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和假期无缘

第一部分:对自己的努力,我没感到后悔

我这一生,和假期无缘

学生和朝九晚五的白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最讨厌星期一。放假多好!玩一个够!但是那可恶的星期一,把我们拉进痛苦的深渊。

我也度过长期上班的日子,那种对假期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令我决定一定要做一个不受固定时间束缚的人!一直往这方向努力,终于成功。

当今,每天都是星期天,我就不觉得放假有什么珍贵了。虽然不必上班,也不算退休,我们搞创作的,没有退休这两个字,总会找些事来做。我现在的日子,忙过我上班的时候,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们的放假,就是我们死去的时候,写作人不会停笔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人要求他们来写,近来在专栏版上看到许多老朋友的文字,他们闲来总会动动笔。很少人能够像倪匡兄一样,说停就停。他说写了几十年稿,晚上做梦时,会出现一大堆格子,追着他讨命。他可以不写,是因为他的兴趣诸多,每天有不同的事做,上上网,已足够他忙的了。

我想向他学习,但是做不来,我不是外星人,而且,我的书不断地在国内出版,也有各个出版社要求我去做发表新书的宣传,那几百个读者围了上来,要我在书上签名,我每签一本,就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是多么过瘾的事。

主要的是我越老越爱钱财,因为我越老越会花钱,没有满足的一天。相命先生曾经说过,我花钱的本领比我赚钱的厉害。别人骂过,你这是劳碌命,我听了笑嘻嘻,不劳碌多无聊呢!

拜赐冯康侯老师的教导,令我学会写几个字,我当今一有空,还是不断地学写字,近年来对草书发生浓厚的兴趣,每天不拿起笔来练,也多读草书的名帖。草书这种千变万化的造型,比什么抽象画还要好看。

又在各种机缘下,让我在荣宝斋开了一个书法展,而且销售得不错,现在香港的荣宝斋又邀请我去办一个。这也好,让我有多一点时间写多几幅。最近常作的是一些游戏的文字,也用草书写了忆老友,内容是黄霑兄的歌词《沧海一声笑》。另外用行书写《塞拉利昂下》和《问我》,地下又铺满一张张的宣纸,都是自己觉得不满意的,家政助理每天拾起来丢掉,不知道我这个疯子为何那么不环保。

买卖方面,我还是不停地研发新的产品,“抱抱蛋卷”加了葱蒜味道在传统蛋卷里面,吃过的人都说好。另外和上海的管家兄合作,推出“管家的面”,他是一个面条达人,生面做了一吨吨地拍卖,也被抢光。我叫他做干面,他说要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就是三年,我从来没有催促过他。

当今产品做了出来,面条只要放进滚水中煮两分钟,在碗中放我做的猪油,捞出后拌了一拌,再淋我认为最好的“老恒和”酱油,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配合,大受欢迎。

但为什么在香港买不到?这是我的薄利多销宗旨,一切用最好的材料,成本一定很高,“老恒和”酱油一小罐已要卖到人民币三百元,我们用的是小包,也不便宜,所以也只有用邮购的方式才有一点点的利润,如果在什么超市上架的话,对方至少要抽三成。我不想卖得太贵,也只有用邮购这个方式出售,而食品类是不寄到香港的。

目前正在开发的有英式甜点Shortbread(酥饼),试了又试,扔了又扔,做这产品的是一位我在微博上认识的网友波子小姐,她差点给我弄得疯掉。

每一样产品都赚一点点,我常说的,有赚好过没赚,不亏本的话,已是乐事。

太多的念头,很少的时间,我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老天还是对我很好,让我在冰上摔了一跤。小腿有两根骨头,粗的没事,细的那根裂了,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愈合,在医院中休息了一阵子,终于可以实行我的另一个愿望,那就是写一个长篇。

虽然当今在家静养,但是也静不下来,我想我要去一个不受干扰的地方,才能完成。有什么好过去日本,一面浸温泉一面写呢?

