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困顿的少年时代

一 困顿的少年时代

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便被猝然摔落社会的底层。不幸是一种财富。假如不是太多的屈辱和痛苦构成了坚实的底座,那么,我们很难想像,凭什么可以支承一个伟大而沉郁的天才?

1 无声的中国

沉默是可怕的。

一个从黄河流域繁衍起来的民族,在磐石般的黑暗底下,竟沉默了五千年!

骊山墓背后,夜狐不复悲鸣。篝火陡然升起而又旋即熄灭。没有引火物。金田起义的旗帜虽然蔓延为流火,也不过是大泽乡的回光返照,天京之变拖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盛极而衰,乱极而治,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周期性震荡,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依然雄踞于民族的肩背之上。汨罗江畔的骚吟消歇了,以宫刑为代价的著作成了史家的绝唱。自从嬴政的大手笔成功了焚书坑儒的杰作,诸子百家的争鸣局面,也便成了思想史上永远无法赓续的篇章。孔子的伦理哲学,被权力者当作维持封建大一统的有力的杠杆。在文字狱的空隙地上,科举制度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万劫不复的奴才。人才被埋没了,自由被扼杀,多少智慧的花果纷纷萎落。长城,在荒远的年代,只是作为大汉族的一面盾牌出现,不意却成了闭关自守的象征。丝绸之路被切断了。贸易风徒然在远方呼息。麦哲伦的船队完成环球航行之后数百年,天朝帝国仍在加强海禁。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多人口的辽阔的国土,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岛。

可是,无论是治者强力的控制,还是顺民坚苦的忍耐都无济于事。历史不可能长时间地保持哑默。1840年。铁锁沉江。英国的大炮,终于以中国人发明的火药,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新的时代开始了:隆隆崩溃的时代,崛起的时代,一个充满危机感而又有足够多的期待走向开放的时代。作为民族的时代的喉舌,在我国第一台火车头诞生的同一年——1881年,一个人诞生了。

2 绍兴:一个人的诞生

绍兴。南方的一座古城。

远在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在这一带蛮荒里奋力开拓了。他们的骨殖,热血,连同沉重的岁月,凝积为深厚的火成岩。绍兴的东北部,平原漠漠,河汊如网,是有名的水乡泽国。乌篷船,白篷船,往来穿织其间,构成东方威尼斯的古典的美。曹娥江水浇出了刚厉的青铜,秀美的越瓷,不歇的钱塘江潮,淘洗出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王充、王羲之、陆游、徐渭、王思任,无数壮烈和哀婉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思想与艺术的珍品,如同醇香的绍酒一样飘送了数千年。

绍兴的西南部高高隆起,那儿布满群山,布满崎岖的道路。山地是意志的象征。于是有大禹,有卧薪尝胆的勾践。高大的禹陵,越王台,会稽山头的烽火墩,都可以令人遥想往昔的艰厄和仰慕先祖的光荣。

绍兴人是历史的骄子。可是,在现实的土地上,他们却有着各不相同的命运。就拿东昌坊口来说,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就连结着众多杂色的人家:地主士绅的大台门,有名的当铺、商店,和无名的摊档,此外是大片拥挤不堪的低矮而潮湿的贫民屋子。在土谷祠、长庆寺和穆神庙,则日夜麇集着流民、乞丐、捕蛇者和狂热的赌徒们……

在东昌坊口、张马桥的北边,有一座聚族而居的大宅——新台门周家。

周家是世代的仕宦人家,早在嘉庆、道光年间,曾经有过一个购地建屋,设肆营商,广置良田的煊赫时期。由于生齿日繁,房族发达,覆盆桥西面的老台门不够使用,才又添置了新台门。移居到新台门的,是智房与仁房分支的成员,一共六个房族。后来,在太平军的冲击之下,这个繁盛的大家族便开始迅速败落了。

新台门占地一千多平方米,是五进的大宅院。宅第坐北朝南,走进竹丝大门,穿过铺着石板的天井,就是名为“德寿堂”的大厅。高高的金匾底下,有一副颜色暗淡的抱对,上面写道:“品节详明德行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再从这个聚众议事的厅堂走进去,就是各房的住宅了。西边有一排五间楼房,由西往东数的第二间楼下,一天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男婴诞生了。

9月25日,成了兴房的特大喜庆的日子。因为男丁,只有男丁,才有重振家声的希望。于是,环绕着孩子的降生,一家人立即变得忙碌起来。

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以后,必须先尝五种东西:醋、盐、黄连、钩藤、糖;依次尝遍了不同的几种味道,领受过小小一点刺激以后,才将奶汁送进嘴里。这样,待孩子渐渐壮大起来,便有能力去应付未来的复杂的人生了。这是祖先的一种祝福。只是人生未必按照一定的公式进行。譬如这个周家的孩子,此后成长的道路,就几乎没有一处不践钩棘。

孩子的祖父周福清正在北京当“京官”,接到家里的来信,倒也并不特别地激动。当时,恰逢一位官员来访,他也就十分随便地用了这位官员的姓氏为长孙命名:阿张。随后,找出一个同音异义的字作学名,便是樟寿。不过,寄托还是明显的。既是官员,便有功名,借作小名总不失为一个吉利的兆头吧?而且在中国,福禄寿从来是连在一起的。

周围的老人有一个很神秘的说法:在闰年出生,又是“蓑衣胞”,又跟菩萨同一个生日,那是极其罕见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就怕难养大。惟一解脱的办法,就是到菩萨那儿去“记名”。

为了这个小生命,家人最先寻得大桶盘的女神记名,然后把他抱到长庆寺里去,拜住持和尚龙祖做师父。

龙师父是个瘦长个子,高耸的颤骨,夹着一双细眼睛。本来,和尚是不该留须的,他却留着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和尚是不该娶妻的,他却讨了老婆。在娶过“师母”以后,龙师父干脆让寺里的和尚都改当了吹敲和尚,这样在佛门里就可以争得更多一点的支配自己的权利。他特地请来了艺人,整天整夜教小和尚们唱“绍兴大班”。从此,长庆寺的和尚再也不必同普通的和尚一样要出门募化,而可以靠吹吹打打的技艺谋生了。

这个人浑身充满着叛逆色彩,却又出奇地和善。他会行医,常常给土谷祠里的逃荒者看病,给穷汉看病是从来不收诊金的。他对小樟寿也非常和气,不教念一句经,也不教一点佛门规矩,只送了三样东西:一个叫“长根”的法名,一件“衲衣”,一条“牛绳”。“衲衣”是模仿袈裟,用各色小绸片缝缀而成的斜领衣服。或许,凡是拼凑出来的东西,都被认为具有某种神力。“牛绳”是用红丝线编成的装饰物,上面挂着历本、铜镜、银筛,还有一种叫“鬼见怕”的贝壳。小弟子倘要出门,是必须把它戴上的。只要稳稳当当地戴到脖子上,就百无禁忌,可以避邪消灾了。

到了后来,中国的邪鬼们的确都很害怕他,但却也一直把他纠缠住。小小法宝,竟使他成了一个一生与魔鬼打交道的人,这是师父所始料未及的。

3 母爱·社戏·“义勇鬼”种种

小樟寿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了。

他聪明、活泼,很讨大人们喜欢。平日,他最爱穿一件大红棉袄,耍弄“和尚”师傅送给他的木头关刀,跑到大人跟前示威;又爱热闹,常常玩着玩着,就跑到大厅的牌桌间去。有一次看玩牌,一位长辈逗趣问他:

“你欢喜哪一位打赢?”

“我愿意大家都赢!”

回答是意外的敏捷。从此,他便得了一个“胡羊尾巴”的绰号。

可是,在祖父和父亲面前,“胡羊尾巴”却变得不大爱活动了。

他有点害怕祖父。虽然祖父不常在家,有时候也那么慈蔼地唤他“大阿姑”,那么仔细地给他讲说戏文里的故事,就是爱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骂得凶了,还咬得指甲戛戛作响。父亲也不好亲近,不是喝闷酒,就是端端正正地整天站着或坐着,沉默得活像一堵墙。

保姆长妈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简直无法摆脱。要是只会讲“长毛”,讲美女蛇,讲小百姓怎样愚弄皇帝之类的故事是好的,可她嘴里总有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不应该”:什么人死了,不应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什么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不应该走进去;什么饭粒掉落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什么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千万不可钻过去的……每当她向人们低语些什么,或是竖起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常常要使小樟寿感到莫名的不安。因为她是保护人,保护人就得首先保护规矩。自己要是多一点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她都会认为是不可原谅的顽皮,声言要告诉母亲去。别的不说,单是跟她一起睡觉就成了一件苦事。她伸开手脚,在床中摆成一个“大”字,足够可以把你挤到角落里;有时候还把臂膊搁在你的颈子上,令你动弹不得,任随怎样地又推又嚷也没有用。

在家里,他最喜欢的,要数祖母蒋老太太和母亲鲁瑞了。他愿意靠在她们的怀里,膝下,或身边,在绵长而又有趣的说话里,静静地领受从别人那儿所无法获得的温柔。

蒋老太太是周福清的继室。她从鲁墟来到周家,常常遭到丈夫的叱骂。在兵荒马乱时,她曾因一度陷入太平军中,故常常被骂作“长毛嫂嫂”。中国妇女是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可是她能向谁倾诉呢?只好独自一个人偷偷哭泣。周福清在京娶了潘氏以后,她更加忠守于命运派给她的那份寂寞了。她没有儿子,惟一的女儿阿康也已经出嫁,年幼的孙子们自然成了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她的手巧,会把鳓鲞骨头拆开,洗净,折叠成精致的仙鹤,还会将一只螃蟹壳拼成漂亮的蝴蝶。她特别会讲故事,又幽默,古老的传说只要经过她的叙述,就变得非常的生动迷人。每当夏夜,大桂树在堂前洒下浓荫,樟寿们就来找祖母和她的大蒲扇了。

有两个故事,使小樟寿特别难忘。其中一个说“猫是老虎的先生”,不免要加深他对猫的仇恨。早在长妈妈报告了猫吃隐鼠的事件,他就决心与猫们为敌了。隐鼠会舔吃桌面上用余的墨汁,会办事情,像贴在床头的年画“老鼠成亲”里画的那样。他爱隐鼠。再一个故事是“水浸金山”,听完以后,心里一直压着一座雷峰塔。后来,在大舅父那儿看到了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印的法海的绣像,全叫他用指甲把那眼睛给掐得稀烂。

