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地下的家
我和嫂子步行去西面荒野尽头的沙梁下采雪,途中发现一个巨大的洞穴,洞口有足球那么粗!比夏牧场的旱獭洞还大。说明这个穴居者的体态至少大于旱獭吧?会是什么大家伙呢?我所能猜到的只有野鼠和兔子……而野鼠洞顶多鸡蛋粗细,兔子洞也只比拳头大一点。
洞口呈n形,洞壁光溜齐整,探头看去,左侧洞壁还旁开了一洞——还是两居室呢!嫂子额外注意到这个家伙留在洞口沙地上的脚印,竟如乒乓球般大!
晚上,放羊回来的居麻听了我的描述,肯定地说:“狐狸洞!”
原来狐狸也住在地下啊。
于是又想到了狼。在这荒野中,狼也总该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吧?莫非也在地下?
居麻说:“是啊。”
于是我开始想象自尊心很强的狼刨坑挖洞的情景……想象不到。
没有铁锨,没有规划图。动物们的安居工程进行得神秘而孤独。
我又问:“难道它们只能住在地下吗?”
居麻说:“我们不也是住在地下吗?”
我一想:是啊!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物,没有坚强的岩石,黄沙漫漫,一切坦曝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栖居呢?当然只有深入大地了。大地是最有力的庇护所。
那么鸟儿们呢?地上的动物还好说,有四个蹄子,前两个蹄子刨土,后两个蹄子把土往后推,怎么着也能刨出一个坑来。鸟却只有两只细爪子,连趾蹼都没有……
恐怕只有植物才生活在地表了。但植物不也把根紧紧扎在大地深处吗?
是的,唯有在荒野中,人才能强烈体会到一个词:地心引力。大地是最大的一块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离。哪怕是鸟儿,有翅膀的鸟儿,大多数时间也是双脚漫步在大地上的,就算飞过,也是紧贴着大地低低掠过。真的,在荒野里,我很少在天空中看到鸟儿的身影,无论鸟鸣声多么欢快纷杂,让闻者如临森林。
对了,狗倒是睡在地面上的——它一整个冬天都卧在地窝子顶上的烟囱边。屋顶是它的地暖!虽然屋顶总是被它踩得忽闪闪地掉渣儿,时不时有粪渣、枯草落进下面我们的茶碗。但大家谁也没有想过赶它挪窝,甚至连一声呵斥都没有。
我们的家陷入大地两米深,面积不到二十个平方。门朝东南方向,在西面还开了一洞天窗,蒙了一小块塑料布——采光还算不错。四壁整齐地砌着羊粪块。炉子是用大半个汽油桶改造的,容量很大,足够把房间烧热。尽管如此,离炉子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我挂在那里的洗脸毛巾总是冻得硬邦邦的。牙刷也总被冻在口杯里那一点点残水上,每次刷牙时都得用力把它掰出来。
厨具放在进门的右手边,这个家庭中产生的一切纸张——一只破掉的手提袋,两份皱巴巴的彩版汉文报纸,美术专业的大女儿乔里潘废弃了的一张八开画稿,食品包装盒里的一份说明……全都被加玛细心抚平,以这些有限的材料想方设法地美化那面寒酸的粪墙,并在那里挂了几面精美的绣花袋,分别装着盐、茶和针线杂物。
下了通道,一进门,得跳下一尺多高的台阶。门对面就是床榻,房间有多长,床榻就有多长。三面抵墙,宽两米多,铺了几面图案热闹的旧花毡和旧地毯。这是我们日常起居、待客和休息的主要场所。那三面墙上挂着壁毯和漂亮柔软的布料,使房间显得体面而温馨。这也是加玛布置的,嫂子和居麻丝毫没有插手。年轻姑娘就该做这些事情,并且做这些事情时,会得到充分的尊重。
加玛心灵手巧,欢乐热情,竭尽所能地美化我们的家。哪怕一只废弃的塑料酱油瓶她也舍不得扔弃——她将瓶顶截去,做成一个筷筒。并且哪怕是如此简陋的筷桶,她也费尽心思修饰之——她把筷筒边缘剪成了锯齿状。
说实在的,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家时,并不抱太大信心。
那是南下跋涉的最后一天。之前和散骆驼们斗智斗勇了五六个小时,气得我两眼喷火,嗓子都喊哑了。加玛牵着驼队越走越远,并又一次消失在一道沙梁的背后——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我急于追上大部队,根本没想到已经到地方了。那时我刚把东边的三峰骆驼追回正道,又去阻击西面的两峰,而正前方的一峰正鬼鬼祟祟往后看,准备瞅空子开溜。我已经筋疲力尽,膝盖、腰胯和大腿内侧因马匹奔跑被颠得疼痛难忍,但仍强撑着打马奔突,骂骂咧咧。当我赶着最后两峰降伏的骆驼登上那道沙梁顶端时,一眼看到下方的驼队停了下来!加玛已经下马了,站在那里收拾缰绳……一时我喜极欲泣!从此再也不用赶骆驼了,不用早起赶路了,不用天天露宿野地了!我们到了!