每逢农历新年,一群和我到处旅行的朋友,一定要我举办新年团,农历新年有些人在正日要陪家人,有些要过了正日才有空,所以通常我会办两团。这次决定去新潟,这个一直被大雪封闭的乡下我很喜欢,别人回去后,我留在那里住一个长时期,才可以放自己一个长假。

但是什么叫假期?还不是每天欢喜做些事?我这一生,和假期无缘。

什么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

刚到日本的时候,是个年轻小伙子。当时的工作是为一家机构买日本电影在东南亚放映。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日活、东宝、松竹、东映和大映五大公司的外国部长之联合请帖,邀我在一家名艺伎屋里吃晚饭。

前一任的驻日本经理是位好好先生,他在办移交手续时已经警告过我这一餐难吃极了。我问说菜不好吗?

“第一流的。”他答道,“不过,日本人做生意的手段真不简单,要是你在这一晚上喝醉了出丑,那以后要杀他们的价,怎么开得了口?”

我的心里马上起了一个疙瘩。

我的天,这可阴毒得很,但是年轻气盛,什么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如果不去,也扯不下脸来。

“他们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问。

“和他们公司拍的片子一样。”他解释,“松竹多拍文艺爱情片,那公司的外国部长做人较为淳厚,酒量最差。东宝的戏喜剧和人情味的电影居多,做人也大派,很幽默,还可以喝几杯。大映注重古装片,刻板一点,但能量不小。日活以时装动作片为主,极会喝酒。东映什么片子都拍,最抓不住他的个性,但听同行人说,他们的‘外交部长’从来没有醉过。”

好,我有分数。嘴是那么讲,可是这五个人联合起来,便变成一只恐怖的怪兽。怎么对付,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听老人家说,绝对不能空肚子去喝酒,否则一定先吃亏。当天下午,赴宴之前,我跑到一家中国餐馆,叫了一碗东坡肉,吃他三大片肥肉。

再洗一个热水澡,换好西装领带,检查一下袜子有没有穿洞,走出门。

前往那家艺伎屋要换两次电车,我从车站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冲门口。

大门打开,已有数名侍女相迎,我报出姓名,她们客气地带引走过一个小庭园,到达主屋,拉开扇门。侍女为我脱下鞋子,指向二楼。

一条擦得发亮的木楼梯,光光滑滑。我明白他们要看我醉后由楼上滚下来。

上了楼梯,走入大房,五大公司的部长们,已经坐在那房间里等候。

他们请我上座,我也不客气。各人寒暄了一会儿,东映的代表拍拍掌,叫侍女上菜。当晚吃的是“怀石料理”。中看,但吃不饱。

来了六个艺伎,每名服侍一人,坐在我身旁那个脸上涂得白白的,但遮不住她的皱纹。我尊敬她的职业,并没有向她吆三喝四,她亲切地服务。

五人说今晚庆祝我们的友好,不醉不散,我微笑答谢,各敬一杯。

正在想是不是趁他们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让他们多喝一点呢?

东映抢着来个下马威,他说:“我们日本人习惯空肚子喝,菜只是送酒,最后才吃白饭。蔡先生要不要先吃饱?哈,哈,哈。”

我摇摇头:“在罗马,做罗马人做的事。这里是东京。”

日本人饮酒,只是为对方添,本身不主动地为自己加酒。别人敬酒,礼貌上要将杯子提高相迎。我的杯子一空,即刻有人拿酒瓶来敬,不给我停下的机会。

以为松竹的那位绅士酒量不好,哪晓得此君喝了几小瓶,还是面不改色。我真怀疑上任的人给我的情报有没有错误。后来听到他在打嗝,才知道这家伙也是吃了东西,有备而来的。知道这样喝下去我迟早会完蛋,必须改变战略。

“不如喝韩国式的酒吧!”我建议。

什么是韩国式的呢?我说明:“那便是我先干杯,把空杯子献给尊敬的人。这个人干了,再把杯子还给我,我再喝完,才能把杯子给人家。不然,就是没有礼貌。”