鲁瑞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只进过一年私塾,凭自学的能力,也能读些弹词和小说。母亲比祖母知道更多的书本上的故事,常常选一些婉曲地说给孩子们听。即使什么也不说,只要坐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做着针线或者看书,也很好的。

鲁瑞特别喜爱看戏,曾经不只一次凑集了瓜果,请族人围坐到新台门道地里看平调艺人的演出。母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它对孩子的心灵的熏沐,有时甚至是无法察觉的。像小樟寿,就很受了母亲这种特殊爱好的感染,常爱坐在一家扎肉店门前,看高调班、乱弹班的戏子在台上串来串去。

由于外婆家在城外三十多里的安桥头,小樟寿便比城里的孩子多了一个机会,可以相随着母亲到乡间看社戏。那才是自由广阔的舞台呵!那才是真正辉煌的演出呵!每次到外婆家,他都觉得身上好像快要长出树杈一样,有一种伸展开去的感觉。

绍兴有句俗话:“外甥大如皇帝。”身为“外甥官”的到来,每次都受到村里大小格外的爱护和尊重。在安桥头,他结识了两个好朋友:六一和七斤兄弟。论辈分,他唤他们做“公公”,实际上并不存在尊卑的界限。没有等级,没有猜疑和隔阂,只要他们在一起,有的就是亲密和愉快。划船,看戏,放牛,钓虾,捉鱼,摘罗汉豆,看煮盐和观潮……在群体中,小樟寿懂得什么叫友谊了。

安桥头的迎神赛会,实在太热闹了。这村子,平常也会同邻近的里赵合伙做社戏的。虽然小樟寿同野孩子一样爱看翻筋斗,跳老虎和烟焰中显现的妖精。忽略过许许多多的剧情,但却能以一个城里少年的敏感,在看戏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诗一样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声,豆麦和水草夹杂的清香,远处的灯火和隐约的歌吹……多少年过去,这情景于他仍旧是一个巨大的蛊惑。

至于皇甫庄的社戏,就更显得气派非凡。皇甫庄是外祖父移居的村庄,它比安桥头大多了。每年包爷爷菩萨生日,人们都要在贺家池畔的包殿面前搭起河台。到了演戏的当天,远近的人们摇船汇集到这儿来,四周黑压压的。台下满布着赌摊,豆腐摊,茶摊,瓜摊,馄饨摊和酒摊,那扬起的喝彩声,和台上粗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村里人还会在“火烧场”上演出“大戏”和“目连戏”,吊慰当年就地遇害的太平军将士的鬼魂。

鬼戏是小樟寿最爱看的了,莫非他喜爱那谜一样的神秘幽深么?一些鬼戏确也令人神往的,“目连戏”开场的“起殇”,就很悲壮。薄暮中,喇叭响了。十几匹马,都已站在台下。“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随后的是十几名由孩子扮演的“鬼卒”。这些小鬼给涂上油彩,接过钢叉,便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连连用力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前台,再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到台板上……做鬼也要有勇气。小樟寿就充当过这样的“义勇鬼”,不过这已是十多岁以后的事情了。

人不是生而喜欢孤独的。即使喜欢孤独,也只是以别种形式对世界的接近而已。那时候,虽然也添了弟弟,但毕竟还小,小樟寿依然是家中的一把独弦琴。只是到了乡村,他才会找到共应的弦索,找到和声。

从此,安桥头和皇甫庄一带成了小樟寿最依恋的地方。每当风起,鸟鸣,树叶哗哗响动,或是无端地感觉孤寂的时候,他都会想: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世界只有一块四角的天空和一个小小的园子呢?有限度的自由,的确不是那时的他所能理解的。

4 长妈妈和《山海经》

按照古老的传说,“七”是一个巧数。到了七岁那年,小樟寿结束了单纯的玩乐生活,开始进私塾了。

私塾设在新台门里,启蒙老师是一个远房叔祖周玉田。他小名蓝,侄孙辈都称呼他蓝爷爷。他学识渊博,却无意于仕途,考取秀才以后便再也没有应试。惟靠坐馆教书来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境是不会宽裕的。可是,他偏喜欢种点花木,养些虫鱼,像那些富贵人家一样。金铃子呀,金鱼呀,油蛉呀,珠兰、茉莉呀,都是他所珍爱的。此外,还有来自北方的极罕见的马缨花。谁能理解一个种花人的寂寞?他的夫人就很作贱这些花草,有一回,将晒衣用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条给弄折了,还愤愤地咒骂道:“死尸!”他只是慢慢地把花草弄好,并不答话。日间,他除了做做诗,自个儿倾吐些积悃以外,有机会就亲近小孩子们,也许是想在这群小友中间寻到失落了的童心吧?因此,樟寿和别的孩子都喜欢这位胖胖的老人,喜欢他那整天挂在脸上的微笑。

绍兴的普通私塾都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作为蒙童课本,而樟寿读的却是《鉴略》。这是一本中国历史的简明读物,无论祖父还是蓝爷爷,都认为它可以教人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是很有用处的。可是,《鉴略》那么艰深,全不像蓝爷爷和他养的小东西一般有趣。可恶的是,一场观赏五猖会的好梦,竟也被它给破坏了!

有一天,嫁在东关的小姑母回到家里来。她是接母亲和侄儿去看五猖会的,这使樟寿十分高兴。小姑母从前在家常常给他们做游戏,猜谜语,讲故事,还唱好听的儿歌。后来出嫁时,小侄们都哭嚷着不肯让她走。这回可好了,可以跟小姑母一起痛痛快快地玩,听她唱歌说话儿。再说,东关镇也还没有到过,听说是很远很远的。小樟寿想,那里的赛会一定会是世界上最热闹的赛会……

第二天清早,大家忙着出发。夜里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陆续搬到船里去了。小樟寿正笑着,跳着,催工人尽快地搬,忽然瞥见工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父亲慢慢地说。

他忐忑地把《鉴略》拿来了。他只有这么一本书。父亲叫他坐到厅堂中央的桌子前,教他一句一句地往下读。大约读了二三十行左右,便停下来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说完,父亲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樟寿觉得头上登时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只有遵从的份儿——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他觉得头脑里似乎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类夹住;同时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在发抖,仿佛蟋蟀在秋夜里鸣叫似的。

应用的物件搬完了,家中由忙乱转为静肃。母亲,工人,长妈妈,谁也无法营救他,只得默默等候着他读熟,而且背出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忽然似乎变得很有把握,于是立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也似的背完了。

“不错。走吧。”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重又活跃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他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他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可是,樟寿已经再没有来前的那份兴致了。开船以后,两岸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直到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也都同样梦一般从眼前过去……

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像《鉴略》一样可怕。蓝爷爷的书斋里就收藏着不少珍奇,其中一些关于花鸟虫鱼的,还配了插图。没有什么比画书更迷人的了。像《花镜》,不但把许许多多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花草都画了出来,还分别介绍了栽培的方法。读过以后,他不由得也学着蓝爷爷种起花木来了。

姹紫嫣红,组成了大家庭以外的别一个热闹的世界。映山红,石竹,盆竹,平地木,万年青,黄杨,栀子,佛拳,巧角荷花,雨过天青,羽士装,大金黄,芸香,蝴蝶花,吉祥花,兰花,荷花,夜娇娇,鸡冠花,凤仙花,鸟罗松……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芬芳。为了充实这个世界,小主人真有点不识劳倦,其中有些花种,还是跟随大人到阮港、乌石头一带扫墓,从山上迁回来的呢。

从掘坑下种,嫁接新枝,到施肥浇水,插竹编篱,他总是自己动手,不愿意大人帮忙。每当栽种一种新的植物,他都在盆上插一根短签,写上陌生的名字。他已经学会观察了,可以根据实践得来的经验去订正一些书籍的错讹。当一星新绿爆出泥土,当蓓蕾什么时候悄悄绽放,当奇葩在暴风雨后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风姿,当花树以成倍于种植时的果实盈盈在手,他都会深深地感觉到一种创造的满足。

蓝爷爷见樟寿喜欢画书,有一次向他介绍说,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里面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长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用双乳当眼睛的怪物等等,尽是人间所没有的异类,可惜的是不知搁放到哪里去了。樟寿想不到世间还有比《花镜》更好看的书,但不管如何渴慕,也不好意思逼着蓝爷爷去寻找,他知道这位老人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吧,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压岁钱还有几百文,无奈书店离得太远了,要买也没有机会。玩的时候倒不觉得什么,只要一坐定,总会记起绘图的《山海经》。

也许是期望太殷的缘故,连长妈妈也来过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了。的确,樟寿没有向她说起过。她又不是读书人,有什么透露的必要呢?而且根据后来得到的情报,正是她踩死了自己养的心爱的隐鼠。为此,他曾经严厉地诘问过她,并且直呼她为“阿长”的。但既然问起来,他也就不忍缄默,只好把事情的来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是长妈妈告假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做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小樟寿,高兴地说道:“大阿官,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似乎突然碰响了一个霹雳,樟寿全身都震惊起来,赶紧接过纸包,打开来一看,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里面。呵,她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吗?除了她,谁还会记住这样的事情呢?别人不肯做,或者不能做的事,她却是一声不响地做成功了!他心里起了无限的感激,从此,谋害隐鼠的怨恨也就完全消释了。

《山海经》成了他心爱的宝书。那些充满奇幻色彩的图画,激发着少年人的最大胆的想像。他开始画画儿了。

他临摹,也创作;画过插图,也画“壁画”,还有不少漫画。其中一幅“射死八斤”,可以说是小画家个人最得意的作品。邻居沈四太太的儿子八斤,大约要比他大三四岁,常常光着胳膊,手里拿着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一气,还不住地嚷道:“戳杀伊!戳杀伊!”附近的小孩子都怕他,可自己也没有刑天那样丢了脑袋还能“操干戚以舞”的本事,家里又严禁打架,只好眼睁睁地看他逞蛮。可是,他心里憋得不行,便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死了的八斤,平躺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支箭,完后把字题上。他把画册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不时翻出来看看,作为对八斤的严厉的报复。

有一位长辈见他爱画,便送给他一本画书:《二十四孝图》。起初,他非常高兴,可是翻呀翻呀,便觉得比家藏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之类更加可恶。

