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派养生恐怖分子
一支小布旗
寻常的一条街道。牙科诊所前,两条长木椅,提供给路过的人歇歇脚。每天早上,四五个阿婆聚在这里,七十岁以上,聊着永远好不了的慢性病痛,聊着传说中的秘方与健康食品的神效。九点整,铁卷门升起,没睡饱的小护士拿扫把出来扫地,无视于吱吱喳喳一群老麻雀的养生话题,如同麻雀们亦不受那支无精打采的扫帚干扰。我站在不远处,旁观着,有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样的活法有什么意思?”但另一个入世甚深的声音立刻赶到,饶富趣味地看小护士有没有把地扫干净,觉得阿婆们辛苦了一辈子,如今还能每日拄伞走出家门,与老邻居相聚聊一聊小毛病,未尝不是一种小山丘、小池塘的幸福。想继续过人生与不想继续过人生、欣赏凡俗与厌倦凡俗的我同时存在,如同年轻与年老两个世界同时存在,各自发出轧轧的齿轮声,错身而过,却毫不影响彼此的方向一般。
过不久,老人家有了新的聚会地点。也是一条寻常街道,一间久未出租的店面忽然重新启用,无招牌无门面装潢,只竖了一面迎风而扇动的布旗,上书“健康食品”,也有可能是“不健康食品”,要看风的脸色才能判定,路人很难弄明白葫芦里装了什么。或许,业者也不希望路人弄明白,他只要老人们口耳相传,一个邀两个,两个邀四个,钻进葫芦来。
靠着赠品打通关节,每日在堤岸、公园、操场集结的公嬷老族相约赴会,听重要的健康演讲。时间一到,族人鱼贯而入,大门接着紧闭,仿佛里面正在进行某巫教之歃血仪式,誓师讨伐那捉弄人的魔鬼。投影片、讲者带权威感的声音、轻音乐、销售小姐亲切的笑容,营造出袪病回春的神秘氛围,重要是,每天感受到有人这么热切地关心他们的健康——“阿姨,你气色好好喔,你骗人你不可能八十岁啦!”一句赞美的话,划开沉重的老病生活,心中霎时长出小绿苗。这种话,子女从来不开口,在付出四五十年辛劳的那一片屋檐下,没有人懂得“你越来越年轻”是女性永远期盼的鲜艳玫瑰花。一支红玫瑰,健康、美丽、爱与崇拜,这是人类永远甩不掉的梦。而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只要按时吞服高人们炼出的丹药,被窃取的健康很快就会找回来。健康一回来,什么都跟着回来了。
那些失窃的健康包括:灵活的关节,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粉嫩平滑的肝,勤快的肾,灌满氧气的肺,晶亮的眼睛 ……原来,纸盒内那瓶药丸就是打击罪犯的游击手,用温开水造一阵小浪送他们进入体内丛林,直达魔鬼盘据的器官营区,携带精锐武器的杀手就会以幻影般的速度将魔鬼一网打尽,受伤的细胞一夜间修复、重组、运作。那关节不再疼痛,双脚灵活,可以跃起做一个芭蕾舞旋转;那冠状动脉恢复通畅,如同总统车队通过时的任何一条马路。
昂贵的价钱算什么?“人在天堂,钱在银行,老婆在教堂。钱是身外物,没有健康,要钱做什么?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健康是真的。”老族们相互耳语,鼓励,巩固生活中不可忽略的微型信仰。
“老婆在教堂做什么?办追思哦?”一个老族问。“什么办追思?再婚啦!”另一个答。
即使是强烈冷气团来袭的早晨,骑楼下,十多位穿得臃肿的老族坐在商家贴心准备的塑料椅上,依序排队,等候铁卷门升起。更有几位坐轮椅的,由外籍看护推来共襄盛举。每一位的表情似乎说着同一句话:“还我健康!还我健康!”如果不是老族们温和的语声,真会令人错觉,这是被倒会的阿婆们到会首家撒冥纸的抗议行动。
几个月后,想必是已达到此区老族的消费上限,布旗收了,铁卷门又拉下。牙科诊所的长椅上,又恢复旧日聚谈的情景。但少了一张面孔,一位九十岁以上的慈祥老婆婆,每日拄杖慢步而来,左手戴一串透亮的黄琥珀念珠,总是安安静静地听她们高声聊天。才过一个冬,这张慈祥的面孔不见了。小护士依然每日扫地,老麻雀依然吱吱喳喳。有人的日子往前走,有人的往后走。