他们心里一想:这个笨蛋,要是我们五个人都敬他,我们只喝一杯,他却要连喝五杯。

各人都拍手叫好。每一个人干后即把空杯子传了过来,我喝完后并没有把杯子挨个还给他们,一个个地摆在松竹代表的面前,连我自己的,一共六杯。松竹只好灌下去,连来两三轮,他摇摇晃晃倒下。好了,先杀一名。

“不,不,不。这种韩国的饮酒方法不好。”东宝说。“那不如改大杯喝吧。”我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知道他们除了啤酒之外,不大灌大水杯的清酒,我喝惯白兰地,轻易地连敬他三杯。东宝便呆在那里,自称醉、醉、醉。

其他三人酒量都很好,又习惯饮清酒。我建议换洋酒,他们反正是开公账,都赞同。各人干一大杯后,我把酒瓶抢过来,自己往自己的酒杯倒了一大杯,不等他们敬,一口气喝下。这一招散手是老师父教下,使来先令敌人震惊的。大映已心怯,又不惯掺酒来喝,干多一杯后也便横卧下来。

坐在我身边的那白脸艺伎对我有母性的同情心,一直问长问短说要不要紧。

我对她摇头示意已支撑不住。

日活那个大胖子也已有醉意,但还是不倒,我们又互敬了一大杯。

侧过头去,白脸艺伎已经为我倒了一杯颜色似酒的煎茶,我一拿上桌面,向大胖子碰一碰杯,一口气干得一滴不剩。

大胖子已怀疑有诈,但苦无证据,只好喝光他那一杯,但还是唠唠叨叨地抗议我那杯酒到底有没有做过手脚。

我装成生气,抓瓶子再各倒满满的一杯,大声喝:“干!”灌下那一杯,他终于呼呼大睡。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将含在嘴里那一大口酒吐掉。

走出来时看到最后的东映代表也要进厕所小便,发觉他坐着喝毫不动声色,但一走起路来便气喘如牛。

他一回来,我叫白脸艺伎抓他跳舞。她了解我的意图,抱着东映团团地转了几圈。东映坐下,已觉头晕。他忽然向我说道:“不如回家吧!”我赞成。

两人蹒跚地走到楼梯口,“今晚多谢了。”说完大力在他背上一拍——

东映像个足球,直滚下楼梯,全军覆没。

我称赞白脸艺伎是我一生中仅看到的美女,死命搂着她的肩膀,走下那光滑的楼梯。

回家后抱厕大吐,黄水也呕出来。只是没有给人看到。

忍下来,就是成长

这几天香港冷得要命,抱怨吗?前阵子还说到了冬天热死人呢,又不是只有香港冷,就忍一忍吧,过了就没事的,香港人都习惯的了,你看家里有多少人装着暖气设备呢?是的,过了就没事,人是很会忍的。

记得当年那个南洋小子,第一次去东京,住在新宿的一家叫本阵的旅馆,翌日打开窗,就是一场大雪。

穿着单薄的大衣,走到新宿车站买了一份英文报纸The Japan Times(《日本时报》),才知道那是三十多年来最冷的一天,吃得消吗?忍呀,年轻人留学,一定要吃苦呀,抱着这个心态,什么都忍了。

跳上电车,原来上了一辆“急行”,小站是不停的,只好又坐回新宿,重新来过,当年的车厢暖气是不足的,一直颤抖。

在学校附近,找到一家“不动产”,那就是房屋介绍所,看见一间最便宜的,即刻租下,原来廉租是有代价的,小公寓就在火车轨的旁边,再下去的几年,都要忍受火车经过的隆隆巨响。

返回公寓洗刷打扫,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煤气炉,小纸箱那么大,记得有块像珊瑚的白色石棉网,燃烧后变红,再去买个水壶,放在炉上,一下子烧滚水喷出蒸气来,哈哈,还可以预防过度干燥呢。

