有哪儿不圆!”申老爷说不服四儿子,四儿子就把四媳妇强行带进了家里。四媳妇进了家门才知道,四儿子家里已经养着三房女人了。她是老四,大家也就叫她四媳妇。四儿子把四媳妇带到家里不久,就好像没有了这个四媳妇。这一点,四媳妇也并不感到意外,从走进这个家门,知道老四已经养着三房女人时,她就有了这个准备,因此,她就喜欢叫虎子天天在她面前做事。
虎子从四媳妇的怀里站起来,走出门还是说:“我们走吧!”
事情真如四媳妇说的,解放军来了,他们的苦日子就过到头了。地方上作恶多端的人在枪声中躺倒在河滩上之后,区公所的牌子在锣鼓声的包围中带着一团红花在申家大门口站直了,申家大院也就成了区公所办公地。申家的人全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有四媳妇拉着虎子的手坐在院子里的四脚板凳上。解放军首长瞧一眼虎子,拍拍他肩膀说:“小伙子,留下来给我们带路好不好?”虎子点了头。但解放军不留四媳妇,叫她走。四媳妇跟解放军诉苦,说自己也是穷人出身,没有去处。解放军就叫她到大院后面围墙外的一个小木屋子里住着。
小木屋在一大片古木参天的林子里,曾经是申家花工的住所,周围摆满了花钵,到处都是肥泥沃土堆成的小丘。从大院通往小木屋有一个侧门,因为四媳妇在那边住着,自然就被封上了。
头戴闪闪红星的大队伍热闹一阵,又唱着同一支歌,排着整齐的队伍,用同一只脚走路,越走越远,只留下一个叫王西竹的同志当区长组建地方政权,清剿残匪。王区长挑了几个穷人的儿子在区公所掌权,虎子是其中之一,任命他为通信员。那时候没电话,王区长就叫虎子骑一匹大白马在区公所和县城之间跑通信,虎子就像一朵白云在县城和区公所之间飘来飘去。
红色政权稳定下来后,王区长在区公所办公,虎子和其他的农会干部下到各地组织农民晚上开会,白天就在田畈上写牌子、拉箩绳分田地。不要一分钱就能得到田地的人们做梦一样地笑着,跟在土改工作队后面。这天下午,大家开始瓜分洪河那丘最大的良田百石丘。百石丘,洪河人都叫它“田娘”,一直是申家的。虎子想起这些年用自己的汗水浇肥这里的庄稼,就抓了一把百石丘软软韧韧的肥泥土,搓成一个圆团,在鼻子上闻了闻,闻出了一种香甜。他在田坎上的草垛下坐了,不再往下插竹牌拉箩绳。他不愿意把百石丘全都分给别人。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隐私和兴奋,要是他能分到申家百石丘这样的好田,旱不了涝不了,那往后的日子就真幸福了!但是,他不敢开这个口,只是叫分田的农民今天都回去,明天再继续。于是,他默默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想出一肚子翻滚的云朵。
田畈上已经有人使唤着耕牛在河边的田地里翻犁刚刚分到的土地,把赶牛鞭扬得很是扬眉吐气。虎子盯着那些兴奋的脚板一下一下地踩在肥沃的土地上,他也兴奋不已。他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隐私自言自语地告诉给了土地:“翻身了,解放了,我要是有了自己的田地,在自己的田地里种上自己的庄稼,就一定有自己幸福的日子。我明天把这百石丘分成几份,自己也要上一份……”
后来他真的给自己留了一份。王区长知道这事儿也并不骂他,只是把他找来促膝谈心,从解放全中国讲到解放全人类,虎子的耳朵就动一动,像是听不进这些。谈过很长一串话,王区长问虎子为什么要这样。虎子说:“祖祖辈辈都梦想得到一丘好田啊,如今能有翻身的一天,就让我出口气!”王区长理解了他的渴求,一声长叹之后,默许了。
王区长跟他谈话那天的夜里,他有些高兴异常,在月光里他飞了很远的路,飞到百石丘欣赏分给自己的那一片田土。他从田坎上的稻草垛里钻进去,钻进一个想象的城堡,躺在城堡里尽力描绘着未来幸福的图景。他一直想象到河边树上的猫头鹰开始做杀猪的尖叫吓唬别的动物时,知道已过了半夜,才往区公所走。
从百石丘回区公所,必经那个花工房。走到花工房时,他听到四媳妇在屋里哭诉着,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儿,是哪辈子造的孽,落得这下场?……
他贴窗往里一望,瘦烛残光里的女人也成了瘦身残影。他想起四媳妇拉他的手,想起四媳妇给他理头发,想起四媳妇肉软软的指头和白芽芽的奶子,本已走过了侧门的虎子又终于折转身去敲响了小木屋的门……
王区长办完公,还不见虎子回来,又发现通往花工房的侧门被推开,就生了疑虑。王区长朝花工房走去,果然在壁脚下听到了虎子和女人已经撕不开那一份情感。
女人哭着说:“虎子,我不让你走!”
虎子说:“我会天天来的!”
女人说:“虎子,你走了,我怕!”
虎子说:“别怕!有我呢!我要娶了你,天天像两个手指头挨紧在一起!”
王区长心里渗血!自己翻身队伍里的人怎么就这样了?他要好好教训虎子一顿!
王区长探明真情后,回头站在侧门内等着虎子走回来。不一会儿,虎子来了,一进侧门,王区长叫站住!虎子吓成一摊稀泥。王区长把枪口顶在虎子的腰上说:“跟我走!你这个堕落分子!”
于是,王区长将他押进了办公室。
王区长叫他跪下,说:“没志气的东西!老子真想结果了你!”
虎子听见了枪栓被拉上的声音,脑袋就有被热热的枪子打穿的感觉,连忙跪在王区长面前搂住他的双腿说:“王区长,饶我一命吧!好歹我们也是穷兄弟啊!”
王区长手一软,把枪收了,插回腰间。接下来,他开始审问:“虎子,你是要光明前途还是要申家这个臭女人?”
虎子却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说:“要这个臭女人!”
这种回答让王区长气得又直想用子弹向虎子表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天底下出身好的姑娘多的是!你为什么就喜欢这么个女人?”
虎子说:“报告王区长,四媳妇有一对养胖娃儿的好奶子啊!”
王区长不知是激动了还是恶心了,沉默了半天才说:“你现在翻身了,就这么个要求?”
虎子说:“有百石丘这么好的田让我种,有这个好奶子女人做我的媳妇,往后,我这个家庭必定兴旺!必定有福!”
王区长不再审问下去,他想把他在别人那里听到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种种传说都说出来让虎子听听,让虎子厌恶她,让虎子抛弃她,但是,他说不出口。说这些话,他将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不能说!这不是他可以跟虎子说的话。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圈,心里稍稍冷静了一些,说:“好吧!你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既然你离不开稻草,那你就还是去做你的稻草梦吧!现在把好田好地给你,把你自己要的女人也给你,往后,我就看你怎么过翻身的日子!”
听王区长这么说话,虎子马上下跪叩头,前额在油漆红亮的木地板上磕得嘭嘭直响,说:“王区长,有了好田好地种,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睡,我保证过好日子!”
说过后,他道别出门。王区长没有远送,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在黑夜里朝四媳妇那边的小屋里走去,越走越黑。黑到看不见人时,就听到大风吹在高高的白杨和银杏树上,树叶撞得一阵一阵地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