画的什么“老莱娱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莱子,手拿“摇咕咚”,倒在地上撒娇啼哭,讨父母的欢心,这还不够做假么?还有“郭巨埋儿”,为了省下粮食供养母亲,居然要活埋自己三岁的儿子,实在太可怕了!为什么如此残暴的行为,会被尊为“孝道”呢?听老人说,有一个叫曹娥的姑娘,她的父亲在迎神时失足淹死了,为了尽孝礼,她也便投入江中去寻找。可是,当死了的曹娥和她的父亲的尸体面对面抱着浮上来时,为什么人们要嘲笑她呢?为什么非得要背对背地负着不可呢?她才不过十四岁,连一个小小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起,也有这么艰难!……他感到,过去传下来的不少道理都是教人死而不是教人活的,于是不禁暗暗起了心反抗。

从《花镜》、《点石斋丛画》、《诗画舫》、《海仙画谱》一类画书开始,樟寿陆续购置了多种书籍。他把母亲床边的大红皮箱搬出来,算是有了藏书箱;他把四仙桌揩干净,也便有了书桌。往书箱里倒放樟脑,用栗色纸包掖封面,他像珍护花木一样珍护着书籍,整天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它们。漆黑的大门和四围的高墙把他同外部的天地隔开,他只能从书籍里探索着和发现着那个开阔的世界。书籍的价值具有多重性,有人利用它消遣时日,有人利用它猎取名利,也有人利用它同人间的恶鬼苦斗。知识,最初便以一种美好的人性定向为道路,从樟寿的脚下伸延……

此刻,他来到了地狱的入口。

5 自由而整饬的三味书屋

Ade,我们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当樟寿告别百草园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

百草园是屋后的一个菜园,虽然不算很大,可是在被门墙围困起来的世界里仍然是最大的乐园。碧绿的菜畦,洁白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在一片彩色的交响里,曳出知了长长的清亮的鸣声。黄蜂静静伏着,而蝴蝶翩然,叫天子那么轻捷,一眨眼工夫就从草丛中直蹿到云霄里去了。西边的短墙,住着一个小小的乐队:油蛉低唱着,蟋蟀们幽幽奏着风琴……翻开断砖,会不时遇见蜈蚣和斑蝥;斑蝥很好玩,只要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地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和木莲藤纠缠在一起,覆盆子像红珊瑚攒缀而成的小球。采一颗尝尝,又酸又甜,那味道实在要比桑葚好得远……

可是,从此再也不能常到百草园了。他十二岁了。父亲要他进三味书屋去。他知道,园子在他走后会有多么的寂寞。

三味书屋是城里颇有声望的书塾。它坐落在城东郭门内的覆盆桥,正好同樟寿的祖居老台门隔河相望。离新台门也不远,出门向东走上半里路,再跨过一道石桥便到了。

从一扇黑漆竹门进去,有一排西向的平屋,书房设在第三间,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方是一幅画,画着一棵高大的老松,一只梅花鹿在松下屈腿而伏。书屋两侧的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至乐无声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书屋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高背椅子,这便是塾师的座位了。书屋正厅的南墙开着圆洞门,里面有一间平房,上悬小匾:“谈余小憩”;北面两间小屋,则写着“仿佛陶庐”;书屋后面有一个亭子间,匾额是“自怡”。亭前有一个小园子,花木的种植很见主人的匠心:左右挺立着两棵桂花树,秋天开一冠金黄,那是很壮观的。东墙脚下是砖砌的花坛,南端种着大天竹,结实累累;腊梅种在北向,每遇冬寒,繁花似雪,香气特别幽远。

三味书屋没有孔子牌位,樟寿和孩子们只好对着“松鹿图”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第二次行礼时,先生在一旁答礼,待答礼完毕,就是正式的学生了。

塾师寿镜吾先生像蓝爷爷一样,不求闻达,而以清高自许。传统知识分子的怪脾气。其实,教师历来是清而不高的。镜吾先生穿的衣服相当破旧,夏天,只有一件夏布大衫,算是“礼服”挂在书房的墙壁上,父子三人谁个外出就让谁穿。家人给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只是有一次,当他赤膊坐在书房里,见有客人到来,慌忙间找不到长衫,才临时抓来披上。他不抽烟,只喜欢到谢德兴酒店吃点儿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时,总得走进店里,不让学生看见。他常常替师娘淘米煮饭,每次提着淘箩打开沿河的小门时,也得先向两边望一望,遇上没人,才快步跑到河埠头伏下,迅速淘好米又跑回屋里去了。

小樟寿是不晓得这些的。他只听说过这位须发花白,戴着大眼镜的高而且瘦的老人是城中极方正、质朴而博学的人,这书塾也是城中最严厉的书塾。镜吾先生生活那么清贫,却从来不滥收学生,而且一定要经过他的亲自考核才准予入学。只要送进了三味书屋,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必须恪守塾规,刻苦用功。他备有一根竹制的戒尺,也有罚跪的规则,只是不大使用。当学生将他气得不行的时候,他会坚决地推出去,任是怎样说情也没用的。

起初,先生对樟寿便很严厉。他太调皮了,居然跑到庙会里去扮小鬼,油彩没抹干净,就跑回到书房里来;又爱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问:“‘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拿先生开玩笑吗?可是过了不久,却喜欢起这个常穿一件竹布长衫,扣门吊着钥匙,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的学生来了。

酷爱自由是孩子的天性。既然有一个世界在书塾外边喧闹,自然要引起他们窥探和涉足的欲望。就算塾内只留了巴掌大一块园地,也成了樟寿和一群孩子最活跃的场所。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寻蝉蜕,捉苍蝇喂蚂蚁,都是很有趣的。由于家教长时间的约束,他不可能变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撒野,像捉了蟑螂从锁孔里放进抽屉,咬坏别人的纸盔甲,或是用锥子钻破别人的茶壶,然后用黄蜡封好之类的恶作剧,都与他无缘。一次,有一位同学分赠印有花卉的漂亮的信笺,大家都喜滋滋地收下了,只有樟寿执意不收。后来才发现,这些信笺都是偷来的。他不干预别人,但更厌恶别人的干预。在听讲新书或偷看闲书的时候,就有同学硬拉着他一起玩纸盔甲。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做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他很不满,裁了一张红纸条,写上“君子自重”四个字,然后端端正正地贴到书桌上。

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孩子们便抱着蓝布包陆续到齐了。向“松鹿图”行过礼,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背书、读书、写字、对课,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没有波澜,没有节奏。而且,这样枯燥的日子都挤得满满的,除非赶上端午节、中秋节,再有就是先生扫墓的日子,不然,根本找不到可以挣脱课本的羁绊,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光。儿童毕竟脆嫩,都给沉重的功课压迫得疲乏了。

樟寿仿佛具有先天的适应性。他聪敏过人,喜欢思索,且又特别执拗要强。这种气质和性格的结合物,具有足够的抵抗力,使他不致像其他同学那样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譬如对课,他就觉得有点像猜谜似的好玩。有一次,先生出了一个五字课题:“陷兽于阱中”,大家都对不上来,他忽然记起《尚书》里“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便有了“谜底”,随即对道:“放牛归野林”,受到先生的夸奖。

一天,高幼文趁先生走开的间隙,从桌上翻见了课题。这时,恰巧樟寿到后园去,他赶忙追上,说:

“阿樟,知道课题了,你看怎么对?”

“什么课题?”

“‘独角兽’。”

樟寿笑道:“对‘四眼狗’好了。”

对课时间到了,课题果然是“独角兽”。高幼文不假思索,抢先叫道:“‘四眼狗’!”

同学哗然大笑起来。先生发火了,呵问道:“‘独角兽’是麒麟,‘四眼狗’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二头蛇!”“三脚蟾!”“八脚虫!”“九头鸟!”……樟寿根据《尔雅》,对了个“比目鱼”。先生马上称赞说:“‘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可见是用心对出来的。”

课后,樟寿对高幼文说:“你也真呆!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好当真呢?”

还有一次,先生出了“月中桂”的课题,有的对“风前柳”,有的对“雪里梅”,樟寿却出人意外地对了个“星里麻”。这回,连先生也不禁要问:“‘星里麻’是什么?”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星里有牛郎织女,织女星不正是织麻的吗?”

至于写字,也是他所喜欢的。从字的形体结构中,他慢慢地领悟到了一种建筑的美,就像在百草园里用砖头和木块砌房子一样。每次习字,他都先把裁好的黄色毛边纸摊向桌面,用铜制镇纸圈小心压好,然后才提起“十里红”毛笔,从容地一笔一笔地写。他宁可写得慢些,也要写得工整些,漂亮些。完后,在纸的中间写上“×月×日周樟寿字”。先生批阅时,习惯给写得好的画上红圈,同学们都管这些红圈叫“红鸡蛋”。每次把习字发下来,同学都会叫起来:“阿樟的‘红鸡蛋’最多!”

诵读经书最乏味了。樟寿最初翻开经书,那字里行间,往往要叠印出《鉴略》的句子,或浮现出父亲威严的眼睛。同学们都喜欢大声唱读,每到读书时,有的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有的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有的念“上九潜龙勿用”,有的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嗡嗡嚷嚷,直把整个书房变作一座大蜂房。孩子们要用声音的滚筒,一遍又一遍把生硬的句子碾成碎块,然后强吞下去。只有樟寿懂得用心咀嚼。他曾经制作了一张小巧的书签,两端剪贴着红色的花纹图案,中间用工笔小楷写着:“读书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其实,他并不怎么动口,平时几乎听不到他有诵读的声音。

背书的作业很重。月半要背半个月里上的课,月底要背一个月里上的课,待到年底,就要把一年里上的课全部背下来。背不出来,自然要挨受责罚。一到年底,同学们就都急急忙忙地读书,然后拿到先生面前疙疙瘩瘩地背。读熟一本,再背一本。樟寿的记忆力极强,直到腊月中旬以后,才开始在家复习。过了几天,他抱着一叠一尺多高的课本回到书房,往先生的桌前一放,好一会儿就背完了。

先生有事外出,便由他的儿子洙邻在房里临时照管。一天,大家提议猜字默词,小寿先生对这也很感兴趣,于是顺口念了《诗经》里的一段诗,念过一遍,便交代默写。同学们都呆住了。经书里的字,往往不读本音而读破音,在《诗经》里面更属常见。因此,大家提起它都感到特别头疼。课堂里,搔首者有之,咬笔者有之,搓手者有之,怎样也写不出来。只见樟寿把竹布长衫轻轻一摆,侧着身子,提起笔一挥而就:

河水洋洋,

北流活活。

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

庶士有朅。

多么古怪吓人的方块字呀!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种内驱力,驱使人们奔赴一个潜在的目标。内驱力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奔泻无已的热情,任何外部强力都无法遏止它。