不久,相隔几个街口,又有一支新布旗出现。老族们聚合的情景再现,只不过这次是另一批长者。像这般小规模的朝圣行动,通常都以就近的住宅区为诉求,在老族的脚力范围内设点,凡是需子女陪同、车载的,都需避免;一则省去接送麻烦,再者也不宜让年轻人干扰老族的消费决定。
八点不到,门口聚集十多位老族,同样也有三四部轮椅长者参与其中,推椅的年轻外佣与老族成为强烈对比。老族吱吱喳喳,外佣咕咕哝哝,两个世界,共享一个太阳,共吹一波寒流。这时间,正是学生夹着书包拼命跑向教室心里喊着:“不要迟到,不要迟到”,正是上班族冲进捷运心里喊着:“我要加薪,我要加薪”,而等待铁卷门升起的老族,脸上的神情传达出心中的呐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谁想死呢?想死的,撑不到七八十岁。
研究死亡率的专家说,在现代化国家里,男性的死亡率自青春期开始出现显著的尖峰现象,十二岁至二十三岁,其死亡率增加了十倍,然后才慢慢下降。这段高死亡率时期,被称为“男性荷尔蒙失智症”,是行为上而非生理上的现象,三分之二的死因是意外和自杀。我们固然不宜笼统地以“荷尔蒙失智症”解释所有在这段年岁离去的年轻男女,但这个统计提示了另一个思考:除了不可预测的意外事故与疾病,不想留在人间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变老的。也就是说,不管压在肩上的是一担什么样的“烂人生”(请恕我用辞过当),能撑到七八十岁的,基本上都是不想死的—打一个比方,“活着的意志”换算成存款概念是一千万,“归去来兮的意志”(闽南语谐音:归气来死)等于是负债一百万,则此人“生命资产”尚厚,偶尔在子女面前唱绕舌歌:“阎罗王你是我兄弟,怎不让我死死卡归气。”不必当真。
但是,另一份报告又让人紧张起来:在台湾地区,六十五岁以上老人的自杀率,高过其他年龄层二至三倍。换言之,跨过青春岁月那一段足以致命的暗礁之后,四五十年间,认分地扛起命运派给他们的人生重担,等到跨过老年线,竟又踏入另一段足以致命的暗礁地带。青春时期的暗礁,较容易获得支持,银发暗礁,较不易获得援助;年少时,大家急着保护你,因为还有很长的生命可过,年老了,生命只剩一小段,鲜少人能认知,老人也需要被捧在手掌心。
银发暗礁的威胁主要来自疾病折磨,如果幸运地熬过这一关,应该可以平稳且缓慢地获得带病延年之“福”。那么,这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等在寒风中热切地追逐健康丹药的竟是七八十岁的老族们?他们是了不起的生命斗士,一生中,与一波波的夺命暗潮相搏,如今,即使坐上轮椅,仍展现倔强的斗志,积极地想要求得延年之道。七八十这个数字是不够的,他们要求更高的待遇,要继续攻顶,成为百岳勇士。
一箱电子养生邮件
“要活就要动,有养才有生。”这句话几乎已成为总计七百一十一万、五十岁以上人口的基本口号了。
其实,认真推敲起来,六十三万、八十岁以上的老族们,生长于战争乱世、穷乡僻壤,一生就是一部媲美杰森·斯坦森之惊悚格斗的“动作片”——炸弹丢来时急速跑动,为生存而长期劳动。时下所称每周三次每次半小时之流汗运动,简直令他们嗤之以鼻:流汗算什么,血都流过了喽!他们那千疮百孔亦是千锤百炼的身体,已自动进化成高性能的人形跑步机。至于“养生之道”,我阿嬷那辈都吃萝卜干、豆腐乳、酱瓜、酸菜,也嚼了不少猪才会吃的地瓜及地瓜叶、发霉的粿、微馊的糕。对阿嬷而言,食物没有“坏掉”这回事,只是味道改变而已,只要洗一洗、蒸一蒸,还是能吃的。他们从未以老母鸡煲汤、燕窝、灵芝、人参加以滋补,怪哉,个个带着兴旺的食欲轻轻松松飙上九十,甚至上看一百,真要气死那些砸银子买不到健康的富豪。这一辈人不太在意养生,能活下来,已经够感谢的了。
