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蝉和鳜鱼

野菜、蝉和鳜鱼

最难忘的美味佳肴,常常不是在摆满山珍海味的宴席上,而是在饥馑困苦的日子里,在一些最简单的饭桌上,甚至没有什么饭桌,没有什么餐具,只有天籁为伴……

少年时代,常常挨饿,只要能充饥,什么都觉得好吃。在主食类中,那时吃过豆饼、玉米糊、高粱稀饭、麸皮馒头……在蔬菜和肉食类中,吃过许多叫不出名头的野菜,还有老鼠肉、猫肉、蛇肉……所有这些食物,几乎都是在饥不择食的状态下吃下肚去的,现在回忆起来,很难想起是些什么味道。只是鼠肉猫肉之类,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恶心。不过也有使我终生难忘的绝妙美食。

一次,从城里到乡下去,和大人一起,在没有星月的乡间小道上走了十几里夜路。摸黑找到乡下的亲戚家里时,已是深夜时分。面对我们这几个又饿又累的孩子,乡下的亲戚犯了愁——他们拿不出可供我们充饥的食品。

“只有黄芽菜饿藤藤包子……唉,怎么可以给你们吃这样的东西呢?唉……”

说着,乡下的亲戚从灶台上搬出一个瓦罐,放在我们围坐的桌子上。在微弱的油灯火光里,看不清瓦罐里的东西,只能依稀看见一个个白乎乎的小圆球。然而这时已经管不得许多了,我们用手当筷子,抓起瓦罐里的小圆球就往嘴巴里塞。开始时,还没有品味出嘴里食物的滋味,只是觉得松软多汁,极容易下咽,一口气吃下去七八个。等肚子里垫下了一点底,吃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这时,才感到口中食物的味道。

这是一种我从未尝到过的鲜美和清香。牙齿只要轻轻一叩,包子外面那层薄薄的皮便裂开了,鲜美的汁水随即溢满口中,味道类似荠菜却又不同于荠菜的香味,没有荠菜那么浓烈,但比荠菜的清香更幽久,更值得回味。在这种清香里,还夹杂有豆腐干的味道,豆腐干末和稀松的菜叶混合在一起,变得有了糯性,咀嚼时齿颊间便不觉得空虚……真的,当时的感觉,这种叫“黄芽菜饿藤藤包子”的食物,是我吃过的最美妙的东西。

乡下的亲戚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上海人,怎么会喜欢吃这东西?”我一直记得她看我时那种惊讶而又欣喜的目光。

第二天我才知道“黄芽菜饿藤藤包子”的真相。其实,这本来应该是一种用豆腐衣作皮,猪肉糜作馅的肉包子。因为买不起豆腐衣和肉,乡下的亲戚便用黄芽菜叶作皮,野菜和豆腐干末作馅,把素菜当荤菜吃,求得心理上的一些满足。想不到,这假肉包,竟被我们当成了天下最好的美食。

黄芽菜,就是北方人说的大白菜;而饿藤藤,是江南田野中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菜,有着细而长的茎,小而圆的叶,会开雪珠似的小白花。吃“黄芽菜饿藤藤包子”,是60年代初的事情,正是所谓的“自然灾害”的年月。后来到乡下“插队落户”时,我也曾无数次食用这种野菜。

在荤菜中,也有使我难以忘怀的美食。

小时候,有一次到乡下的舅舅家去做客。比我大两岁的表哥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不仅是因为他会游泳,会捕鱼捞虾,会爬上大树去掏鸟窝,捉金龟子,还因为他懂得特别多。他知道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事。

有一天,表哥问我:“你吃过‘牙乌子’吗?”

我以为表哥是在和我开玩笑。“牙乌子”,就是蝉,就是知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蝉能吃。然而表哥不像是在开玩笑。当天,他就带着我去捉牙乌子。捉牙乌子的工具很简单,一根长竹竿,头上绕一些蜘蛛的丝网,只要把竹竿上的蛛丝轻轻往树上的牙乌子身上一粘,它就再也无法逃脱。只用了小半天,我们就捉到了好几十只牙乌子。

“这是用来做菜的吗?”我问表哥。他狡黠地一笑,不置可否。

表哥后来如何处置这些牙乌子的,我没有看见。到吃晚饭的时候,餐桌上有一盘我未曾看见过的菜,盘子里是一些黑乎乎油亮亮的小丸子,形状既不方,也不圆,不知是什么。会不会是牙乌子呢?我问表哥,他笑着说:“不要问,你只管吃就是了。”舅舅和舅妈也笑而不答。我用筷子夹了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下去,那丸子很嫩,也很香,而且香得特别,是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食。我一连吃了十几个,直到吃空了盘子。这时,表哥才告诉我:“你刚才吃下肚的,就是牙乌子。味道怎么样?”

这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吃蝉,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吃。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很奇异的回味。不过,我也不想再重尝这种昆虫了,尽管我后来知道吃蝉在中国是古已有之。去年去山东,在孔子的故乡曲阜,当地的主人在请我吃饭时,餐桌上就有蝉,是还未钻出泥土的幼蝉,被油炸得金黄透明。看当地的人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却一个也吃不下。

值得回味的美食,还有一条鱼。那是我流落在太湖畔跟人学做木匠的时候,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体正在发育,食欲强烈,胃口奇大,似乎永远也吃不饱。当时饭桌上的菜肴,大多是素菜,有鱼有肉是极难得的事。

一天晚上,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去湖畔网鱼,手忙脚乱了大半夜,竟是一无所得。准备拉起最后一网打道回府时,网里却有了大收获——是一条二斤多重的大鳜鱼!人多鱼少,怎么办?有人提议:吃掉拉倒。对又冷又饿的我来说,这是一个绝妙的建议。可是怎么个吃法呢?又有人提议:用火烤。

于是,我们在湖畔生起一堆火,用树枝架着,在火上活烤鳜鱼。把一条大鳜鱼烤熟,不过是十来分钟的事,然而我觉得这过程极为漫长。那弥漫在夜空中的烤鱼香味,我至今还记得。鱼烤熟后,大家用手抓着分而食之。鱼肉的色彩和形状,我根本看不清楚,这并不重要。尽管没有任何佐料,然而烤鱼的鲜嫩和奇香,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现在,鳜鱼在餐桌上也算是一道名贵的菜了。然而不管是多么高明的厨师来烹调,不管是多么高级的宴席,那餐桌上的鳜鱼,怎么也无法和我当年吃到的烤鳜鱼相比。在湖畔夜色中,抚摸着辘辘饥肠,就着跳动的火光,大口大口地咀嚼鲜嫩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烤鱼肉,那是永远也不可能重复的经历……

1994年4月14日于四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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