在同学中间,樟寿应该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了。可是,上课的时候,他也会不时地从那无形的牢笼里逃脱出来。自由有选择。他喜欢玩,常常把晚上在家做的纸糊盔甲,用装洋线团的纸盒装着带到书房里来。但那是留给小园子的,他不会像别的同学那样摆到课桌上,驱使指头去开辟古战场。他的指头别有指派:或者翻看绣像小说,或者把荆川纸蒙在绣像上面,像描红一样描摹。

先生不像他祖父,在他读《鉴略》的时候,也同时让他读《西游记》,读《水浒》。这位老人一生厌恶科举考试,但却一直忠诚于支配科举制度的经典,而视小说为闲书。描画儿也不许可的,让他看见了就要挨骂:“摆着书不读,画这些做啥?”甚至拿过来当即撕掉。为了满足心灵的欲求,就得寻找机会,寻找可以对付强力和回避危险的办法。樟寿的课桌最初安设在南墙下面,靠墙的光线太暗,他把小说放在抽斗里,老是模模糊糊的,得弯下身子才能看清,这样目标就大了。于是,他借口说是靠门风大,请求先生让他移到西北面临窗的地方。同时,描画儿也不好叽咕叽咕地磨墨,先生讲课是不许下面有声音的。为此,他常常借用周梅卿的铜墨盒子,那盒子里填着浸透了墨汁的棉花絮,只要用毛笔蘸一蘸,就可以静悄悄地进行了。

最好的机会是在先生念书的时候。他是那么忘情于书里的文字和自己的声音,当学生的书声已经渐渐低下去、静下去的时候,他仍然大声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读到这样的地方,先生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这时候,同学们便纷纷做起纸糊盔甲来了。樟寿则慢慢拉出抽斗,把“闲书”翻开,或是把荆川纸和铜墨盒悄悄拿出来……

6 百草园·友谊的种子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失去的欢乐,总会从繁富的世界中找到新的补充。惟有友情不能代偿,那种默契的愉快,一旦失去便永远无法填补;乃至重新回忆起来,也只能令人感到无限的孤独与忧伤。

这种本不属于少年人的心事,开始折磨着樟寿。

那是冬天。雪下得很大。百草园里,绿的叶子和红的浆果都消失了,墙根的乐队也不再发出乐声。不过,雪地里仍然可以做许多事情:拍雪人,塑雪罗汉,都很新鲜的;只是不及捕鸟的紧张而有趣。

樟寿放学回来,马上扫开一块雪地,把家里的大竹筛搬了出来。他学着庆叔的样子,用短棒把筛支起,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了长绳,然后蹲到远远的地方牵着,等候着贪食的鸟雀们飞下来。倒霉的是,每次拉了绳,都只捕得三四只小麻雀。庆叔可不同了,不到半天便能捉到几十只,什么鸟都有,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真叫人眼馋!

由他传授的方法,怎么总是不灵验的呢?樟寿跑去竹作间里询问究竟,庆叔只静静地笑道:“你比张飞鸟还要性急,不等它们走到筛子中间,便忙着拉绳子了。”

接着告诉樟寿:他的儿子运水,是一个捕鸟的能手。

章福庆是海边的农民,在杜浦村,靠租种地主的沙地度活。忙头过去,就上城里来做工了。经一个竹作师傅的介绍,樟寿家里便成了他的老东家。他最擅长的是竹作,村里人都叫他“竹作阿福”;除了做竹作外,收割晒谷,牵砻舂米,各样杂活也都能做。由于勤劳能干,人又老实和气,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做竹的细工,如提盒、花盒、编字的考篮,还有“嬉家生”,都十分精致;给樟寿做的“竹鸭蛋”,也是匠心独具,市面上没有卖的。平时,就算他劈篾片、补簟,孩子们也喜欢看。手指,刀子,篾片,参差错落,那是何等的轻快利索!甚至在园子里晒谷,那高高的谷堆也会成为孩子崇拜的目标,一如埃及人眼中的金字塔。早上,他把簟摊开;到了中午,便拉起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孩子们把这看做晒谷的正宗,每当看到许多人使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都觉得十分可笑。

——要是运水来了该有多好!樟寿想:那么,就立刻给他装竹筛去,那么就下雪,整天整天地下……噢,他是怎样一个模样儿呢?像六一、七斤他们吧?也许更能干,他像庆叔……呵不,连庆叔也那么赞叹他,他准能捉到更多更多的鸟……自从庆叔提起运水的名字以后,樟寿便怏怏地整天惦念着海边那个陌生的孩子。

除夕之夜,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了。新年的第二天,他家里又轮到周氏九世祖“佩公”值年祭,于是人来人往,特别哄闹。“佩公祭”资产较多,古铜的祭器又很值钱,加上摆放的大书房比较偏僻,需要有人专门看管。周凤仪正担心分派不出人手,章福庆提议让他的儿子前来帮忙,主人自然应允了。

一天,鲁瑞告诉樟寿说:运水来了!

他高兴得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去看。运水正坐在灶头间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他很腼腆,怕同别人答话。也许是差不多大小的缘故吧,只是不怕樟寿,没有旁人就一起说话儿。于是不到半天,他们俩便厮混熟了。

清早起来,樟寿就到竹作间里去找运水。头一件事,就是要他捕鸟。

“这不能。要下大雪才好。”运水接着告诉他说,在海边捕鸟时,稻鸡、角鸡、蓝背、鹁鸪等等,什么鸟都有。

樟寿想往不已,不禁说:“要能下雪就好了!”

“不是下雪天也好玩的,”运水笑着说,“夏天,你到海边来,我们就一起捡贝壳去。那贝壳也像鸟毛一样好看呢,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吗?”

“不管。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在我们那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野兽:獾猪,刺猬,还有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地响了,猹在咬瓜了。这时候,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过去……”

樟寿并不知道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问:“他不咬人吗?”

“有胡叉呢,”运水说,“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用力刺过去。这畜生很伶俐,倒会向你奔过来,反从你的胯下逃走了。你不知道,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哩!……”

樟寿没有想到天下还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这样好看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先前只知道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还有呢,”运水憨厚地笑了,“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跳跳鱼。只是跳,只是跳,都长着青蛙似的两只脚。”

“不会跳上岸吗?”

运水说:“我们海边的人都这么说,‘跳跳鱼,水里会游,岸上会走’。”……

几乎所有读过的书籍,在他的叙说中,都仿佛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樟寿说不出怎样地喜欢这位月亮地下的小英雄,一有闲空,就陪着到处玩。他愿意这么陪着,听说着海边的事情,或者把自己和另外几位乡下小朋友的事情也说给运水知道。在他看来,运水的身上,总好像有着六一和七斤他们的影子,那紫红的圆脸和闪闪的银项圈,会不时地幻出蔷薇般的夜色、月光、灯火、戏台、猹和船、啦啦的响动和潺潺的水声、西瓜和罗汉豆……只要同运水在一起,他便觉得自己变得特别爱幻想,爱动,爱絮絮不休地说话。

运水一样地愿意亲近这位少爷,他向樟寿说,在城里也看到了许多海边没有的稀奇物儿。樟寿听了,心里很替他高兴。

忙碌了将近一个月,杂活做完了。正月十八日以后,运水就要随同他父亲回到乡下去。他们的根在那儿。

樟寿早起照例去找运水,听说他要走了,顿时急得大哭。这时,运水躲在厨房灶下,也哭着不肯出来。可是,章福庆的包袱已经打叠好了。埠船正在等候。

百草园,碧绿中曾经多出一片西瓜地,一个大海。可是,毕竟都是幻梦中的影子;连运水也是梦,一个早上就消失得没有踪影。他变得有点害怕这个“鬼园”,每当放学回到这儿,都会感觉到一种失落的虚空。离别,对于他本来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不过,离开安桥头时,向六一、七斤他们一挥手,怅怅中倒也还夹杂着一点嬉玩的余兴,至今连这点余兴也没有。比起一个集合体,单个人的交往,也许会被赋予更多的情愫,且离别的忧伤也是一种认识,它将随着年龄的递增而加深着灰黯的色彩。谁知道呢?反正樟寿不会去咀嚼这些干涩的哲理。他才十三岁。

过了许久,庆叔回来了。

在他身后,当然没有运水,却意外地为樟寿捎来了运水的礼物。樟寿把一个小纸包打开,不禁一怔,眼眶里随即涨满了泪水——

那是一包不同颜色的贝壳,和几根不同颜色的鸟毛。

7 从“少爷”到“乞食者”

还有更惨痛的人间离别。

离别不复是少年人的烦恼,半年之后,命运把樟寿连同家人一起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接到戴老太太去世的电报,内阁中书周福清告了假,携着与他的小女儿一般年纪的潘姨太太和十二岁的儿子伯升,一道从北京赶返绍兴。

丧事料理完毕,他一直闲居在家,很少出门走动。一天,家人突然发现他带上听差陶阿顺出门去了。

这一年,正值慈禧太后“万寿”,由光绪皇帝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一次“恩科考试”。周福清的五家亲友,都有应试子弟。他们得知他同主考殷如璋是同科进士,有同年之谊,于是就凑集了一万两洋银,央求他去买通主考,赚取举人。科场行私贿赂,虽然已成风气,但毕竟是渎犯国法的事情,这使周福清足足犹豫了好几天。

周福清,字介孚,生来就是一个强人。他从小家道贫寒,没有钱上学,经常在王台门族房书塾里旁听。凭他的天资和勤奋,收获最大,当时族中的人都赞许他是“收晒晾”。三十岁那年,他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会试落第,他并不甘心,又觉得报考誊录之类不是正路,就算将来当了知县,也不会比科班出身的官员更有前途,于是以非凡的大胆,少报了七岁,再度参加会试。这一回,他终于为周家老台门赢得了一块翰林金匾。然而,仕途从来都不平坦。后来外放知县,由于同僚的排挤,结果他被勒令退职,改充为教官。当此失败之际,他咬咬牙,选定了一条为当时的读书人所不齿的出钱捐官的道路,以图东山再起。在京整整候补了九年,才当了一个专事抄写的七品小京官。

虽然他不认“天命”,无奈已经年过半百;回顾凤仪,又屡试不第,这是不能不使他深感焦虑的。但是,他绝对不愿意承认,后代会屈身牖下,而不能成为延续自己事业的强壮的枝芽。深悉官场种种积弊的周福清,经过一番思量,决定借此机会孤注一掷。

周福清赶先来到苏州,当他打听得殷如璋的来船已向阊门码头泊定,便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除了写明那五家应试子弟以外,还特意加上“小儿第八”,并将洋银一万元的钱票附入封套,差遣陶阿顺去船上呈递。

这时,刚好副主考周锡恩在船上同主考叙谈。殷如璋知道来意,见信并不拆阅,等闲将信搁在茶几上,继续谈话。陶阿顺等急了,忍不住嚷了起来:“信里有万两银票,怎么不给一张回条?”

