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爹与护林老汉的“明争暗斗”
在我小的时候,大队领导还知道环保,队里派了一个叫何锋年的歪脖子老汉看树。此老汉非常认真,是偷树者的克星。除了看树,他也看草。他不叫队里的那些牲口去吃草,理由是,怕它们啃树。这理由,也阻挡了我爹对牲口的一份爱。爹很眼馋那些草。有时的夜里,他就会偷偷叫醒我,牵了队里的枣红马和黑骡子们,拿草塞了马们脖中的铃铛,牵往柳丛中。要是牲口能吃上一夜,爹就会开心许多天。不过,有时候,何锋年也会偷偷摸了来,他对付爹的办法,除了恶狠狠地骂,就是没收牲口的皮笼头。那时节的皮笼头不多,一个牲口只有一副。要是叫没收了,爹就会赔笑、下话,保证以后不再犯。有时,何锋年也会心软。但爹实在太爱牲口了,要不了几日,爹又会在半夜里弄醒我,叫我牵了马们,再去吃青草。
现在想来,那时的人真怪,牲口是队里的牲口,树林是队里的树林,他们为啥那么认真呢?如果是今天,还会有人那么做吗?很难说,有些人,说不定还会笑他们傻呢。但是,笑他们的人并不知道,正是那“傻”,让他们有了叫人尊重的理由。不过,那时节,人们大多那样。在人们心中,大队就是自己的家,公物都是不可侵犯的,很少有人会想到贪污、据为己有——除非是生活所逼,会偷点吃食之类的——就如爹爱护队里的牲口,那是真心的爱,不掺假,同样,何锋年爱大队里的树,也是真的。他们爱的,不只是那些牲口和树们,也是一份责任和担当。
那时节,也有些调皮鬼车户专门欺负过于认真的何锋年。其方式,大多是“老汉看瓜”,我在《白虎关》中写过它:
猛子割断一截绳子,反捆了老汉双手,又解下老汉裤带,手一按,将那愤怒的脑袋塞进他自家的裤裆里,用裤带扎了。这下,老汉成了圆球,在沙洼里乱滚。因了裤裆的遮挡,骂声也含糊了许多,只闻愤怒之声,难辨其内容了。
这里说的是年轻农民猛子们到沙窝里砍桦条,遇上了护林老汉,起了冲突的故事。那老汉的原型,就是何锋年。何锋年虽然尽职,但最后,林子还是没护住。因为在一些人的眼里,眼下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土地的未来、子孙的命运,都是虚的,他们很难放下实在的生活,守护一个虚的东西。也因为,以前的西部,还有一种敬畏自然的文化——萨满文化,现在也快没了。
萨满是西部的一种原始宗教,它有很多神秘的东西,其中的一个理念非常美好,就是“万物有灵”。在萨满看来,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都是活着的,因此,它提倡人们敬畏自然,不要伤害自然。但后来,科学的榔头,几下就将那“迷信”打碎了。人们挥着科学的铁锹,开着科学的推土机,把自然捣弄得面目全非。不过,一些神秘的东西因为融入了凉州人的文化,也能解决人的生活问题,也就被保存了下来。
另一方面,商业文明的影响,也让新一代的西部人变得功利了。老一辈西部人的美好品质,在传承给下一代的过程中,出现了断裂,很多人,都渐渐变了。当然,变化是必然存在的,但如何变化,是向上,还是向下,却会决定很多东西。不管对于个人还是社会,那向下的趋势,都定然不会带来向上的结果。虽然那结果也在瞬息万变着,但有的东西,一旦变坏,就很不容易再变好了,到了最后,它们有可能就会消失的。比如一些善美的文化,比如罗布泊等存在。人也是这样,升华很难,但堕落的速度,却快得难以想象,一旦堕落了,再想重新升华,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你耗费的那段生命,也回不来了。很多人总是祈求上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但实际上,一个错误的选择,有时就定格成一生的遗憾了,老祖宗于是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一直都能清醒地做出正确选择,是我后来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学习,一直在吸收各种优秀文化的营养,即使在明白和成为作家之后,我也没有停止学习。我总是在打碎自己,总是在吸收一种新的营养,总是在成长,也总是在等待着一场新的惊喜。有人说,他看到《大漠祭》时,没想到我能写出《猎原》;看到《猎原》时,没想到我能写出《白虎关》;看到《白虎关》时,没想到我能写出《西夏咒》,但《西夏咒》却出来了,接着还有《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现在又有了《野狐岭》,此外,还有那一系列的“光明大手印”们。他说,雪漠老师,我真想看看,之后您还会写出什么样的书。在一些专家的眼里,也许觉得我离文学越来越远了,这在他们,可能是一种遗憾,但我没有遗憾,我只是在流出我的诗意。当我的发愿跟我的生命,碰撞出一段新的精彩时,我的诗意就会开始发酵,一旦它达到最饱满的状态,就会从我的灵魂中喷涌而出,形成一本新书。我的作品,全都是这么出来的。它其实也是我每一段生命的痕迹。
所以,我一直不觉得自己老——也有老的,那就是我的年龄和身体。这次见到一些同学,便发现自己老了,当然,跟孙女玩时,我也发现自己老了——当爷爷了,能不老吗?但是,我总是安住在那不老的东西里,也就忘了那老,总像抟泥小儿那样玩耍,倒也玩出了一点趣味——呵呵,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的画和我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