忙了一个下午,竟然忘记买棉被和床垫(Futon),只有穿着衣服,对着那个煤气炉睡。睡前取出毛巾牙刷洗脸,咦,没地方挂呀,就平铺在榻榻米上,糊里糊涂地睡了。

早上一起身,第一件看到的就是那条毛巾,哈哈,冻得僵硬,也真好玩,拿了起来当扇子,哈嚏一下,才知道冷,原来当年的公寓都是木造的,涂上些泥就是墙壁,当然挡不了冷,不过地震起来倒塌的话,也压不死人呀。

什么苦都能吃,怎么冷都得忍,既然避免不了,就要娱乐自己。走出公寓,对面是一个小公园,一片雪白之中,特别显眼的是一朵黄色的花,实在很大很大,仔细一看,是朵玫瑰。原来玫瑰在雪中还能开花,真佩服它的耐力,比我强,厉害,还那么美!

说是上学,哪里念得什么书?整天逃学去看电影,看电影也成为我的工作,看到好的,和电影公司的海外部接洽,买版权给东南亚放映。

肚子饿了,看小餐厅外面的蜡制样板,最便宜的荞麦面,什么料都没有,上面只铺了几条很细的海苔,就叫这个了。上桌一看,除了面还有一小杯汁,是干捞吧?淋上了,汁从竹箩流出,看别人怎么吃法,原来是蘸着面条塞进口的,跟着做了。天!原来是冷的,小食堂也不烧火炉,冷上加冷,忍吧,要当苦行僧。

终于,春天来了,没有雪,但是初春才是最冷的时候,忍吧忍吧,夏天就跟着,太阳出来了,就不必再受苦了,这么告诉自己。

工作开始接触到香港来日本的摄制组,香港来拍什么?当然是雪景。天!又是雪,什么地方还有雪?长野县的白马高原雪最多。

买长靴。和当地人先去视察外景,脚一踏下去,雪都挤到靴子里,令双脚都湿了,更冷。

当地人背着猎枪,在雪地中看到野兔,轰的一声,兔子飞起,他们冲了上去,即刻把兔皮剥了,露出肉,就那么用刀割下一片放进口。

可以生吃?当然,他们回答,所有最新鲜的肉,都能生吃,要不要来一口?天寒地冻,肚子已饿扁,当然照吃。咦?没有腥味,也不好吃。已很久没吃肉了,吞了几口,不然不够营养。

外景开拍,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也忘记了严寒,忽然乌云密布,没有太阳,就只好等了,这一等,刺骨的寒风吹来,才是真正的冷。

忍吧,身上可以忍,但是寒冷是由脚下传上来的,只有拼命地踏步,希望能减少冷意,但怎么忍还是忍不了。这时,头上叮的一声出现了个主意,向灯光师要了一块用来反光的发泡胶,又用贴布绑在鞋底。真管用,这一来,隔绝了冷,又能在雪上留下与众不同的脚印,好玩得很。

旅馆供应的食物有蜂蛹,一只只的米白色小虫,还会蠕动,敢不敢吃?当然吃,有营养嘛。还有什么?还有蜜蜂,整只的,用酱油和盐煮了,甜甜的,也有点肉味,很能下饭,当然吃。

可是不能不照顾工作人员呀,晚餐虽然有些腌制过的鱼,但不代表是肉呀,我们是吃肉长大,不吃肉不行呀。当然也有日本和牛,但那些预算吃得起吗?

有了,当众宣布,今晚有牛排吃,大家欢呼!

一块块,真的大块,香喷喷地煎了出来,还吱吱声响,众人狂吞,当然,他们不知道,吃的是马肉。马肉在长野县最便宜了,日本人还吃生的呢,说什么吃了不会患花柳,我才不信。但有肉吃,好过没肉吃。

吃完,又去雪中拍戏了,又缩作一团,啊啊,这么冷的天气,今年会不会被冻死?