这么一嚷,风暴便来了。

当年周福清考取进士,在“京报”敲锣报喜的时候,戴老太太却在屋里放声大哭。人家问她:“这是喜事呵,为什么要哭?”她连声说道:“拆家者!拆家者!”这是绍兴土话,意思是说这回要拆家败业了。想不到一位老太太的话,居然成了预言。

周福清逃走了,家里的其他男人也都先后逃走。樟寿被母亲安顿在三味书屋里,连饭也得送到那里去,完全成了小囚徒。几个县衙门里的皂役,身穿皮袍,腰束宽带,手里拿着捉人的小木牌,经常来周家搜查和盘问。每到门前,就高声叫道:“捉拿犯官周福清!”……新台门,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是充满了凄清和恐怖。

在一个人治的宗法社会里,权力,金钱,伦理,纠结而成巨大的关系网,狠狠抓住每一个人。几乎没有一个重大的目标,可以不经“后门”而径情直达的。贿赂,自然成了沟通上下层社会的必要渠道。

走投无路的周福清,这时痛苦地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本家礼房的女婿陈秋舫。他想,如果此人愿意帮忙设法,法律这东西,绝不是没有打折扣的可能的。可是,当他登门求告时,陈秋舫却避而不见了。他没门了。

什么时候有过像现在这样低眉敛手的境遇呢?周福清生性怪僻、傲慢,而喜欢骂人又是出了名的。他平常所赞许的,只有父亲周苓年一个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下至家族中的子侄辈,无论远房近房,一律加以痛骂。身为知县老爷,可以让女佣呼他小名,催他用膳;而在上司和同僚面前,则从来是独来独往,绝不逢迎。有一次,他到抚州府晋谒,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同知府当面顶撞起来。知府下不了台,只好搬大帽子压他,说:“这是皇上的事情。”不料,他竟反诘道:“皇上是什么东西?什么叫皇上?”知府气愤之极,喝一声“大不敬”,随即“端茶”逐客。此后,他横被揭参,与这件事是不无关系的。

不巧得很,这次求见的陈秋舫也是被他讽骂过的。陈秋舫初做姑爷时,住在岳家,留连忘返。他就对人说:“躲在布裙底下的是没出息的东西,哪里会得出山?”这话传到陈秋舫的耳朵里,一气之下,立即告辞,并且扬言不“出山”决不再进周家大门;后来果然中了进士,做了苏州府的幕僚。周福清的案件正好要经由苏州府审理,于是戏剧性的安排就这样决定了。陈秋舫不但托故不见周福清,当知府王仁堪找他商仪,打算从宽处理时,他也执意不允,一定要“秉法公断”。王仁堪无法,只好把在押的陶阿顺移送浙江。周福清不知道:一个人,要坚持个性有多么困难,尤其在官场中间。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除了最高统治者可以唯我独尊,纵意而为以外,所有官员,都必须不同程度地卑躬屈节。周福清太任性了。结果,他的怨敌得以联合社会,以十倍的惩罚报复了他。

周福清在上海避居了一段日子,不得已还是投案自首了,他不愿意看到儿孙们因为自己的株连而栖皇终日。从他入狱的时候起,鲁瑞把两个大孩子迁移到了皇甫庄。樟寿寄居在大舅父鲁怡堂处,二弟櫆寿随了小舅父鲁奇湘,他们俩就这样开始了少年时代的流亡生活。

岁月,此刻对于樟寿来说是多么的漫长呵!

一样随着母亲前来,而大小村舍、天空、人们的脸,都似乎显出异样的颜色来了。笑容消失了。没有响亮的招呼。樟寿觉得四围的目光,总包含了一种什么东西,冷漠而尖刻,像锥子一样扎向自己。从前在家时,不是老想念着皇甫庄吗?而今反倒翘盼着返身归去的日子了。百草园呵,大桂树呵,四仙桌和大皮箱呵,甚至连三味书屋的桌椅也变得那么亲切。为什么不能回家呢?到底祖父出了什么事故?他已经能够体认祖父对自己的那份怜爱了,尤其在读书以后,除了像以往一样解说戏文以外,祖父还常常为自己批改文章,甚至亲自做出范本。过去同学取笑他,把“豫山”念成“雨伞”,不也是祖父给改成“豫才”的吗?祖父说,“豫才”就是“豫章之材”,比原来的更有意思呢。只是骂人太凶了,他不明白祖父为什么对大人会那么暴躁;最不好是骂祖母,只有那潘姨太太是不骂的。为此,他曾常常感到不平。可是这时候,一切都似乎变得可以原谅,祖父再也不能骂人了。他怀念祖父。

只有失去了社会的温情,而感到严霜四逼的时候,一个人,才可能真正认识周围那许许多多被损害被侮辱的人们。

从前,樟寿一直觉得农民和盐工的生活是那么自在有趣,跟花鸟一样。其实,他们被囚于一小块可以出卖力气的土地上,终年流汗,都不是为了自己。他们没有天空,没有可炫耀的云彩。他们的命运那么暗淡。最悲惨的是妇女和小孩了,他记不清看过和听过多少回关于抢亲和溺婴的事实。住在自家斜对面的翠姑,她被抢的惨况,就是亲眼目睹的。翠姑从小被母亲许给山里人家,长大后决意不肯,要求退婚,男家便摇了船来抢。翠姑见到来人,慌忙关上大门,由兄弟阿仙握着柴叉在门口守卫。怎敌抢亲的人多势众,结果还是蜂拥而入。翠姑爬出后楼,想逃到东邻躲避,急忙中失足掉落河里。碰巧男方的船停靠在那儿,于是像捕鱼一样把她捞起,拖到后舱里去。由于阿仙的威胁,最后男方还是放了翠姑,只是翠姑经不起这场惊吓,不久也就得病死去了。为什么城里和乡下都一样有这样的事情呢?锡箔店里的工人,还有摇船的,剃头的,做泥工的,抬轿的,那许多在酒店外头站着喝酒的人们,不也是靠卖力气过日子吗?那些漂聚在土谷祠、长庆寺、穆神庙和街边埠头的褴褛的人们,谁分得清他们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呢?许多记忆中的场景被思索一一粘连了起来,樟寿便觉悟到,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上等人和下等人。威严和逸乐都属于少数的上等人,而下等人是只供奴役的,除了流血流汗,他们不可能有别的权利。如此祖祖辈辈遭受剥夺和凌侮,本来不是很难忍受的吗?可是,他们竟活得那么安稳;奇怪的是,还会瞧不起同样穷落的人们。他清楚地记得,以奚落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其中就有他们。人,为什么要变得这样的冷酷无情呢?

母亲不在身边,没有哪一个大人会理会到孩子的寂寞。幸好在舅父那儿发现了一部《荡寇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生动的画像,像赞用篆隶楷草各体分书,也非常的精美。他到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种叫“明公纸”的竹纸,一张一张地描写,其中像赞的字也都照样写了下来。除了表兄绅哥哥帮写过几张,所有图画都是他画的。他怕见户外的目光,愿意这么呆在屋子里做事情。他把全副精神都倾注在描画这上面,仿佛从这时候起,便已开始试验着某种麻痹自己的方式。描绘的时间长了,当小兄弟也不来,他就会跑到隔壁大舅父那儿去看看。大舅父嗜好鸦片,终日垂着床帐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烟灯就像鬼火似的,在烟雾迷离中一闪一闪地放光。樟寿平时很少见到他,此刻也无从亲近,只隔着帐子叫一声:“大舅父!”就惴惴地退了出来。

一次,他在外边看见一位亲戚同他的邻居在挤眉弄眼地说话,便下意识地走近去听。早在长妈妈的时代,他就害怕那类猫一般轻悄的说话,总是疑心别人在说着自己。果然,那亲戚说了一句:“要饭的……”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耳朵随即像塞了沙泥似的,嗡嗡地再也听不进去。

他飞奔也似的回到屋里,随即又想跑出屋外。可是,往哪里去呵?母亲嘱咐过是不能回家的。什么绣像都画不下去了,即使坐下来,也每每提笔摆弄一下,便抱头想起自己的母亲、祖父和家人……

母亲来了。他小声地诉说了听来的言语,还有寄住的各种委屈,完了便厮磨着一定要回去。母亲还是那句话:“孩子,再等几天吧,要回去的!”几天过去了,又几天过去,依然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险恶的环境教人忍耐。自然,再没有什么比忍耐更难堪的了。可樟寿不知道,就在他描画绣像的当儿,他的父母正忙于变卖田地,投托亲友,去打通关节——祖父的案件还没有了结呢!

无休止的等待是一场精神酷刑。后来,每到不堪忍受的时候,樟寿就会放下画笔,找野孩子去。

只有孩子们像过去一样亲热,他们没有大人的势利眼。在他们中间,不但用不着设防,还可以接受他们的拥戴,做“破洋山”的头领。他最喜爱这个游戏了。选定了最大的坟墩做“洋山”,然后把小伙伴们分成两部分,让一部分在山上守卫,他率领另一部分向山上进攻。当目标已经攻克,高高站立在“洋山”之上,那有多么痛快呀!“弹地毛”也很好玩,把坟地里的荒草割来堆在一起,用火点着,大家就围着火堆蹦呀、跳呀、叫呀、唱呀……在窜动不息的火焰旁边,他便把人间的冷酷全然忘却了。

还可以看鬼戏。只有到现在,樟寿才真切地体验到了鬼戏的价值。公正的无常,复仇的女吊,都不是他在人间可以见到的形象。活无常浑身雪白,粉面朱唇,双眉紧蹙,似笑似哭。他出场一连打了一百零八个喷嚏,同时也放了一百零八个屁以后,才诉说起自己因为同情一个被庸医误死的鬼魂,遭到阎王的责罚而感到的冤苦。其中,有几句斩钉截铁的唱词是樟寿最难忘记的:

难是弗放者个!

哪怕你,铜墙铁壁!