五十至七十九岁共约六百四十七万人中,又可粗分为两派:渐老族(五十至六十四岁),逾四百五十八万人;老族(六十五至七十九岁),逾一百八十九万人。这两大区块的养生观念与技巧是不同的,会听信偏方、揪团买电台介绍的药品、追逐一支布旗所宣扬的仙丸的人,多数落在老族这一区。他们之中,不少人热爱医学,具有不被认证的医生潜力,会把心脏科、泌尿科开给他的慢性病药,与购自中药店或小布旗店、地下电台的补体药丸,自行依朋友强力见证或个人情绪感受而斟酌服用。有时,也出现神农氏附身,炖煮不明草药加以补强,直接促进洗肾产业之蓬勃。这群老族的子女,不少人因与父母大声争吵、拍桌摔椅、丢弃药品等激烈手段而被扣上不孝的大帽子。凡是走到这一步的,皆是养生养出了恨的。洗得了肾,却洗不去沾粘在亲情里的怨怼。
较年轻的渐老族,具有正确的养生知识与医疗常识。但是,不代表他们都是理性的信徒。狂热是一种很难自我发现的情绪病菌,易滋生,不易消灭。
这批战后婴儿潮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参与台湾经济奇迹,识见胜过上一代。他们不会用“血浊”来描述健康状况,也不认为跟随妈祖绕境就能让心脏年轻。数据,才是生活中的重点。他们知道,总胆固醇不能大于两百,三酸甘油脂必须小于一百五十。族人聚谈,话题从欧债、美国经济衰退,接着跳到股市房地产、子女结婚否或抱孙未,最后一定落入健康大笼子:某亲人罹癌、某友猝逝、哪位医生高明、近期服用何药、血压血脂多少。“我胆固醇高了一点。” “多高?”“破三百。”举座惊呼连连,如听闻你在大安区买了三百坪豪宅,心中有个声音响起:“唔,天堂近了!”
拜网络之赐,此族精通搜寻技巧。网上门诊、网上药典、健康食品门市、生技公司产品皆已加入“我的最爱”,兼以电邮转载转载再转载,与同伴互通有无,以一指而遨游太虚养生幻境,乐此不疲。族人每日花在阅读讯息的时间多过与家人谈心,一看到抗老防癌延寿秘技、如何活到百岁不痴呆、不生病的生活、十大长寿食物,便中了蛊,非得立刻翻读不可。
譬如,来一封电邮“主旨:香蕉皮治老人斑”,内容浅显易懂,叙述生动诱人:“没想到才搽几天,脸上一块瓜子大的斑居然淡到看不清楚了!”惹得你真的跑到“全联”买香蕉,当下吃一根,以内皮抹手背,静置三分钟,受不了黏,洗去为妙,除斑失败。又来一条“主旨:老花、近视护眼秘方”,内容明白晓畅,具煽动力:中医师祖传秘方……枸杞红枣带核桂圆……近视一千度变两百……这还得了,赶紧奔向中药店,救眼要紧。炖了几次,无人捧场,自行仰头灌下以免糟蹋,亦宣告破功。再来一条“主旨:肝硬化居然有救”,又有一条“百岁七大秘诀”,亦有“防癌其实很简单”,还有“上帝的药房”……
一箱电子邮件,泰半是养生保健,尤有甚者,三个彼此不相识却同时担心你会早死的族人寄来“百岁秘诀”。不久,另一个恐慌派族人传来惊悚数据“每十二分二十一秒,一人死于癌症。”隔了一年,有个讯息较落后大概住在“深山林内”的族人转寄“香蕉皮治老人斑”给你。狂热守则第一条:自己热,也要让族人热。只有进入渐老期的人才能感受,族人每日升起熊熊的养生篝火,载歌载舞,互相拿火把烤焦对方的那股兴奋与热情。
经济基础雄厚、阅历丰富的渐老族是养生保健市场的主力消费群,月掷数千至万,不皱眉头。人与小丸的关系颇有趣,小时候,那丸叫糖,老了,那丸叫药,只有渐老未老一族,那丸叫梦幻。
所以,打开渐老族家中的养生保健专柜,不难发现其豢养的梦幻队伍。西方补品如:花旗参、亚麻仁耔、蓝藻、蜂胶、叶黄素、银杏、鱼油、维骨力、银宝善存……本土派有:蚬精、蒜精、花粉、卵磷脂……东南亚日系韩系较不多见,但不时也有晚辈进贡燕窝、高丽人参。中系以药材为主,凡从大陆旅游归来必有冬虫夏草相随。专柜里亦设主题区,如更年期区,应有大豆异黄酮踪影,性福专区,或可见到鲨鱼精。有个不夸张的说法,若你从美国回来,想给亲友买礼物,买善存、银宝善存、叶黄素、维骨力、钙片就对了。
对渐老族而言,吃药这种事没啥大不了,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还记得邓丽君《何日君再来》吗?她那千回百转的温柔嗓音劝着:“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唉,吃药亦是,吞下去再说吧!