眼下是一块突兀的黑色沙窝子,有旧年的粪墙羊圈和三个低矮破旧的地窝子(其中一个是牛圈)。我们将在这儿展开整整一个冬天。
我身手敏捷地自个儿下了马(穿得太厚,前几次都得让人扶),牵着马(此地没马桩)就往地窝子前凑,却只看到门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门破烂开裂,通向地窝子的狭窄通道被两侧坍塌的沙堆堵得结结实实。而另一个地窝子门边的羊粪墙塌了一半,里面很暗,天窗也塌了下来,入口处的台阶下积满流沙……情形凄凉极了。这算是个什么家啊!连我的马都很不满意,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偏过脸去。
可两天之后就大不一样了!男人们像摆弄玩具一样,三下两下就修好了所有的破损之处。还在巴掌大的天窗上蒙了一张新的塑料布,房间顿时亮堂多了。门上的裂缝用碎毡片补好,门框下塌空的地方重新填补整齐。居麻和嫂子赶着骆驼去北面很远的地方驮来了几袋土(我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土,全是沙子地),和成泥,把破碎的炉基糊得光溜溜的。居麻干这些活时非常仔细。嗯,这个男人纵然有许多坏毛病,但作为一家之主,还是极负责任的。
花毡铺开,壁毯挂上。加玛又给一切露在外面的家什披上绣着花的盖头——被垛、衣物、小铁皮箱、电瓶、音箱(插卡的那种播放器)……于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温情脉脉地统一了风格。
一天居麻干完牛圈的活回家时,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脏兮兮的塑料钟,说在老牛棚里捡到的(那牛棚十年前曾是另一家的地窝子)。他耐心地擦洗干净,又找我要了一节旧电池,装上一看,果然能走!他很高兴,说:“这是牛的表!既然牛不要了,那我们就要吧!”于是我们都叫它“牛表”。此后它一直被端正地摆放在音箱上,和房间里其他任何物什相比都毫不逊色。总之,这个家的功能和外观迅速完善起来了。
连我们的马也喜欢上了我们的地窝子,每天一回家就堵在门口不走。它知道从这里面走出的人最富裕——他们有一种神奇的口袋,装着好吃得不得了的玉米粒。
隔壁地窝子的原主人休牧多年,他家地窝子空了许多个冬天,快塌了一半了,境况更惨。但人的意愿使之又重新敞开,重新稳当地支撑起一方温暖整齐的空间。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子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人实在少得可怜。
新什别克家的木门内侧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极大的汉字:“太谢谢呢!”署名也是汉字,稍小一些:“夏衣玛尔旦·孜亚”。夏衣玛尔旦是谁呢?他在感谢谁呢?似乎这是他离开前的一句留言,留给所有经过这片沙漠,误入这片沙窝子,而没有破坏这个房间的人。
曾经作为孩子的夏衣玛尔旦已经长大了吧?他的家庭远离了羊群,他也永远离开了冬窝子,把这个曾经珍爱过的家抛弃在了沙漠深处。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沙窝子东面沙丘最高处立着一座好几米高的三脚铁架。居麻说是去年夏天勘探石油的工程队立在这里的,大约是底下有石油的标志。那些野外工作人员经过茫茫大地来到这里,取样测量,立下架子。不知他们离开前会不会也来地窝子边瞅几眼,为之惊奇或叹息?无论如何,他们没有破坏这两个脆弱的房子。
地窝子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但其实是宽容又有力的。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里,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我们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更是爬虫和小飞虫的天下。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冬日里羸弱的病羊和初生的牛犊也会被请进我们的地窝子,和我们一同生活,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它们安静又坦然,像是比我们更习惯这样的生活。猫对它们的存在尤为兴奋,整天为它们表演爬柱子。羊和小牛便静静地欣赏。如果猫借机渐渐靠近的话,它们则立刻翻脸,起身顶它。于是猫迅速撤退,以一只鞋子为掩体(只能掩住它的半个脑袋)观察它们的下一步动静,并做好奇袭准备。
有一天我的手机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掉到地上,小牛默默啃了一夜。本来一直关机的,硬是被啃得开了机。居麻说:小牛想妈妈了,想给妈妈打电话了。
在这个地窝子里,每天早上,每一个人都依恋着热被窝。嫂子早已经生起炉子,烧好了茶。她一遍一遍地唤父女俩起床,可谁也叫不答应。她叹口气,只好也钻进居麻的被窝躺下来。另一头的加玛也硬凑了进去,三个人挤得紧紧的。居麻没办法,只好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嘟囔着“坏女孩”、“坏老婆子”。