哪怕你,皇亲国戚!

在樟寿的眼中,活无常成了正义的化身;他因了这具鬼魂而有所期待,期待着好人的得救和恶人的没落。他甚至暗暗祝祷:让祖父也能遇见活无常。多么富有人情味的鬼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他就一面紧张,一面高兴起来了。

目莲戏里有“跳吊”的戏。男吊登台以后,就轮到女吊出场了。她穿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项间挂着两条纸锭,低头垂手,弯弯曲曲地在台上走了一个“之”字形,然后将披着的头发往后一抖,露出灰白的圆脸,漆黑的眉毛,乌亮的眼睛,猩红的嘴唇。在阵阵悲凉的喇叭声中,只见她两肩微耸,转脸四顾,倾耳静听,似惊,似喜,似怨,似怒,终于唱了:

奴奴本是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然后,她就唱着自己如何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最后投缳自尽,想化作厉鬼去复仇。樟寿想,一个人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复仇?女吊的倾诉,使他感到自己的胸怀也舒缓了许多,于是以为:在所有鬼戏中,没有哪一个鬼魂会比她更坚强,更美丽。

不久,大舅父移居小皋埠,樟寿自然也跟着过去。直到这时,他绷紧的神经才开始松弛了下来。

新居也是台门,东首住着胡家,西首住着秦家。大舅父的前妻是秦家人,所以当皇甫庄的房屋典期已满,便向秦家借住了厅堂西面的部分厢房暂住。秦家已故的主人秋渔,是前清的举人,诗画很有点名气。他在屋后建造了一座花园,叫“娱园”;那里有一“微云楼”、“留鹤庵”,还有假山、藕池、洗砚池,周围植着奇花异草,乃是当年一批文士雅集的地方。现在,多半已废弃了,但总算给了孩子一个可供活动的地方,虽然这蛐蛐笼式的庭园,在樟寿兄弟看来并不如百草园般的有趣。

秋渔的儿子少渔是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友舅舅”。他也是个抽鸦片的,但没有整天地卧在床上,午后仍照常行动。这时,樟寿会常常上楼去找他聊闲天,或者央他画梅花。樟寿爱梅花。几年前,一位中房叔祖曾经给他刻过一枚图章,就叫:“只有梅花是知己。”他喜欢那横枝,喜欢那无须绿叶陪衬的雪白的花朵。

友舅舅还像他一样喜欢小说,凡是当时流行的小说都会买来看,只是并不像蓝爷爷那样爱惜,看过的,都被扔到一间小套房里。真不失为一种机缘。虽然寻觅起来很费时光,有些也残缺不全,却毕竟可以自由取阅。在杂乱的书堆里,樟寿不但可以看到家里有的《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还能捡到种种《红楼梦》和侠义小说,以及从别处很难见到的东西。《红楼梦》,这部封建大家族的衰亡史,把他从怪诞的神话想像中拉回到不公平的人间,那底层的众多小人物的精神世界。一个少年人,未必能领会“满纸荒唐”的底蕴,然而受伤的心,却也能随着迭起的波澜而俯仰沉浮了。

中国式的人文主义传统,使最庄严的官场充满着暧昧不清的私人感情。周福清投案以后,知府出于个人私交,有意为他开脱,便提示说他原来患过神经病,因为丧母的刺激以至再度错乱,造成犯罪。倘情况属实,那么是可以免除刑事处理的。可是,他本人怎样也不肯承认,执意以个性碰撞法律。在公堂上,他振振有词,说自己从来未曾昏乱过;并且列举出历届由于疏通关节而中举人的一批名单,试图证明他自己无非按照通例来它一下罢了。腐败,作为个别的存在或许可容暴露,但是如果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时,却是不能轻易动用舌头或指头的。倔强,将为自己赢得什么呢?在刑部上报的周福清的案子上面,光绪皇帝钦批道:“斩监候。”

这是一个绝望的结果。但是,对这时候的樟寿来说,仍然是一种希望。他毕竟可以回家了。

8 在当铺与药店之间

“斩监候”:把犯人监禁起来,听候斩首。至于斩与不斩,那得看皇帝高兴。秋审时,只要朱笔轻轻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就将长此了结了。为此,每年秋前,樟寿家里都得花大量的钱财进行营救。无论对于犯人或是家属,这都是一场精神虐杀,而虐杀往往要比暴杀更为可怕。

在监狱,囚犯也分等级。要是官犯,待遇就比普通的犯人要优厚一些,可以免受脚镣、手铐一类刑具,甚至还能役使禁卒,环境也比较舒适。由于知府大人的通融,周福清终于租住了杭州府狱附近花牌楼的一间房屋,并且由潘姨太太和她的少子凤升陪住;此外,还雇用了一个厨师,一个保姆。

这一切负担,都落到长子周凤仪的身上。

周凤仪,小名宜,一介书生,有什么能力去负担一笔巨大的费用呢?惟有在变卖田产的契据上画押罢了。他是如此不幸,到杭州参加乡试,就遭逢了父亲的贿赂案,结果被查出扣考;父亲投案以后,又被拘捕审讯,虽然无罪开释,秀才的身份却被革夺了。从此,再不堪设想可以重踏父亲亲自铺设的道路,为后代做出做人的楷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已有之的株连,把他所有的好梦都一举击破了。

一个人面临绝境时,可以有两种抉择:或者奋起抗争,或者甘于沉沦。周凤仪选择了后者。借酒浇愁,是中国士人的习惯的解脱方式;而绍兴,又盛产这种解忧的尤物,这样,他便轻易地开始纵酒了。一个平素严谨的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节制,酒喝多了,温厚的面孔常常涨得通红,而且歪扭得可怕;于是摔碗筷、拍桌子,每天无端地大发雷霆。

百草园的天空蓝得那么可爱,风暴一来,便全被乌云给覆没了。宁静和温暖,都已经成为可怀念的往事。樟寿心里常常感到郁闷,感到骚动不安。即使仍旧回到书塾,同样摆脱不了家庭问题的困扰。在皇甫庄避难时,他是多么的想望回到家庭,回到自由的怀抱,现在才知道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一致的地方。他想不到,为自己所稔熟的空间,竟会变得这般逼窄!

早上走进书房,听到一位同学报告“矮癞胡”虐待学生的事情,樟寿立刻想到报复这上面去。一个人受到太多的压抑,总要找寻一个反冲的机会,况复这回又是遇上“矮癞胡”!

原来,在新台门与老台门之间有一个旧家王姓,称作“广思堂”,也叫“王广思”,那里有一个塾师开馆教书,因为外貌特别,身矮头秃而且多须,于是得了“矮癞胡”的诨名。他对待学生苛酷极了,痛打罚跪固然是常有的事,又设了一种制度:出去小便,必须向先生领取“撒尿签”,否则便要受罚。以前听说这类事情,大家都觉得可气可笑。这回又说的是有小孩在那儿上学,拿了什么糕干或烧饼去,被查了出来,不但挨了责骂,点心也被没收了。大家议论道:没收以后呢?自然都是先生吃了吧?于是动了公愤,决定惩罚这个贪婪的家伙。

放午学的时候,樟寿约同几个爱管闲事的商家子弟,一起前去问罪。恰好“王广思”这边也放学了,师生全都不在馆里。他们搜出笔筒里的“撒尿签”,便全都给撅折了,又把珠墨砚台翻过来放在地上,表示曾经有人袭击过。他们想让“矮癞胡”知道:学生不是好惹的!

不久,大家又做出一项决议:打贺家的武秀才去!这贺家住在附近的柔遯弄内,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要听说是“武秀才”便引起普遍的恶感。有同学报告说,他动不动要出门恐吓路过的小学生。好嘛,再来一下,像惩罚“矮癞胡”一样惩罚他!可武秀才不比“矮癞胡”,既有力气,又懂武艺,怎么办?大家商量过后,决定由各人携备武器,然后集中行动。孩子们不相信,天下还有斗不败的敌手。待到傍晚,每人都提着棍棒陆续来到约定的地方,樟寿则把祖父做知县时给“民壮”挂过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了出去。大家像《水浒》里的好汉一样,分批摸到贺家门口屏息等候。可是,奇怪的是等了老大半天,还是听不见大门的响动。于是有人说,大约是走漏了风声,让武秀才知道了,才害怕不敢出来的罢?战争虽然打不成,大家还是得胜也似的走散。樟寿走在最后,心里怎样也拂拭不掉那么一层辜负宝刀的歉意。

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潜流着祖父的强悍而执拗的血液。经过《水浒》、鬼戏和侠义小说的蛊惑,以及现实生活的痛苦的熬炼,一种同强暴对抗的精神,得以时时勃起。然而,一场更为巨大的不幸,却几乎整个地压倒了他。

父亲病倒了!

那是冬天。

周凤仪突然口吐狂血,全家在惶恐与忙乱中研了墨汁,倒进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医者意也”。用墨,正取其色黑可以覆盖红色;至于要用陈货,大抵出于“老资格”的缘故罢?本来,是很有点诗意和哲理在的。而这时的樟寿,却根本无法领会此中的妙谛,眼看着父亲脸色苍白,满嘴墨迹,只感到可惨而可怖。父亲不是隐鼠。

不过,吐血确也很快停止了,病情于是逐渐地归于平稳。最初请了一个姓冯的医生,穿着古铜色缎制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正好櫆寿也害病,便请他一起来诊治。看过以后,他对凤仪说:“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了。”隔了两天,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料说的完全相反,还说“舌乃心之灵苗”,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面就会痊愈云云。周凤仪觉得他不可信赖,应付一阵,就将他打发走了。

那时候,他的病不算很严重,还可以独自到堂前廊下随便走走。晚饭时,偶尔还喝点儿酒,差樟寿上街买来鸭儿梨、苹果和花红类的水果作下酒物。孩子们常常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聊斋志异》里的阴惨的故事,分享他的水果,那在平时是很难得的一种父爱。

仅有的一点宁静也没能维持长久,一年多以后,周凤仪的病势突然变得严重起来。起先是脚背浮肿,后来便发展到了小腿,逼得延请城内的名医姚芝仙。

姚芝仙出诊的惯例是每次大洋一元四角,隔日一诊,数目是很可观的。名医用药就是与众不同,药引更是奇特。他决不用什么生姜一片、红枣二枚、竹叶十片去尖之类,而是一尺长的鲜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都是很难搜求的东西。