挨过长野县的风雪之后,以为可以喘气,哪知韩国方面的摄制组又来催命。去韩国干什么?当然又是拍雪景呀。而最多雪的,是在雪岳山。

早年的电影,是愈省钱愈好,工作人员的待遇糟糕透顶,正在埋怨时,看那边韩国人,简直是奴隶,爬上雪山,搬着几十斤重的灯光器材,不吭一声。我也帮手搬运,雪山爬到一半,已不能动弹,帮我拿的,竟是一个女的,属于服装组,瘦瘦的,不像有什么气力。

原来是一位助手,她姐姐嫁了一个助导。老板申相玉看中那个助导的才华,升他为导演,拍了戏,不卖钱,自杀死了。工作组收留他太太管服装,她带了妹妹来帮忙,没有工资的。

到了现场,我的记性不好,但对拍电影有特别的爱好,所以能记得所有工具和器材的位置。武术指导要找假血浆,我一下子就知道放在河的对岸,性子一急,就蹚水跑过去拿来往演员身上涂,拍得顺利,但我就倒了下来。

脚已冻僵。

被送到小旅馆休息,那服装组的小女孩把我的脚抱在她怀里取暖,血液才能恢复循环。阳光照入,发现她双颊透红,美艳到极点,这时,已不觉冷。

春天到了,跟着夏日,冻疮发着,奇痒无比,拼命在皮肤裂痕撒止痒药,无效。一年复一年,这冻疮没有医好,看着伤口,天气虽然热,也发起抖来,想到女孩子的柔情,又温暖。

返港做剪接工作,在瑞兴百货公司买到第一件能够保暖的大衣,皮尔·卡丹的设计,那条粗大的拉链是打横拉的。当年,这块牌子还没发臭,是件好看的衣服。

一直陪着我多年,后来又去韩国拍雪景,连这件大衣也派不上用场,跑去东大门的衣服市场,找到一件从美军PX(美军营区贩卖部)偷出来的空军制服,夹棉尼龙布料,连着顶帽子,边缘有兽毛挡雪。也不是什么貂皮,后来才知道是狗毛,这件大衣可真的厉害了,保住了我这条小命,再冷的天气,穿上它,里面加了一条贴身棉裤,再冷也顶得住。

吃的方面,大雪山之中没有肉食,香港来的工作人员要求吃水果,哪里来水果?跑去市场,看到一条条的青瓜,可真肥大,一买就是几大箱,抬了回去给大家当水果,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现场的工作餐,是盒饭,大雪之中,哪有什么热饭,但好在生了个火,滚了一大锅汤,把Kimchi(泡菜)和豆腐放进去煮,再淋在饭上,也能温饱。但是我身为监制,不能抢先,都是大家吃过之后,剩下冷的才吞进口,这么多年来,也养成我吃冷东西的习惯,太热反而不行。

回到日本的小公寓,好友相聚,总是买一大堆肉和蔬菜,在桌上生个火炉来吃火锅,什么东西都扔进去就是了,最后那口汤最甜,吃呀吃,天气一冷一定以火锅为主,太多生厌,之后对火锅一直没有好感。

生活条件转佳,电影的外景也没像从前那般节省,因为市场已逐渐扩大,制作费也愈来愈充裕,吃住都好。

也够钱买衣服了,到名店去买了一件茄士咩(山羊绒)的大衣,是Lavin(浪凡)牌子,设计传统,不跟流行,我一直酷爱这件衣服,出席宴会,或者到雪地工作,都穿着它。记得一年去拍《何日君再来》,导演区丁平要求镜头前降雪,我和几名大汉就去摇大树上的积雪,一摇全部掉下,自己变成一个雪人,但着了这件大衣,也不觉冷,这些日子香港又是史上最冷的几天,再从衣柜取出,穿在身上,走到街头,还是合身合时。

再次去韩国或日本,已是旅游,忽然觉得这两个国家已不像从前那么冷。就算是严冬,下了大雪,也不冷,到外面一件大衣已足够,在室内根本用不着棉衣,到处有暖气,穿得太厚反而全身是汗。

之后去了冰岛,到了阿根廷的冰川,也不觉得冷了。到底是工作和游山玩水的心境不同,或是御寒装备足够,最冷的,反而是香港。

香港人完全忽视暖气,以为忍几天就过,一切都要忍、忍、忍。

何必呢?为什么买冷气机时不花多一点钱装个冷暖两用的?为什么洗手间内也没有暖气,一直要忍?

