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河

童年的河

童年的记忆,隐藏在脑海的最深层。一个老人,到了弥留之际,出现在眼前的也许还是童年的往事,童年的朋友。

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在形成性格的过程中,童年的一些特殊经历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想一想童年的往事吧,它们曾经怎样有声有色地丰富过你幼小的生命,滋润过你稚嫩的心灵。

有一条河流,陪伴着我的童年。这条河的名字是苏州河,它在江南的土地上蜿蜒流淌,哺育着上海这个繁华城市。从前,它曾经叫吴淞江,上海人把她称作母亲河。

小时候,我的家离苏州河不远,我常常走到苏州河桥上看风景。天上的云彩落到河里,随着水波的漾动斑斓如梦幻。最有趣的,当然是河里的木船了。我喜欢倚靠在苏州河的桥栏上看从桥洞里穿过的木船。一艘木船,往往就是一家人。摇船的,总是船上的女人和小孩。男人站在船边,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篙,不慌不忙点拨着河水。有时水流很急,木船穿过桥洞时,船上的人便有点儿忙碌。男人站在船头,奋力将竹篙点在桥墩上,改变着船行的方向。他们一面手忙脚乱地与河水搏斗,一面互相大声喊着,喊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那种紧张的气氛却让人难忘,我也由此认识了船民的艰辛。后来看到宋人画的《清明上河图》,图中也有木船过桥洞的画面,和我在苏州河桥上看到的景象很有几分相似。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没有机会和船上的人说过一句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生活在船上的孩子,船上有一条狗,温顺地蹲在我的脚边。我也和父母一起,奋力地摇橹,驾驭着木船在急流中穿过桥洞。

记忆中的苏州河常常有清澈的时候。涨潮时,河水并不太浑浊,黄中泛出一点淡绿,还能看到鱼儿在河里游动。那时苏州河里常常有孩子游泳。胆子大的从高高的水泥桥栏上跳进河里,胆子小一点的,沿着河岸的铁梯走到河里。孩子在河里游泳的景象多么美妙,小小的脑袋在起伏的水面上浮动,像一些黑色的花朵,正在快乐地开放。他们常常放开喉咙在喊叫,急促的声音带着一些惊奇,也带着一些紧张,在水面上跳动回旋。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声音,我很是羡慕那些在河里游泳的孩子。他们游泳的姿态,他们在水面发出的欢声笑语,使我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有一天,在苏州河边上,我见到了可怕的景象。一个孩子,在河里淹死了,被人拉到岸上,躺在栏杆边的地上。这是一个瘦弱的孩子,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裤衩。看样子,这孩子是在河里游泳溺水而死。他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他曾经在河里快乐地游着,快乐地喊叫着,他曾经是我羡慕的对象。但是他小小的生命已经结束,在这条日夜流动着的活泼的苏州河水里,他走完了他短短的人生之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死去的人,但是这溺水的孩子并没有使我对死亡和河流感到恐惧。几年后,我也常常跳进苏州河里游泳,在和流水的搏斗中体会生命的快乐。我从高高的桥头跳入河中,顺流畅游,一直游到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的水面。那时,同龄的孩子没有几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捧着我的衣服,在岸上跟着我,为我加油。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其实,在波浪汹涌地向我压过来时,我也曾产生过恐惧,也曾想起那个溺水而亡的少年,我在想,我会不会像他一样被淹死呢?不过这只是瞬间的念头,在清凉的河流中游泳的快乐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上的第一所小学就在苏州河边上。在我们上音乐课的顶层教室里,站在窗前能俯瞰苏州河的流水。学校的后门,就开在苏州河岸边。离学校后门不远的河岸边,有一个垃圾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一个大铁皮翻斗,平时铁皮翻斗被天天从它身上滑下的垃圾磨得雪亮。这铁皮翻斗,使我想起古时城门前的吊桥,平时翻斗是升起的,运送垃圾时,翻斗放下,成为一个传送滑道,卡车上的垃圾直接从翻斗上滑到停泊在岸边的木船船舱中。这垃圾码头,也曾是我们的游戏场所。我们常常攀上铁皮翻斗,站在翻斗边沿,探出脑袋,俯视河水从翻斗下哗哗地流过。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很有冒险色彩的奇妙经历。

