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父亲老了,七十有三了,年轻时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变得斑白而又稀疏。大概是天天在一起的缘故,真不知这头发是怎么白起来,怎么稀起来的。
有些人能返老还童,这话确实有道理。七十三岁的父亲,竟越来越像个孩子,对小虫小草之类的玩意儿的兴趣越来越浓。起初,是养金铃子。乡下的亲戚用塑料盒子装了一只金铃子,带给读小学的小外甥,却被他“扣”下来了。“小囡,迷上了小虫子,读书就没有心思了。”他一边微笑着申述理由,一边凑近透明的塑料盒子,仔细看那关在盒子里的小虫子。“听,它叫了!”他压低了声音,惊喜地告诉我,并且要我来看。盒子里的金铃子果然在叫,声音幽幽的,但极清脆,仿佛一根银弦在很远的地方颤动。金铃子形似蟋蟀,但比蟋蟀小得多,只有米粒大小,背脊上亮晶晶地披着一对精巧的翅膀,叫的时候那对翅膀便高高地竖起来,像两面透明的金色小旗在飘……
金铃子成了他的宝贝了。他把塑料盒子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有空的时候,就拿出盒子来看,一看就出神,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时间长了,他仿佛和盒子里的金铃子有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交流。那幽幽的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便微笑着陷入沉思,表情完全像个孩子。一次,他把塑料盒放在掌心里,屏息静气地谛视了好久。见我进屋来,他神秘地一笑,喜滋滋地说:“相信么,我能懂得金铃子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把我拉到身边,要我和他一起盯着盒子里的金铃子看。“我要它叫,它就会叫。”他很自信,也很认真。米粒大小的金铃子稳稳地站在盒子中央,两根蛛丝般的触须悠然晃动着,像是在和人打招呼。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地叫了起来:
“听着,它马上就要叫了!听着!”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金铃子背上两片亮晶晶的翅膀便一下子竖了起来,那幽泉般的鸣叫声便如歌如诉地在我的耳畔回旋……
“它马上要停了,你听着!”
金铃子叫得正欢,父亲突然又轻轻推了我一下,用耳语急促地告诉我。他的话音未落,金铃子果真停止了鸣叫。
这事情真有些奇了。我问父亲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秘,他笑了,并不是得意扬扬的笑,而是浅浅的淡淡的一笑。他说:“其实无啥稀奇的,看得多了,摸到它的规律了。不过,这小生命确实有灵性呢,小时候,我就喜欢听它们叫,这叫声比什么歌儿都好听。有些孩子爱看它们格斗,把它们关在小盒子里,它们也会像蟋蟀一样开牙厮咬,可这有啥意思呢,人类互相残杀得还不够,还要看这些小生灵互相残杀取乐!小时候,我就喜欢听它们唱歌……”
他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童年乡下的琐事,讲他怎样在草丛里捉金铃子,怎样趁着月色和小伙伴一起去地主的瓜田里偷西瓜。在玉米田里,在那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中,孩子们用拳头砸开西瓜吃个饱,然后便躺在田垄上,看着天上的月牙、星星,静静地听田野里无数小生命的大合唱。织布娘娘、纺纱童子、蟋蟀、油葫芦,以及许许多多无法叫出名字的小虫子,都在用不同的声音唱着自己的歌,它们的歌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使黯淡的夏夜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宁静的气息……
“最好听的,还是金铃子。”说起金铃子,父亲兴致特别浓,“金铃子里,有地金铃和天金铃。天金铃爬在桃树上,个儿比地金铃大得多,翅膀金赤银亮,像一面小镜子,叫起来声音也响,像是弹琴,可天金铃少得很,难找,它们是属于天上的。地金铃才是属于我们的。别看地金铃个儿小,叫声幽,那声音可了不起,大地上所有好听的声音,都能在地金铃的叫声里找到。不信,你来听听。”
盒子里的金铃子又叫起来了。父亲侧着头,听得专注而又出神,脸上又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秋深了,风一阵凉似一阵,橘黄的梧桐叶在窗外飞旋,跳着寂寞的舞蹈。塑料盒里的金铃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越来越难得听到它的鸣叫。父亲急起来,常常凝视着塑料盒子发呆。盒子里的金铃子也有些呆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一对小小的响翅似乎也失去了亮晶晶的光泽。
“你把它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试试,用体温暖着它,兴许还能过冬呢!”母亲见父亲愁眉不展,笑着提了一个建议。
父亲真把塑料盒藏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金铃子活下来了,并且又像以前那样叫起来。不过金铃子的歌声旁人是很难听见了,它只是属于父亲的,只要看到他老人家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微笑沉思,我就知道是金铃子在叫了。有时候,隐隐约约能听见金铃子鸣唱,幽幽的声音是从父亲的身上,从他的胸口里飘出来的。这声音仿佛一缕缕透明无形的烟雾,奇妙地把微笑着的父亲包裹起来。这烟雾里,有故乡的月色,有父亲儿时伙伴的笑声和脚步声……
于是,我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题为《老人》的散文诗来:
……那么,你感到憋闷时,请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吧——在那儿,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思交集的心灵深处,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会重现在你的眼前,为你闪耀着光辉,发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饱孕着新绿和春天的媚与力量!
1984年8月12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