梦幻小丸子
爱吃补药的,岂止现代人,古人也吞得凶。
《红楼梦》里的大药罐非林黛玉莫属;先天有不足之症,气血虚弱,所以弱不禁风。自小,会吃饮食便吃药,一日不断。初来贾府,与众姐妹呜咽搂抱相见了,贾母问:“常服何药?”黛玉答:“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巧,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黛玉的年纪,正是现代孩子拼“小升初”的关键时刻,生于富贵之家,吃好睡饱不用补习有丫环伺候,竟然身体差到需要吃人参,怎不令人捶心肝?除了这味,书中尚出现治妇女气血亏损的八珍益母丸,滋阴补肝肾、治疗虚劳咳嗽的麦味地黄丸,显见这群女孩个个苍白。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宝钗看她咳得辛苦,提了食疗之方,很简单,“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小锅)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这还不够,宝玉也为她开了方子,要有“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及珍珠”。药材珍贵,看来没配成。
端午,元妃赏赐家人礼物,给邢夫人、王夫人的清单上有锭子药,即是把药制成坚硬的小块,猜测其作用应该类似“善存”。
黛玉是先天气血虚弱,宝钗相反,先天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发病时会喘嗽。寻常药是不行的,要吃一个秃头和尚开的方子。
周瑞家的问:“不知是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起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
要是雨水这日不下雨,就得次年再等。再加上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这四种水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病,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这丸有个名,叫“冷香丸”。
基本上,这一段文字显示曹雪芹当时的精神状态有虚耗现象,案头疲惫,写几段戏文给自己“爽快”一下。
渐老族年轻时看《红楼梦》女儿们,觉其弱不禁风、掩袖喘嗽、扶几移步之病态,有一股幽兰之美。当时恨自己怎么这么粗勇,百毒不侵,无缘做出“左右扶起娇无力”之惹人爱怜状!成为渐老族之后,深知健康是一切财富的基础,对病态美有了不同的看法。
以下剧情纯属虚构,但也可能跟某些人家有所雷同。
大儿子带了一个林黛玉回来,气质优雅,一看就是书香子弟。可是,一顿饭间,不时需要儿子为她拍背缓咳、递水润喉,还替她把菜里的葱姜蒜挑出,说是太刺激了(做妈的你冷眼旁观,心想:过年前老娘感冒,咳得半死,也没见你倒一杯水来看我死了没有!)。黛玉一口气稍缓,自云这病是不能累的,洗碗多站一会儿就喘起来。儿子听得一脸疼惜,问:“燕窝开始吃了没?”你接口:“什么燕窝?”黛玉抿了抿嘴,说:“诗社有个学姐学过中医,建议我每天早晨吃一碗燕窝。”你听这话,紧张得头皮发麻,暗想,是否叫二儿子侧面劝一劝这个痴情哥,交女朋友不能光看漂亮,要多想想一些长远的事才行。
才想着呢,第二天,老二带一个薛宝钗回来,应对得体令人欢喜。忽然,闻到厨房飘来的煎鱼味,竟喘咳不已,说不出话来;儿子奔来叫你:“妈,别煎了别煎了!”又立刻从她的背包取出药丸,倒出保温瓶内的黄柏汤让她服下,涨红的脸才渐渐平复。儿子看你一脸惊慌,说:“妈,你不用担心,有一家中药店专门帮她配冷香丸,她从小吃。”你的脸忽冷忽热,问:“从小吃,这贵不贵?”儿子说:“不贵不贵,一颗才两百五十。”做妈的你,暗暗咬牙加重“才”这个音,说:“那……那就好,多久吃一颗啊?”宝钗答:“不一定,厉害的话,一天三颗,不喘就不必吃。我这病就是不能闻油烟。”说完,挥手扇烟,又补了一声咳。
“一天三颗,七百五,一个月二万二千五百,大学毕业生的月薪是二万五千元[2]……不喘就不必吃,问题是闻油烟就会喘……”你想着,心情大坏,接着也哮喘起来。但儿子与宝钗在房里打电玩,没人理你。