一天早晨,经过垃圾码头时,发现码头边围着很多人,而那个曾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吊桥,翻进了河里──系住翻斗的两根钢索断了一根,这是一场悲剧留下的痕迹。就在前一天傍晚,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攀到翻斗上玩,他们正欢天喜地在翻斗上蹦跳,系翻斗的钢绳突然断了,翻斗下坠,翻斗上的孩子全部都被倒进了苏州河。欢声笑语一下子变成了救命的呼喊,那时苏州河边人不多,是河上的船民赶过来救起了落水的孩子们。但是,死神已经守候在这座曾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的吊桥边上,据说淹死了好几个孩子。几天后,还看到孩子的父母在苏州河边哭泣。而那个肇事的铁皮翻斗,被铁栅栏围了起来。这场悲剧,似乎向人们预示着生活中的乐极生悲和人生的无常。苏州河依然如昔日一般流淌,但从此我们再不敢去垃圾码头玩了。

那时,苏州河边上多的是仓库和码头,少的是树林,在苏州河边难得见到飞鸟。不过有一只在苏州河边出现的鸟使我无法忘记,那是在无法吃饱饭的年代。一天早晨,我从苏州河边走过,看见一只喜鹊从河面上飞过来,停落在河边的水泥栏杆上。这是一只有着黑白相间的花翅膀的黑喜鹊,它在水泥栏杆上悠闲地踱步,还不时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它的伙伴。我天生对鸟有好感,只要是天上的飞鸟,都是可爱的,哪怕是猫头鹰。在热闹的城市里会出现喜鹊,这实在稀奇。我停住脚步,注视着水泥栏杆上的喜鹊,觉得它美极了。它是那么自由,那么优雅。在苏州河边,难得看到这样的景象。就在我欣赏那只喜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一个头发蓬乱、瘦骨嶙峋的女人,突然从停泊在河边的木船上蹿出来,扑上栏杆,把那只毫无防备的喜鹊抓在了手中。那女人一只手将喜鹊握住,另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拔光了喜鹊身上的羽毛,大概不到两分钟,那只羽毛丰满的美丽的喜鹊,竟变成了一团蠕动的粉红色肉团。它的嘴里发出惊恐尖利的鸣叫,拍动的翅膀因为失去了羽翼而显得很可笑。它的羽毛飘落在周围的地上,空中也飞舞着细小的绒毛。那女人的动作之迅疾,简直让人惊诧,她的目光也令人难忘,那是一个饿极了的人看到食物时的表情,目光中喷射出贪婪和急迫。这个木船上的女人,她捕捉这只喜鹊,当然是为了吃,为了充饥,为了让饥饿的生命得以延续。我没有看到她最后如何处置那只喜鹊,被她吃进肚子是毫无疑问的,至于怎么煮怎么吃,我不想知道。我想在记忆中保留喜鹊在苏州河栏杆上优雅踱步的形象,但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那个被拔光了羽毛的粉红色肉团,还有那飘舞在空中的羽毛。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挣扎尖叫的可怜样子。

苏州河边的邮政大楼顶上,有一组石头雕像。那是几个坐着的外国人像,站在地上看不见他们的表情,远远地看去,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但他们优雅的身体姿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时候在苏州河里游泳的时候,有一次躺在水面上仰望那些雕像,居然看清了雕像的脸,那是一些神秘的表情,安静、悠闲,他们在天上俯瞰人间,目光中含着淡然的期待,也隐藏着深深的哀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一组雕像不见了,据说是被人打碎了。那座有着绿色圆顶的大楼,从此就变得单调,抬头仰望时,常常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前几年,那个古老的绿色圆顶下面,又出现了一组雕像,是不是当年的那组雕像,我不知道。不过仰望他们时,再没有出现童年时看他们的那种感觉。

2003年1月14日于四步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