不过,我们这一生,都是在忍、忍、忍中长大的,在忍、忍、忍中终老的。

忍了一下,就过了,我以为在日本生活的那几年,每一年的冬天都过不了,还不是过了?

以为在工作的恶劣环境也忍不了,还不是忍了下来,成长了下来?

又想起丰子恺先生年轻时写的那篇《渐》的文章,一切都是在渐渐中变化,令到我们不觉得,不觉得年轻,也不觉得老。

再冷,也已经惯了。

怀念吃盒饭的日子

电影工作,一干四十多年,我们这一行总是赶时间,工作不分昼夜,吃饭时间一到,三两口扒完一个盒饭。但有盒饭吃等于有工开,不失业,是一件幸福的事,吃起盒饭,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不怕吃冷的吗?”有人问。我的岗位是监制,有热的先分给其他工作人员吃,剩下来的当然是冷的。习惯了,不当是怎么一回事,当今遇到太热的食物,还要放凉了才送进口呢。

多年来南征北战,嚼遍各地盒饭,印象深的是台湾盒饭,送来的人用一个巨大的布袋装着,里面几十个圆形铁盒子,一打开,上面铺着一块炸猪扒,下面盛着池上米饭。

最美味的不是肉,而是附送的小鳀鱼,炒辣椒豆豉,还有腌萝卜炒辣椒,简直是食物的“鸦片”。当年年轻,吃上三个圆形铁盒饭面不改色,有剩的话。

在日本拍外景时的便当,也都是冷的。没有预算时除了白饭,只有两三片黄色的酱萝卜,有时连萝卜也没有,只是两粒腌酸梅,很硬很脆的那种,像两颗红眼猛瞪着你。

条件好时,便吃“幕之内便当”,这是看歌舞剧时才享受得到的,里面有一块腌鲑鱼、蛋卷、鱼饼和甜豆子,也是相当地贫乏。

不过早期的便当,会配送一个陶制的小茶壶,异常精美,盖子可以当杯。那年代不算是什么,喝完扔掉,现在可以当成古董来收藏了。

并非每一顿都那么寒酸,到了新年也开工的话,就吃豪华便当来犒赏工作人员,里面的菜有小龙虾、三田牛肉,其他配菜应有尽有。

记得送饭的人一定带一个铁桶,到了外景地点生火,把那锅味噌面酱汤烧热,在寒冷的冬天喝起来,眼泪都流下,感恩、感恩。

在印度拍戏的一年,天天吃他们的铁盒饭,有专人送来,这间公司一做成千上万,蔚为奇观,分派到公司和学校。送饭的年轻小伙子骑着单车,后面放了至少两三百个盒饭,从来没有掉过一个下来。

里面有什么?咖喱为主。什么菜都有,就是没有肉,工作人员中的驯兽师,一直向我炫耀:“蔡先生,我不是素食者!”

韩国人也吃盒饭,基本上与日本的相似,都是用紫菜把饭包成长条,再切成一圈圈,叫为Kwakpap,里面包的也多数是蔬菜而已。

豪华一点,早年吃的盒饭有古老的做法,叫作Yannal-Dosirak,盒饭之中有煎香肠、炒蛋、紫菜卷和一大堆Kimchi(泡菜),加一大匙辣椒酱。上盖,大力把盒饭摇晃,将菜和饭混在一起,是杂菜饭(Bibimbap)原型。

到了泰国就幸福得多,永不吃盒饭。到了外景地,有一队送餐的就席地煮起来,各种饭菜齐全,大家拿了一个大碟,把食物装在里面,就分头蹲在草地上进食。我吃了一年,戏拍完回到家里,也依样画葫芦,拿了碟子装了饭躲到一角吃,看得令家人心酸,自己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到了西班牙,想叫些盒饭吃完赶紧开工,但工会不许,当地的工作人员说:“你疯了?吃什么盒饭?”