这就是渐老族的矛盾,自己满柜药品,却希望儿子交的女朋友个个像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自云“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收容乞丐的地方)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苏东坡,性格旷放潇洒,才气慑人,其作品如日月并明,即使是随手戏作,也像一夜星空。大才子虽然胸中万卷,落笔如风雨,但高贵的灵魂、不世出的天才都藏放在一具跟你我一样会衰老的肉身里,不保养,朽坏得更快。是以,东坡大师也深谙养生之道。某次,见弟弟子由红光满面,得知他练瑜伽,也跟着练。此外,更钻研道家修炼之法,吃朱砂、炼丹药。
东坡可能是古今文豪中最是鬼才多端,也最具有化学实验兴趣的——当然,能力是另一回事。他爱酿酒,自夸蜜柑酒如何醇美,但据说喝了他的“密酒”的朋友都腹泻。一生仕途多舛,六十多岁了,还被贬到海南岛,但不改其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性情。岛上找不到好墨,令大书家十分苦恼,竟自己做实验制墨,差点把房子给烧了,事后从残迹中寻得十几条手指粗、狗屎般的墨条,自己大笑一场。沉迷于养生术的他,更是热头热脸栽进去,辟室置丹炉,自己提炼梦幻小丸。写过两则炼丹笔记,一叫“阳丹”,自尿液炼出白色粉末尿素,加枣肉做成小丸,空腹时配酒服用。一叫“阴丹”,由头胎生子的妇人奶水提炼,做成药丸。但不知阴阳两丸是分开吃一日阴一日阳,还是同时吃两丸?药疗加上食补,东坡常吃胡麻与茯苓,称之为仙人的食物。照这说法,我们现代人真是享福,黑芝麻一罐一罐地吃,一面过神仙生活一面抱怨自己歹命。
既然说到“尿”,不妨补充一下阳丹的爱好者。大凡皇帝都怕死,明嘉靖皇帝晚年也喜好长生之术。右政通顾某(他的名字不值得我们记),勤勤快快地取童男童女尿液(想必那几个孩子被逼灌水,丫环老嬷们齐力捉来取尿的情形,说不定已到了轻度虐童的程度),炼制长生尿丸,呈给老糊涂皇帝。昏聩之龙心大悦,封顾某为礼部尚书。满朝文武都讨厌他,私下给他一个封号叫“炼尿尚书”。重点是,吃了这么多尿丸的皇帝,最后还是尿不出来——死了。
炼丹大师苏东坡的投资报酬率不尽理想,比他长十七岁的司马光活到六十八,东坡输他,只活六十六。司马光写过有名的家训《训俭示康》,训勉儿子司马康以俭朴为美德,由此猜测,司马老爷忙着主编《资治通鉴》忙了十九年,应无空闲也无兴趣炼什么梦幻小药丸。要是儿子敢辟室置丹炉,给老爹知道了,以幼时“司马光砸缸救童”的脾气与力气,不把那炉给砸了才怪。但是,老夫人是否私下请道士炼了,偷偷捏成芝麻汤圆,煮酒酿给老爷补一补,那就不知了。女人为了帮助丈夫完成千秋万世之伟业,会做出什么事来,写历史的男人永远不会知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据统计,男性平均寿命七十六,女性八十二点七。活几岁才够呢?
七十的,觉得八十是最起码的。八十的,觉得九十差不多。九十的,觉得一百岁不是不可能。一百了,还不想一了,一〇一、一〇二、一〇三、一〇四、一〇五……
你要活几岁才够?
与其狂热地追逐养生潮流,变成一个怕死的恐怖分子,还不如参考苏东坡后来所悟的养生法来提醒我们走上正确的路。有人问他长生秘方,他说:
无事以当贵,
早寝以当富。
安步以当车,
晚食以当肉。
总而言之,简朴的生活、规律的作息、适度的运动、清淡的饮食。千百年来,这套养生哲学是最佳途径。不过,我忍不住想加一句:自在以当寿。人生如登山健步,不停地数算自己走了几里路,有何意义?登山不是为了算里程,是为了游兴;一个人入世,不是为了活几岁,是为了验收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者最后活几岁,对别人而言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人在意,但是,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有人在乎,甚至,让人永难忘怀。
是以,养生,不应是为了把自己养到理想的岁数,而是,重新养出对生命的态度:
不管活到几岁,这一生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