樟寿十分踊跃地寻找药引,他想,名医的神妙也许就在这个地方。听人家说,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子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其时正值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先前百药不效,今以秋气动之,正好是以气感气。于是樟寿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那些求仙的人,甚至还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芦根,要到河边去掘;甘蔗,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这样天天地跑,樟寿不免要感到疲劳。

有一天,他起来得迟,又帮母亲做点家务,这才到书房去。于是迟到了。

先生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他只默然无语。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总觉得,解释是多余的事情。趴到桌子上,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手有点儿抖。这时,他简直顾不上先生在做什么,从兜里掏出刀子,就一个劲儿地向桌面划!划!划!每划一刀,心里就觉得舒服一些。最后,他鼓起腮帮用力呼了一口气,桌面立刻棱角分明地露出一个字:早。……

责备完学生,镜吾先生一直觉得不安。

这个学生秉赋不凡,品格高贵,平日也很用功;九经读完了,特意给他加读三经,照样能够领会。至于自己嗜爱的汉魏六朝文章,意义艰奥,本不是学生习用的,他竟然也喜欢诵读。一个可造之材,就是太不幸了!周福清已经下狱,凤仪又得重病,这样家庭的担子就只好靠他来承担。如此过早地应付生计,还怕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先生把樟寿叫来,问他父亲的病况。樟寿如实讲了,话间还说了一种几天来遍找不到的药引“陈仓米”。先生当即道:“我想想办法看!”然后,又说了好些抚慰的话。

其实,樟寿并没有说全,对于家境,就隐瞒了上当铺的事情。当时,家庭经济已经到了完全破败的地步,卖剩的水田只有二十多亩,仅够一年的吃食费用;至于医疗方面的支出,除了领教当铺,实在再也无法可想了。

这差使自然落在樟寿的头上。几乎是每天,他从母亲手里把衣服或是首饰拿到塔子桥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去。这家大当铺是一个绰号叫“夏末代”的人开设的,盘剥特别厉害,伙计也比其他当铺的更傲慢。穿过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就站到了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柜台面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幸好什么也看不见,只须仰起脸把东西往上送,许久许久,才从那些人称“朝奉先生”的手里接过当票和银钱;然后,跑到大云桥的光裕堂,甚至远至轩亭口的天保堂和水澄桥的震元堂去,再从一样高的柜台上买了药回去。默默地把事情办好,默默地把银钱如数交付母亲,从来也不肯吐露此间的曲折和苦恼。

十几岁的樟寿,就这样作为家庭的全权代表,第一次同社会进行交涉。没有公道,没有人情。任何的不平和愤懑都是多余的激动。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不幸毕竟需要忍耐。命运既然扔给他的道路是:从当铺到药店,那么这就是惟一的,别无选择的。

一天忙过之后,樟寿照例坐下来读书。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滞重的足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先生背着钱搭,蹒跚地走进门来:

“樟官,陈大米寻到哉!”

一个荒寒中人,只要给一丝温暖就觉得浑身灼热了。樟寿木然站着,看老人气吁吁地倒出陈米,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两年从忧患中过去。艰难寻得的药引无补于事,父亲的水肿逐日加重,快要不能起床了。

一天,姚芝仙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我荐何廉臣先生看一看吧,他本领比我高。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樟寿恭敬地送他上了轿,转身进门,就听见父亲用了很异样的声音对大家说,自己的病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了;先生荐人代替,不过觉得难为情,好同自己完全脱掉关系罢了。但另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何廉臣了。

无论姓姚姓何,先生的诊金照例是一元四角,不同的是,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是长而胖。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可以办的,这回一个人便有些办不妥了,因为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甘蔗之类,他是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加注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则连做药的资格也要丧失了。对于药引,樟寿虽然逐渐地丧失了信仰,但毕竟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它偶生奇效,父亲也便从此好将起来。由于蟋蟀要成对的,不得不唤来二弟一起到百草园中去搜捕。翻开土块,同居的本来也不少,可是逃走得快,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有了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假如运气不好只捉到一只,让另一只逃掉了,那么这一只也算是白捉。好不容易找到一对,直到用棉线缚紧,这才相对苦笑着宣告了成功。

药引寻到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中医叫鼓胀,自然用打破的鼓皮就可以尅伏它。这种神药,全城中只有天保堂独家出售,这是何廉臣开方以后特意加以说明的。原来这药店同他很有点关系,樟寿到那里一问,果然顺利地买到了。

然而,败鼓皮丸也并没有什么效用,凤仪的水肿已经漫及胸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常常向鲁瑞诉说身体像被一匹布束紧似的难受,有时还疼得厉害。于是有人劝他吸鸦片救急,他便暗暗到一个本家烟盘里去尝试,渐渐地,也就似乎真的非此不能止痛。事情被鲁瑞知道了,一天带了樟寿到那家窗外察看,见凤仪果然坐在屋内。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便赶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走了回来……

“我这样的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就这样停止了服用,周凤仪这时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了。

最后,还请了一回何先生,这回是特拨: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子,药引不很神妙,只消半天,药就煎好了。可是,待灌下去,却从病人的嘴角倒流了出来……

昏沉的午夜。

周凤仪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樟寿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鲁瑞劝慰过蒋老太太,送她睡下以后,便赶紧出来同长妈妈站在一起。

父亲吃力地喘着粗气,樟寿感觉着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有时,他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但立刻又犯罪似的觉得不该这么想,然而,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父亲结束这种痛苦呢?

凤仪看了樟寿他们一眼,问道:“老四呢?”

鲁瑞慌忙把椿寿从睡梦中叫醒,抱到他的床前。他看了一眼,像是放心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把按在腹间的手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嘴里喃喃道:“呆子孙!呆子孙!”说完就不再言语了。

长妈妈急忙按老例给他换了衣服,又将纸锭和经卷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手里做“路引”。这时,他的呼息已经是听不见的微弱了。

突然,长妈妈推了樟寿一下:“大阿官,叫呀,快叫呀!”

樟寿于是着急地叫道:“爹爹,爹爹!”

“大声叫!”长妈妈催促道,“还不快叫?快叫呀!”

“爹爹!爹爹!”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起来,双目微微一睁,仿佛有着一些苦痛,接着便咽了气。

——“爹爹!!!”……

几天过后,樟寿蹲在地上,给一口棺材用朱漆慢慢地画着“寿”字。小妹死时,他才八岁,曾经悲伤地哭过;姑母死时,他写了悼文,愤慨地诘责神明。如今,他好像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慨,只不时地停定笔杆,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那头巨兽:死亡。

9 最后的挤压

衰落将意味着兴起。

自从虎门的炮声沉寂下来以后,头戴花翎的天朝代表,就在谈判桌前俯身接受了成打成打屈辱的和约。门户开放了。“租界”出现了。招商局、电报局、矿务局、织布局,和各种机器制造局迅速兴建起来,成为贵族官邸和地主庄园以外的最有身份的建筑。石油、机器、传教士、后膛枪和铁甲船,源源进入中国海域;而茶、丝、商标为黑头发黄皮肤的劳动力,以低廉的价格同时出现在西方市场。鸦片,一种麻醉品,反而成了民族的刺激剂。少数为洋炮所惊醒的老官僚,成了第一批改革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了最开明的政治口号;“官督商办”成了最先进的企业管理方式。中国在选定了一个新的出发点以后,就这样最先通过上层社会体现它的前进趋势。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了。新的历史契机打起手势。原来试图对现成的政治体制不加触动,而实行纯经济改革的主张,已经到处碰壁;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正在同步地,甚至更为紧迫地成为变革的目标。《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康有为联合了在京会试的十八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光绪皇帝,激烈主张变法。《强学报》、《时务报》、《苏报》,一时形成的舆论旋风,开始左右人们的视听,政治变革的思想潜流,于是冲出士人阶层,在社会上迅猛地奔涌开来……

新台门周家同样无法回避这股维新思潮的冲击,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分化开始了。

自周凤仪病故以后,为了办理丧事,家里把仅有的二三十亩水田也变卖干净。于极端困顿之中,作为未亡人,鲁瑞贞守丈夫的遗愿,仍让孩子留在三味书屋里,两年后才改作“遥从”。

那时候,樟寿正在学习制作八股文和试帖诗。一个破落家族的嗣子,必须以原先的惯性,沿着祖父和父亲的道路继续滑行一些时候。但是阻力逐渐加大,他已经变得不大适应于正统的东西;比如读书,便喜欢那些杂书野史、异端邪说。九岁时,祖父曾把一本木板的《唐宋诗醇》寄回家里,并且指示说,学诗必须先诵白居易,再诵陆游、苏轼,然后是李白、杜甫和韩愈。他偏偏喜欢李贺,像喜爱鬼戏一样喜欢这个鬼才,喜欢他那读不懂的朦胧,朦胧中所传递出来的心灵的狂喊和呓语。在汉魏六朝文中,他喜欢愤世嫉俗的嵇康,还有范缜,那无视一切鬼神和威权的朴素的雄辩,使他起了深深的仰慕。

在小寿先生那儿,他读了不少明代遗民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的著作,还有《明季稗史汇编》、《明史记事本末》、《经世文编》等等,知道侵略的残酷和反抗的激烈。历史的真相往往为正史所掩埋。当他一旦读到《玉芝堂谈荟》、《鸡肋编》一类笔记,才不免要暗暗吃惊于古来吃人的事实。先前看《蜀碧》,曾经那般痛恨张献忠杀人的凶残;待偶然从破书堆里看见了永乐的上谕,憎恨便从“流贼”转移到皇帝身上去了,永乐的凶残实在远在张献忠之上。他于是想及祖父遭遇的折磨,自己身受的株连,还有那许许多多不幸的人间故事,都或多或少地跟皇帝有关。在一个少年人的丰沃而又荒凉的心地里,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凡有种子的地方都会有生命的萌生。

后来,在水澄桥墨润堂书坊看到一份《知新报》,使他激动不已。这种激动,不再是乍见《山海经》时候的童稚的好奇,也不比野史杂书所给予的知性的开启,那里完全是另外一种知识结构,与自己过分熟悉的现实世界是如此的紧密相连。在家里,他曾经看过《点石斋画报》,看过英人傅兰雅编的《格致汇编》,但却不如《知新报》的丰富而新颖。它除了报道国内的重大新闻,重要的是译录了西方各国的政事,以及介绍西方先进的农业、工业、教育、商务和科学情况;此外,还有论说和上谕。一些维新派议论,读起来简直风一样令人畅快。少年的目光,从此越过稽山镜水而探向一个更为广远的世界:西方!……

而他毕竟植根于东方的大家族。大家族里总有那么多挣脱不掉的纠缠。一天,本家长辈又在德寿堂里集会了,这次商议的是重新分配房产的事情。作为家中的长男,樟寿出席了会议。

商议结果,樟寿分内分得的房屋既少又差。在族中,年纪也成了一种资本,长辈是至高无上的。他们利用族权,共同侵吞一家寡妇孤儿的利益是十分轻易的事情。因此,整个会议的气氛,确如厅联所写的那般和平而宁静。

但当樟寿当场做出不满的表示时,空气就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了。长辈们纷纷凑过脸来,疾言厉色地不许他发言,并且胁逼他在议单上签字。樟寿凝视着那里的“豫才”两个字,沉吟少顷,便说:“我做不了主,得请示爷爷。”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吼了起来,他抬头一看——蓝爷爷!