而到了晚上,已经很晚了,谁也不愿立刻睡觉。就着昏黄的太阳能灯泡,加玛绣花,居麻为大家朗读旧的哈文报纸,嫂子捻羊毛线,我看书、做笔记,小猫东扑西颠,练习捉老鼠。茶壶在铁炉子上咕嘟嘟响很久很久以后,居麻叹口气:“喝茶吧。”嫂子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铺开餐巾摆开碗,大家围坐一圈静静地喝茶。灯光越来越暗。突然居麻大叫一声,指着我脚边,我一看——为斟茶方便,我把奶碗放在身边而不是餐布上。没提防梅花猫这家伙悄悄凑过来,埋头碗里“吧唧吧唧”舔得正痛快。我惊叫着去打猫,大家都乐了。仅剩的牛奶就这样被猫糟蹋,多可惜!没想到大家却一点儿也不嫌弃,照旧勾奶兑茶。是啊,它粉红的小嘴巴怎么会脏呢?它还是只小婴儿猫呢。
茶也喝完了,报纸也读完了,居麻想了又想,把他的铁盒子从床头小台案上端下来,开始第一百零一次清点他的宝贝。那个铁盒子存放着这个家所有较贵重的物品,如强力胶、替换灯泡及大大小小各种螺丝螺帽,还有一大沓表格、字条、欠条之类,统统皱皱巴巴。我随手捡出一张一看,居然是张缴话费的回执单,这还有什么用呢?……翻着翻着,突然掉出来一只重重打结的塑料袋,我好容易解开一看,却是一小包莫合烟粒!居麻大喜,抓过去紧抱怀里,大声说:“我的!这是我的!”于是这次清点很有收获。
我非常喜欢阴天,因为阴天大多是暖和的,而且阴天有可能是下雪的前兆。如果下了雪,会缓解旱情,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去很远的地方背雪了。最重要的是,阴天的话,太阳能蓄电池工作量低,电量很快就用完了,我们就可以早早睡觉……
长夜漫漫。哪怕已经睡下了,仍得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天亮。半夜里起来上厕所的人会顺便掏一次炉子,再给空炉膛填满羊粪块。太冷了。下雪前的阴天里,居麻更是因关节炎一整夜不能安眠,不时地起来吃阿司匹林、卷莫合烟,咳个不停。嫂子长久地磨牙,并在睡梦中呻吟——哪怕在睡梦中她都不能远离病痛。加玛紧挨着我睡,时不时踢我一脚。梅花猫则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缝隙,想钻进我的被窝……一整夜,不时地在深深的黑暗中醒来,却少有焦虑。地窝子里那么安全,又安宁。
作为一个郑重的家,这家里的生活也是郑重的。哪怕只是出去放羊,居麻也会花很长时间把靴子擦得锃亮。如果哪天早上嫂子突然取出干净衣服给他替换,他更是高兴得唱老半天歌,一直唱到放羊回来为止。
因天天烧羊粪,烟大灰多,檩木上没几天就会铺积厚厚一层。有冒失的牲畜踩过屋顶时,烟灰就簌簌往下掉,四处纷纷扬扬。于是在暖和的日子里会来一场大扫除,大家一起动手,先把所有东西搬到外面,不能挪的就用塑料布、编织袋盖起来。加玛穿着脏衣服,裹着头巾把所有檩木扫了一遍。嫂子抡起花毡一条一条地在雪地上用力拍打。最后再原样儿布置起来。顿感清爽多了。
房间里的地面原先是沙土地,被居麻糊了一层泥巴后,结实了许多。但时间长了,泥块会被踩得坑坑洼洼。尤其墙根处,少了泥巴的阻挡,时不时像流瀑布一样流着沙子。居麻一有空就和泥巴修补。没等冬天过去,那三袋土全都用完了。
而加玛一有空则拾起小笤帚打扫地窝子门口的空地。所谓扫地,也就是把沙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抹去,再扫出整齐顺眼、丝缕有序的痕迹——尽管如此,也是有必要的!
来注射疫苗的兽医离开时,嫂子托他将一大包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捎到春秋定居点的家中。定居点生活着奶奶、加玛(那时她已经过去了)和放寒假回家的三个孩子。我觉得很奇怪,那边交通便利,想吃什么自己出门去买嘛!而这边,有钱都没处买……这边毕竟深在荒野,应该从那边往这边捎才对!
但再一想,不对——这边才能算是真正的家!虽然没有牢固的房屋,没有体面的家私,没有便利的生活……但是,羊群在这边,牛、马、骆驼都在这边,所有的财富和希望都在这边。这边才是最踏实的所在。而乌河之畔的那个家,则是单薄、冷清的,它只是一处附属之地,只能依托这边而存在。
有趣的是,兽医来时,那边托他捎来的东西是一大包油饼。兽医走时,这边托他送过去的东西,仍是一大包刚炸好的油饼……何必呢……
在羊群南下的途中,我和加玛领着驼队先赶到驻地,抢在大部队到来之前搭好简易帐篷,烧好热茶。一切就绪后,加玛认真地收拾着临时栖身的帐篷。可那又有什么好收拾的?照我看简陋得无可救药了……然而等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我们的帐篷顿时变了副模样——所有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之前我觉得反正被子很快就会被拉开睡觉,叠它干吗……),而且和正式的定居房一样,食物厨具放在入口的右手边,那是传统的角落。碗筷下还垫了只塑料袋。那只袋子是所有袋子里最干净的一只,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真是个家啊。虽然在这个“家”里,我们总共只停留六个小时!等赶着羊群和大畜的男人们到“家”后,看到这幕情景,一路受苦的心该是多么温暖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