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死地

我终于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

在这之前,我在寝室的床上瘫痪了多少时日,已彻底记不清了。时间失去刻度,昼夜没有分别。所处的空间完全静止,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无”的空间。

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都没有。泪水不再流了。手指不会动了。眼睛还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呼吸与脉搏尚存,大脑却仿佛遭受严重破坏而不得不自动格式化的机器,无法再启动。饥饿、疼痛、困乏、悲伤……所有的感觉都没有了。体内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纳、吞噬、抽空,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最后的记忆是那场考试。下午两点半,逸夫楼(是逸夫楼吗?),走廊上纷纷的足音都在朝它奔赴。我呢?我明明也该是其中的一员,这一刻却只能听着足音渐次湮灭,留下的是越来越深的静默。何以至此呢?明明到了必须起身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竟还在原地没有动。

动不了了。我作为生物的这一项机能丧失了。每一个关节都被封死,僵化,失去控制,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木僵化——我后来会知道这个专有名词的。)竭尽全力,集中了全部意志,想要往前迈进至少一小步,却只是跌倒下去,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你站起来。”我对自己说。

“你是不想去考试吗?怎么可以这样逃避?”

“手机就在桌上。电话就在门口。你站起来。你要去呼救。”

我到底是没能呼救。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考试结束,我的室友们归来,想必是她们把我扶到了床上。那后来呢……后来再有记忆,我已在去往校医院的路上,被父亲与香樟君一左一右架着。校医院的医生叫我转院,我就又被架去别的医院。去了,再出来,已是一个月后。

有时我想象医生那一天见到的我是何模样。枯瘦的十八岁女孩,披头散发,面如死灰。碎花裙子已多日未洗,或许在微微发臭。双手颤抖,反复摸索,仿佛一个猝然掉入陷阱的失明人士。而那目光也确实像是盲的——涣散无神,没有对焦点,连带整张脸都被浸染得麻木空洞。

你见过已死之人的脸吗?剥离所有表情、欲望、智识……写在脸上的万事皆休。那一刻的我所有的,大约就是这样一张脸。

医生在问我。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提问需一次又一次被重复确认。是哪里不舒服呢?是最近才开始的吗?之前有没有看过医生呢?睡眠怎么样呢?早上几点钟会醒呢?……许多需要他人代为回答,也有许多大段的空白、等待,等待我报以极轻微的点头摇头。我知道自己是在配合的,因为觉得自己在给所有人添麻烦……为什么要管我呢?为什么要拿宝贵的资源耗费在无用的我身上呢?我活着一点用处也没有。让我自生自灭原是最好的。

医生却很有耐心地问完了。又对父亲与香樟君笑一笑。

“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他说。我记得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奇迹……这大约是一个褒义词吧。细微的怀疑在我心中弥漫,总觉得他是故意哄我们的。还是他对所有病人都这样说?百无一用之人如我,绝不可能是与众不同的,值得赞许的。不是么?过往所有的经历都已证明了,我甚至无资格被称为一个“废物”。那是对废物的亵渎。

放弃我吧。

我被带去做症状量表测试。90分以上被认为有抑郁倾向,160分以上被视为重症。我的分数是292分。这个分数终于叫我生出一种踏实感。我是病了。我的疯魔与无用都有了成立的理由。

又去做心脑电图。女医生盯着屏幕看了看,说:“这孩子挺聪明的。”

父亲一愣,旋即笑起来:“是的。”体面肯定的回答。过去许多次都是如此。被夸奖的时候,他在旁边笑着。仿佛很矜持的样子,笑却来自皮肉之下,很深的深处……

“聪明也不好的……人还是要想开呀。你想想,将来你工作了,大家是同事,人家不如你聪明能干,但人家会溜须拍马呀。你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认了。说不定因为你聪明,人家反而拿你当靶子的。过日子么,不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口气非常可惜的样子。竟不像是在说我的。

放弃我吧。

我回到门诊医生的房间里去。香樟君轻轻抚摸我的背:“我们可能要住院。”

我没有应他。住在哪里不是一样呢?不过都是徒劳,都是浪费资源。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过去死,也确实这么做了——又被救了回来。我这才发现,就连死亡也是要麻烦他人的。跳楼,也许会砸到人。宿舍里割脉,上吊,服药,同住的人们怕是都不得安生。撞车,卧轨,这种缺德事更加做不来。若静悄悄去野外,就此失踪,必也会被身边人发现,大动干戈,还连累校方与警方找人……

多难啊。活着艰难,要去死也一样艰难。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无碍于他人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渐渐地,我连“死”也想不到了。

我的肉身还在,灵魂却已死了。

所以,放弃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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