自己才恭恭敬敬地抄完他的《鉴湖竹枝词》,呵,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就不再叫“小友”了?平日那么好看的笑容都逃到哪儿去了呢?樟寿可以最终拒绝签字,但却无法拒绝心灵所受的强大的刺激。原来人们还有这么多好看的脸谱,底下藏的丑恶谁也不想知道。什么“品节”!什么“德性”!虚伪呵!可怕呵!别人预约给你的东西可不能当真。不要轻信。人可复杂着呢!……

对于一个少年人,书籍,毕竟不可能完全成为灵魂的避难所。他不能整天倾听死人的默默的言说,他需要倾吐,需要寻找活人。然而,新台门上下,有谁可以说话的呢?

惟一能够消闷的去处,就怕只有叔祖母衍太太那儿了。

樟寿从小就爱在她家里或是她家的四周玩。衍太太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是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也能替孩子“保密”,绝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比如冬天,当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孩子们早上起来看见便抓过来吃。有一回给房客沈四太太看到了,她大声道:“不要吃呀,肚子会疼的呢!”樟寿的母亲闻声跑了出来,结果给孩子们一顿痛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从此,大家就给沈四太太起了一个绰号:“肚子疼。”衍太太可不像她,看见孩子们吃冰,一定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得多。”樟寿也有不满她的时候,一回,偶然走进她家里去,见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便走过去。她将书塞到樟寿眼前道:“你看,这是什么?”樟寿看那书上画着房子,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了。还有一次是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数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阿祥旋着旋着忽然跌倒了,碰巧他的婶母走过来,她接着便说:“你看,不是跌了吗?我叫你别旋,偏不听我的话……”虽然如此,总还是喜欢到她那儿去。

可是,现在,樟寿已经不是和孩子玩耍的时候了,他到衍太太那儿去,只是同她或她的男人谈闲天。有一天,他谈到有许多东西要买,就是没有钱。衍太太便说,“母亲的钱,你尽管拿来用就是了。”樟寿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樟寿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意。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不到一个月,樟寿就听到了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他不禁顿时觉得如同掉进冰窖里。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流言”这东西。流言太可怕了,无可追踪,无从辩白,甚至弄得连他自己也仿佛真的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两三岁的时候,在他种完牛痘之后,父亲送了两件玩具:一件是鼗鼓,一件是万花筒。万花筒实在奇妙得很,摇一摇,就变了花样。为了探究那五颜六色、变幻无穷的底蕴,他曾背着大人,走到僻远处,偷偷剥去万花筒外面的花纸,使它暴露出难看的纸版,再挖掉两端的玻璃,一些五色的通草丝和小纸片便散落下来,然后撕破圆筒,结果发现它原来是三块合成的玻璃罢了。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几次使它复原,然而都没有成功。至今,家族、世人、生活,不也像拆毁的万花筒般过早地露出本来的面目了吗?冷漠,伪善,阴险,狠毒;周围是溃疡,是无法排泄的脓臭,是有形无形的不堪忍受的挤压。

——那么,走吧!

他决心离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了。当他举目四顾,寻找出路的时候,却又觉得茫然无绪……

科举道路是走不得的。为此,祖父锒铛入狱,父亲忧愤辞世,明爷爷发疯致死……摆在眼前的可选择的道路,只有做幕友和当商人。所谓“无绍不成衙”,全城以做师爷为业的人太多了。在同学中间,吴书绅不是也千里迢迢跑到保定去当师爷了吗?经商的也不少,家里开机房织丝绸的高幼文,早就辍学回家帮忙了;章祥耀虽然没有马上回家经营锡箔铺子,毕竟也跑到钱店里当了学徒;还有胡昌训学衣庄店倌,周兰星则回家管账,总之都陆陆续续地这样分途走散了。樟寿并不羡慕那些阔少爷和幸运儿,即便贫困,也不愿仰承官家的鼻息,去邀财神的恩宠。

最后,他决定进洋学堂去。

绍兴历来有“锡半城”之称,众多的锡箔店,象征性地显示了这座古城的迷信色彩。但是,由于靠近作为重要通商口岸的宁波,因此在中国,它仍然是最早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地区之一。于是,在衙门、庙堂、店铺和住宅群中,相继出现了教堂、洋学堂、照相馆,和其他洋房。任何新鲜事物,都未必能够马上唤起新的价值观念,尤其在一个封闭已久的地方。在绍兴,凡有带“洋”字的东西,就无不招惹人们的敌意、恐惧或鄙夷。关于洋鬼子的传闻可多了。据说,一个曾经在教堂里当过女工的老妈子亲眼看见他们挖人的眼睛,挖出以后,就放进坛子里像腌咸菜一样渍起来。那用途,又据说是拿来照相的。试看,人的瞳孔里,不正好有一个瞅看它的人的缩影吗?难怪连老寿先生也不用洋货,不穿洋布,甚至照相也不肯。还有这样的说法:半身像是照不得的,因为形同腰斩;至于头像就更不能照了,照了就相当于被砍下脑袋,很不吉利的。又传说洋鬼子能寻宝,因为人心贪财,他们便挖了人心去熬油,用这“人心油”点灯寻去,只要遇到地下的宝物,灯焰就往下窜了。至于洋学堂,也不得人心。城里成立不久的中西学堂,由于有洋文和算学的课程,便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那些熟读圣贤经书的秀才们,还特意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文来讥诮它。文章既就,便名满全城,被人们当成笑谈……

进洋学堂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樟寿不是不知道。然而,母亲愿意吗?祖父应允吗?寿先生知道了,一定以为有违师教而愠怒的吧?但不管怎样,总之是要走了。

每当眼前浮现出周围那许多熟透了的脸孔,樟寿心里就会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抵抗。就说周家,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都从内囊里尽上来了。不但相互欺压、凌侮,而且一个个纨绔子弟也都沦为流氓、地痞、烟鬼、酒徒、嫖客、小偷和乞丐。他不想做一个“多余人”,不愿堕落,也不甘平庸。在当时,几乎所有的绍兴人都要使他感到讨厌和憎恶;他要远远地走开,去寻别样的人们,寻那些跟绍兴人不同的人,为绍兴人所诟病的人,无论他们是畜生还是魔鬼。

只有进洋学堂的道路,他想。哪一个学堂呢?中西学堂?那里只有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没有什么意思。杭州的求是书院?功课虽然别致,只是学费太贵了。那么,可有不需要学费的学校吗?

命运的偶然性就在这里。恰巧,他有一个族叔祖周椒生,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做管轮堂监督。这位叔祖回家时,曾经说过所在的学校是公费的,每月还发点赡银。诚房的鸣山和小叔凤升,都是通过他的关系先后进了这所海军学校的。族人说,“好男不当兵”,那就正好当兵去。《知新报》不是介绍了美国和德国的海军吗?美国和德国都是强国。当军人总比当腐儒好。军人能雪耻。每当想起报上的那份“瓜分中国图”,他的心里就像火燎般的焦躁……

樟寿把去南京的心思告诉了周椒生的次子仲翔,并托请他写信同他的父亲联系。为了促成这次行动,自己又另外写了一封给小叔的信,匆匆投向信局……

10 八元川资与一江离恨

一个身陷困境的少年,根本不敢想像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不久,樟寿便接到了小叔的回信,要他立即动身去南京。跨出人生的第一步,完全是自己拿的主意,至今还没有禀告祖父呢!这个被科举制度打翻在地的老人,直到狱中,仍然没有放弃把孙子培养为翰林的夙愿。他不但命樟寿兄弟学做应制的诗文,而且经常督促,亲自评阅。樟寿想:不管如何地拂逆祖父,这回也非去南京不可了。

他写信告诉祖父道:“欲往金陵,已说妥。”为了加重分量,还特意把小叔的来信附了进去。意在暗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过两天,不等祖父回信,一种对于新生活的渴望,便怂恿着他直奔花牌楼,向祖父和顾看的二弟辞行。

为了与命运相对抗,出走是这般决绝。可是,只要想到行将离开自己的母亲,依恋的情绪,便浓雾般弥漫开来,笼罩了他自己……

母亲!五年来,营救祖父,照料父亲,变卖田地和典当衣物,哪一天不处于忧患之中呢?父亲病故以后,生活日益艰难,还独力撑持着不让自己失学;如果说,她在困厄中还寄存着一点希望,那希望,不全在自己身上么?而今,自己走不成正路,却要把灵魂卖给鬼子了!她该怎么想?她不会感到绝望么?况且,从此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了……想到这儿,樟寿心里一阵阵揪得紧。

但不管人的心情如何,离别如期而至。

五月的黄昏。细雨濛濛,江面和天空粘在一起,四围一片苍茫……

远远地,从街道上走过来两个人,来到东双桥便站定了。水天反衬出来的轮廓分明,正是樟寿和他的母亲。此时,母子相对,都默默没有言语。

说什么呢?要是他父亲还在,当不会让他进洋学堂的。可自己当了首饰还凑不够盘缠,能把孩子打发到哪儿去?二十岁也还是孩子呀,而且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哩。虽然几年来都是打熬着过日子,可毕竟有自己跟在身边;如今出去,独个儿地,他过得惯么?……

鲁瑞想着,心中不免酸楚。她慢慢解开布包,取出八元川资,递给樟寿说:“你自便吧。”说罢,眼泪簌簌地滴落在樟寿的手上……

船快开了。

她揩干净眼泪,给樟寿掖了掖衣领,说:“阿樟,不要想娘。绍兴有句古话,让你记住,叫做‘穷出山’……”

船儿渐渐离岸。靠岸的江水没有漩涡,流得那么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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