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略传

庖丁略传

魏国有一个庖丁,杀牛是一绝,他那把宰牛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是刚开锋一样。魏惠王听说了这个奇人,也很好奇,亲自组团观摩。庖丁果然出手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一头小牛已经委顿在地,牛头牛尾四蹄归在一处,牛内脏归在一处,牛肉归在一处。牛肉又按部位摆放整齐,作烤涮炖焖。

魏惠王和众大臣看得眼花缭乱,他一边吃着鲜美的牛肉大餐,一边和庖丁闲聊。

魏惠王:“你这手本事太漂亮啦,我想这是天生而来,上天赏你这碗饭吃的吧。”

庖丁:“我能生而为人,而不是牛,这自然是蒙天恩赐。但我若这样笼统回答大王,实在是对大王的不敬。事实上,我能掌握解牛的技能,完全在于手熟。”

魏惠王:“哦,那你杀了多少头牛了呢?”

庖丁:“十九年来,我已经杀了三千八百六十三头牛。”

魏惠王:“大家都说你那把刀用了十九年,之前换过刀吗?”

庖丁:“我从第一次杀牛开始,一直用的是这把刀,从来没换过。”

魏惠王:“这我倒好奇了,难道你一开始杀牛,就这么熟练,知道从哪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吗?都说牛骨头比猪骨头更硬,难道你一上手就能避免损伤刀口了吗?”

庖丁:“当我决定做牛屠之后,三年没有动刀。只是不停看别人杀牛,研究肢解后牛的各个部件。开始的时候,我眼中所见是全牛,慢慢地,我看到的就是牛的组装图,再后来,我看到的又是全牛了。不管牛是行是立是卧,牛的全身骨骼经脉都清晰可见,而我已经在幻想中肢解了它们上万遍。这样了然于胸之后,我才开始真正地杀牛。我走到牛的面前,牛就明白我要做什么,一点也不反抗地引颈就戮,因为它知道由我动手它就会少受好多痛苦。甚至我把牛肢解之后,它的眼睛还能看到自己的残躯,会流下眼泪以示留恋不舍;同时它的尾巴也会摆动,像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和感谢。”

魏惠王:“太好了。我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一定要重用你。”

这之后,庖丁受到了魏惠王格外的优待,出行有马车,住华美的屋子,顿顿大鱼大肉,美酒管够,享受佣人的服侍,就连他的刀,也用丝囊盛放。每当重要的祭祀活动或者有外国使团来访的时候,庖丁就给大家表演杀牛,赢得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庖丁成为了明星,不仅在魏国家喻户晓,在其他国家名头也盖过了魏惠王。

“魏国有一个庖丁,手起刀落,咔嚓咔嚓,一头大牛就肢解了,老牛逼了。”

“跟庖丁同时代是多么幸运的事,可是却不能亲见他的表演又多么不幸。”

大臣们也纷纷向魏惠王进言,认为庖丁是魏国的国宝,一定要善待。而且齐国楚国的国君也都觊觎良久,谋划要给庖丁绿卡和国师待遇。

魏惠王觉得也对,只是杀牛,真是太委屈了庖丁这一身的本事,但是一时之间魏惠王也想不出怎么安置庖丁,才不致让庖丁受到外来诱惑。

直到有一天,魏惠王突发奇想,他想让庖丁杀人。庖丁杀牛是圣手,他若是杀起人来,一定也非同凡响,像一部精密的了不起的机器。

魏惠王:“我很好奇,在你杀牛之前,杀过别的什么吗?”

庖丁:“杀过羊。”

魏惠王:“还有呢?”

庖丁:“还杀过鸡鸭鹅。”

魏惠王:“还有呢?”

庖丁:“还杀过青蛙狍子刺猬兔子。”

魏惠王:“天上飞的鸟呢?”

庖丁:“都杀过。”

魏惠王:“水里游的鱼呢?”

庖丁:“都杀过。”

魏惠王:“那有什么是你不曾杀过的吗,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庖丁:“人。只有人。”

魏惠王:“如果有机会让你杀人,你会杀吗?”

庖丁:“如果大王让我杀人,我就是那把刀。”

魏惠王:“你有把握,杀人会像杀牛一样游刃有余吗?”

庖丁:“必须的。”

魏惠王:“你在正式杀牛之前,花了三年时间看人杀牛。在杀人之前,你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将人的构造了然于心?”

庖丁:“天下实物,举一反三。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魏惠王:“好。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可以随意观摩医院和刑场,如果你觉得有需要的话,也可以随意处置那些死囚。”

自此之后,庖丁就四处走动,将人体构造熟记于心。一个月下来,人体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历历在目了。两个月下来,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就彰显了。庖丁的眼神也像秃鹫那样阴戾狠毒,让人无来由像坠入冰窖。

于是大家都说:“现在庖丁对我们,就像对那些牛一样了。”

可奇怪的是,大家虽然不寒而栗,却依然像迎接盛大的节日那样对庖丁首次的杀人表演充满期待。就连魏惠王,也忍不住想要以身试刀,让庖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肢解了。魏惠王好几次向庖丁打听人选,但是庖丁一直讳莫如深,后来魏惠王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觉得如果提前泄密,反倒是巨大的瑕疵。

举世瞩目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史上最伟大的肢解大师将要向世人展示他绝妙的刀法,然而这次被肢解的不是牛,不是猪,也不是羊;这次是人,一个大活人。谁会是这个幸运儿呢?

魏惠王和大臣们,大梁城的巨贾显贵们,还有少女和贵妇,老叟和童稚,全都盛装出席,一方面想要目睹盛况,一方面也隐隐希望自己能够光荣献身。

庖丁出现了,他的眼光扫视周遭,顿时一片可怕而热烈的静默。庖丁捧着他那把用了十九年的毫无缺口的刀,那把刀用上好的丝绸一层层包裹着,即使如此,杀意也渗透出来,激起了漫长的噫声。

就在这噫声中,庖丁手起刀落,一瞬间就把自己肢解了,皮肉搁在一处,筋骨剔于一旁,内脏笼络一堆。大家噫声还没停止,庖丁就变作了三堆,摆放整齐,天衣无缝。他的刀像是有了生命,完成这项伟大的表演之后,徐徐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而他的眼珠竟然还能滴溜乱转,好像要把全场惊讶到无以复加的表情牢牢记住,然后涌出两行泪水。

事后人们才意识到,庖丁那次竟然没有穿衣服,他就像一头准备牺牲的牛那样走进了会场,裸身走进大家的视线中。他去意已决死志已定。在这方面他显然是自私的,因为他让在场的人看到了绝唱,却转眼带走了杰作,徒留深深的遗憾。因为制造这个绝唱的人成为了献祭品。庖丁之后,再无庖丁了。

至于魏惠王事后长久的哀思懊悔,“为什么庖丁没有杀了我!”与其说他(执政者)有献祭的一时冲动,不如说他是为无法坐享正当的杀人理由和乐趣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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