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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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七八月,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儿。

早上上工的时候,杨显成看见罗兰带着春兰,挑了几只公鸡绑了放进竹篓,到乡上去卖了。想必现在院子里只剩了春桃和春秀在家织席,便悄悄向生产队长古家明请了半日的假,去郭家小院儿陪着姐妹俩。

打从他教春桃读书识字以后,他便慢慢地跟她家里的人熟络起来了。

“显成哥,你们组的玉米都掰完了?”春桃微笑着说,一面动作敏捷地织席。

“哪能哦?还多着呢。”显成挽着袖子,若无其事地破篾条,一下一下,慢慢地,切得很是斯文。

他笑着说:“我是请假,跑出来偷懒的。正好我也没其他的事,就在你家待一会儿。你们又要种地,又要织席,哪应付得来?”显成轻轻翘着唇角,慢条斯理地看着春桃说,话里多少含着对姐妹俩的关心。

“还是你们这些知青好,好多优待。”春秀笑眯眯地打趣说,“我们就只有苦干的命。”

时间久了,村里人慢慢晓得了显成的一些情况。

他是乡上一个杂货铺老板的独子,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姐夫是乡政府的干部,在乡里有些人脉。因着这些关系,他才得以在离乡上最近、条件较好的高庙村下乡。

在20世纪70年代的界市乡,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不知有多少女娃儿绞尽脑汁想要嫁过去,虽然比不了那些高门大户,但也强过乡下的泥腿子,总算是跳出农门的一条捷径吧。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这么标致的女娃儿,只要愿意,想嫁到乡上,跳出农门,不是很容易的吗?”显成转头望着春桃说,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活,脸上竟红起来。

她的眼睛大大的,清澈明亮,睫毛又密又长,而且笑起来眉眼弯弯,总是一副温温润润的样子。这么瞧着,真好看。

显成正细细地欣赏着美少女图,春桃突然转过脸来:“你乱讲什么?哪个要我们哦?乡下女子,土里土气的。”她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显成仿佛能感到她轻盈的睫毛刷过他的脸颊。

显成一下子怔住了,腾地一下,像是有人点了火,他的脸更加烧红起来,吞吞吐吐地,半天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幸亏春秀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甜红薯干:“显成哥,给你这个吃。”

显成笑着,小心地将破好的竹篾归拢一下,甩甩手,在衣服上轻轻抹抹,接过春秀的甜红薯干:“待会儿大娘赶集回来,我就回去。等下午放工,我再回来。”

“显成哥,你今儿赖在我家一天吗?”春秀调皮地吐吐舌头,笑眯了眼。

“行啊!”显成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把甜红薯干从右手换到左手,起身到春桃旁边,掰了一大半给她,一边宠笑着望着春桃织席,一边轻轻地道,“你有空多去赶集吧。女娃儿不能上学堂,可多见识下也好。”

“嗯。”春桃脸上露出了点儿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一边叠起刚织好的一床竹席,洗了手,接过红薯干。

春秀轻笑:“显成哥,这红薯干好吃吗?”这红薯干是去年冬天,娘带着她们姐妹几个亲手弄的,味道相当不错。

“甜酱蒸糕,香脆薯干,这可是高庙村儿出了名的。”显成轻轻地摸摸春秀的发顶,眼睛却看着春桃,“真好吃!改天你们来赶集,一定去我家,我请你们吃糖。”

春桃唰地涨红了脸,声音带着轻颤,拿着薯干的手都轻抖起来:“糖有什么好吃的?我……我还得去喂鸡呢!”说着,拉起春秀,上屋里待着去了。

显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痴痴地望着春桃俏丽的背影,心头只感觉一种淡淡的微醉……

轻轻地晃晃脑袋,显成转身背朝着屋门,正要出门,却看见王德贵的女儿王二妞老远地朝这儿跑过来,看见他望她,还高兴地挥手,大喊着:“显成哥,显成哥!”兴奋得脚下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喜儿?什么事啊?”显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王二妞胖乎乎的,水桶腰,大象腿,一笑起来两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

王德贵自己老实巴交的,除了农忙在家种地,就是一年到头在外跑点小生意,赚来的钱,都用来供他婆娘朱大芬吃穿打扮,花枝招展。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大儿子虽是个平平常常的乡下小子,但模样也还行,可她的女儿二妞却是这么不招人待见。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脖子、胳膊、腰上、腿上那一圈圈赘肉,显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菜市上挂着的肥腻腻、油汪汪的猪肉。

“显成哥!”二妞兴奋地跑到显成面前,生怕他瞧不见自己身上的肥肉一般,张扬着两条胳膊,挥舞着什么东西,“原来你今儿真的在这儿,你看!”