天塌下来也要好好吃一餐中饭,巨大的圆形平底浅铁锅煮出一锅锅海鲜饭来,还有火腿和蜜瓜送。入乡随俗,我们还弄了一辆轻快餐车,煲个老火汤来喝,香港同事们问:“咦!在哪里弄来的西洋菜(豆瓣菜)?”

笨蛋,人在西洋,当然买得到西洋菜。

在澳洲拍戏时,当地工作人员相当能挨苦,吃个三明治算了,但当地工会规定吃饭时间很长,我们就请中国餐馆送来一些盒饭,吃的和香港的差不多。

还是在香港开工幸福,到了外景地或厂棚里也能吃到美味的盒饭,有烧鹅油鸡饭、干炒牛河、星洲炒米,等等。

早年的叉烧饭还讲究,两款叉烧,一边是切片的,一边是整块上,让人慢慢嚼着欣赏。叉烧一定是半肥瘦?怎么看出是半肥瘦?容易,夹肥的烧出来才会发焦,有红有黑的就是半肥瘦。

数十年的电影工作,让我尝尽各种盒饭,电影的黄金时代只要卖埠(卖版权的意思),就有足够的制作费加上利润,后来盗版猖狂,越南、柬埔寨,非洲各国的市场消失,香港电影只能靠内地市场时,我就不干了。

人,要学会一鞠躬,走下舞台。人可以去发展自己培养出的兴趣,世界很大,还有各类表演的地方。

但还是怀念吃盒饭的日子。家里的菜很不错,有时还会到九龙城的烧腊铺,斩几片乳猪和肥叉烧,淋上卤汁,加大量的白切鸡配的葱茸,还来一个咸蛋!

这一餐,又感动,又好吃。盒饭万岁!

我住亚皆老街的日子

当年从邵氏辞职出来,前路茫茫,第一件事当然是到外面找房子。

先决定住哪一个区,很奇怪的,我们住惯九龙的人,一生就会住九龙,香港的亦然。清水湾人烟稀少,要强烈对比,唯有旺角,便去附近地产物业铺看出租广告,见亚皆老街一○○号有公寓,租金合理,即刻落订。

这是一座十层楼的老大厦,搬了进去,也没想到怎么装修,邵氏漆工部的同事好心,派一组人花一整天就替我把墙壁翻新,也没买什么家具,之前在日本买的那几叠榻榻米还不残旧,铺在地板上,就开始了新生活。

好奇心重是我的优点,安定下来后一有时间便往外跑。旺角真旺,什么都有,我每到一处,必把生活环境摸得清清楚楚。

最喜欢逛的当然是旺角街市,从家里出去几步路就到,每一档卖菜和卖肉的都仔细观察,选最新鲜的,从此光顾,不换别家,一定和小贩成为好友,有什么好的都会留给我。

街市的顶层一向都有熟食档,早餐就在粥铺解决,因为看到他们煲粥,用的是一个铜锅,用铜锅的,依足传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另一档吃粥的,就在太平道路口,一家人开的,广东太太每天一早就开始煮粥底,用的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猪骨,有熟客来到,就免费奉送一块,喜欢啃骨的人大喜。因邻近街市,每天都有猪肠猪肝等新鲜的内脏,这家人的及第粥一流,生意滔滔,忙起来时,先生便会出来帮手。

广东太太嫁的是一位上海先生,在卖粥的小档口旁边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裁缝店,相信手艺不错,只是当年还不懂得欣赏长衫,没机会让他表演一下。

在同一条亚皆老街的转角处,开了档牛杂,一走过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很受路过的人欢迎,价钱也非常公道。当年我已经开始卖文,在《东方日报》的副刊《龙门阵》写稿,诸多专栏中,我最喜欢一位叫萧铜的前辈,他的文字极为简洁,有什么写什么,像去内地,到小食肆,喝酒,原来啤酒是热的,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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