显成无奈望过去,她手里捏着一双白底红面的鞋垫,做工还行。不明所以,显成只得淡淡一笑:“这是……”

“这是我做的鞋垫啊,你看多漂亮!”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花了我好几个夜晚……才做好的呢。”

显成愣了一下,竟不知该接什么话。

“显成哥,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王二妞一步上前,硬要把鞋垫塞给显成,吓得他连忙后退几步。

屋里的春桃和春秀听见声音出来了。

“是二妞姐啊?”春桃客气地跟她打招呼。虽然平时就不喜欢她娘朱大芬刁蛮泼辣,但毕竟这跟她的女儿无关。

春秀跟在春桃身后,被春桃轻轻捅了一下,这才不太甘愿地喊了一声“二妞姐”。

“哼!”王二妞这才注意到春桃姐妹俩,有些不高兴了,板着个脸,不说话。

呸!自己热脸倒贴了别人的冷屁股!春秀不高兴地噘起嘴。有个泼辣户的娘,自己又长得那副德行,高庙村有几个人待见她?好心好意地跟她打招呼,不想她倒好,先摆出一副臭脸。

“快进来坐坐吧。”春桃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她心里也没好气,但在显成面前,毕竟也不好发作。

王二妞气嘟嘟地瞪一眼春桃,硬是把鞋垫塞进显成手里:“显成哥,你可留好了。若是穿坏了,我就给你再做一双!”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转身跑开了。

显成拿着鞋垫,哭笑不得,跟着春桃姐妹俩回屋,想跟她解释清楚。

哪知春桃却带着春秀快步走进堂屋,立即反手把门插上,留下他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刚要求她开门,只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院墙外吆喝着:“大姐!三妹!快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什么?”春桃、春秀一前一后跑出屋,只见小春手里倒拎着一条还在扭动挣扎的东西,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啊!吓死我了!”胆小的春秀吓得尖叫起来,颤手指着地上仍旧不停扭动的蛇,“快拿开!快拿开!”

“怕什么哦?”小春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一把拎起蛇,又一次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边得意地自言自语,“动不了了吧?看我弄不死你!”

“哎呀,蛇肉炖汤,香死个人哦。”显成自幼住在乡上,家里做着生意,他家的日子过得相当宽裕滋润,伙食自然比乡下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又鲜又嫩的蛇肉,他可没少吃。可自打上山下乡以来,别说蛇肉,就是猪油星儿都难得沾到一点儿。这会儿,有蛇肉吃,他自然是又惊又喜,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死蛇,在手里掂了掂,乐呵呵地说:“这么沉,起码得有三四斤哦。”一面把它挂在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上,接过春桃递过来的刀子,开始动手剥蛇皮。

吓得春秀逃也似的跑进屋里去了。

春桃却满脸笑容:“幺弟,你帮显成哥把它收拾收拾,晚上我们加个好菜。”一边端着一盆米糠,去喂鸡鸭。

院儿里剩了显成和小春。

显成望着小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显成哥,你这是怎么了?表情怪怪的!”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女娃儿怕羞,这也是常理,可是显成哥啊显成哥,亏你还是个大男人,怎么也这么扭扭捏捏哦?”

“哪个扭捏捏捏了?”显成摆摆手,有些烦躁地将口袋里的鞋垫扔过去:“算了算了,我还正为这事烦恼呢,可是这事你得帮帮我。”

“啥子事啊?”小春狐疑地接过鞋垫来,仔细一看,登时瞪大了眼,“好啊!显成哥!哪家的女娃儿送给你的哦?”

说着,又将手中鞋垫来回翻着看了看,突然发怒了:“好你个杨显成!你行啊!说,这是哪个送的?”他用手指指鞋垫,“这垫子做工不怎么样嘛,比我大姐做的,差远了嘛。”

显成撇撇嘴,用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小声点儿”的手势,有些沮丧地说:“你小声些!想叫你大姐生气,是不是?”

小春不屑一顾地摆着手:“我小声些?你说,这究竟是谁给的?这么好的事,你害怕我大姐晓得啊?”

这小子,一天到晚,就往这里跑,明摆着是拐自己大姐来了。

“你以为我乐意?”显成急了,低声喝道,“是人家硬塞给我的!我又没想要!我正发愁要怎么给她还回去呢!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哪个女娃儿脸皮这么厚哦?”小春有些奇怪。

杨显成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哦,是她嗦!”小春恍然大悟,“老娘泼皮不讲理,女娃儿也这么厚脸皮!也正常!”接着,又叹口气,“行!看在我大姐的份上,这事包我身上吧。”

“你有办法了?你打算怎么做啊?”显成不禁暗暗感叹,这个小春真叫人又爱又恨。

小春比村里的很多同龄人要高半个头,皮肤白皙,一口牙齿整齐又洁白,端端是一个美男子。因着这一点,加上隆昌这个地方的人,大多有“大儿大女胀眼睛,幺儿幺女命肝心”的风俗,打小,他便被父母宠溺惯了。而且,平日里说话做事,他总带着一股子二流子气,又喜欢打牌炸金花儿,一言不合便会与人打架斗殴。

真没想到关键时候,还得靠他。

“哎呀,对付这种人,简单的。你就等着看好吧。”小春满不在乎地打包票,“你就放心吧,我什么不行,但是在这方面,我可比你强多了。”

小春看起来没个正形,但凭着俊秀帅气的长相、讨好卖乖的甜嘴巴,不知讨得了多少女娃儿的欢心。说实话,他其实已经悄悄收过好多双鞋垫、鞋子了,都被他送的送了、扔的扔了。也所以,在这方面,他的经验是相当丰富的。

不要小看小春,他可是弯弯肠子比较多的。

小春跟显成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悄悄话,丢下显成一人收拾蛇,自己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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