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停排契诃夫戏剧
(1974)
他俩的关系进入了第十一个年头。坦吉兹说,该是结束排演契诃夫戏剧的时候了:这是为什么?有哪个俄罗斯剧院不排演契诃夫呢?但坦吉兹说他早就对此有所准备。同时,他开始细致入微地分析《三姊妹》一剧。他的分析出乎意料地尖锐,能致人死命。他举起自己那双顺眼的、十分好看的手,将之停滞在空中,娜拉就连一个单独的词都没有听进去,可不知怎么却把一些怪怪的、无法将之转述的句子囫囵吞枣地全都吸收了。他的俄语讲得并不完全正确,但表情却异常丰富。他说俄语带着十分明显的格鲁吉亚口音,由于这点说出话的意思都有点变味,甚至把意思扩展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娜拉从来也弄不明白,但她总感到高兴,觉得问题不仅在于语言,而且在于一个来自另外一块土地和代表另一种文化的人的整个思维方式……
“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停排艾弗罗斯[1]导演的剧?他排的《三姊妹》可是忠于原作啊!可怜的人儿,我真同情他们。我同情得都要落泪了!从1901年开始,有人把这部剧一直往高抬,都捧到天上去了。真的是这样吗?这让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已经够了,是吗?”他简直要把自己那声拖长的、结尾语调升高的“是吗”扔到娜拉头上。
“娜拉!娜拉!托尔斯泰曾评价过《三姊妹》,说那部剧枯燥至极!列夫·托尔斯泰看明白了什么?还是没有?人人都苦恼,谁都不干活儿!在俄罗斯谁也不工作,顺便提一下,在格鲁吉亚人们也同样不工作!如果有人工作,那也是带着一种极大的厌恶情绪!奥尔加是位中学校长,这是个好差事,尤其在世纪之初,在女子中学工作,让女子接受教育,开始学习科学,而不只是会绣花和读《圣经》,开始出现了最初一批有专业知识的女子,有专业的女孩!可就连她,奥尔加也苦恼,觉得自己身上的精力和青春一点点地耗费掉了。玛莎由于苦恼爱上了维尔士宁,这位男子气质相当高贵,但愚蠢到家!软弱怯懦!这叫什么男人?我弄不明白!伊丽娜在城市管理局工作还是在电报局,天知道她在哪儿,可工作也是无聊,枯燥,什么都不好!她不想工作,而想去莫斯科!人人都在抱怨!时时刻刻都在怨天尤人!那么,他们去莫斯科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所以就没有去!安德烈这个人微不足道,娜达莎是个‘毛发蓬乱的’畜生!索列内伊是真正的牲口!而可怜的图森巴赫怎能娶一个完全不爱他的女子为妻?娜拉!那真是一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你知道剧中哪位是最主要的主人公?喂,你知道吗?好,那你想想!是安菲莎!安菲莎是最主要的主人公!这个保姆给所有人打扫房间!她的生活还算有点意思,娜拉!她有扫帚、拖把、抹布,她会擦抹洗刷,会收拾房间,还会熨烫衣服!其余的所有人都在装疯卖傻,还说什么寂寞难耐。他们当然要寂寞的!而周围的世界在做什么?那是世纪之初,对吗?那时正在修铁路,办工厂,架桥梁!他们想去莫斯科,可就连火车站都去不了!你明白我说的话,对吗?是这样吗?”
娜拉的思绪已飞到了远处,她已知道坦吉兹此刻要描绘什么,要做什么,她知道自己若不离开这个地方就立刻把全部东西,把全剧的舞台布景构思出来,他将会多么高兴!她已看到了普拉佐洛夫那家人的房子已被拆卸,裸露着,并被抬到了台口,舞台的左右,四周都是脚手架,还有几台起重设备,几节车厢滑动着办自己的事,生活在行进,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还听到了某些汽笛声,看到某些信号……但在普拉佐洛夫的房子里,根本发现不了这种务实的生活,发现不了外界的运动和变化,他们在屋里来回溜达,喝着茶聊天……只有安菲莎一个人提着水桶,手拿抹布,把盆里的水倒出去……好,棒极了!所有人都是影子一样的主人公,而唯独安菲莎是个实在的人物。所有人都身着薄纱,似乎在云雾中,就连几个军人也是模模糊糊的。一种贫血现象,一个无所归属的空间。一个几乎没有形体精灵的花园。可安菲莎让人人罩上一种褐色,就像老照片的颜色那样,人们穿的衣服晦暗、没有色彩,是一种历史的旧东西!是的,娜达莎·普拉佐洛娃当然也是个实在人物,有自己的形体。她身穿一件深玫瑰色连衣裙,还扎着一根绿色腰带!在所有人身披薄纱,不显颜色的驼褐色背景下……这种穿扮太绝了!
娜拉说了一声“是的”。坦吉兹一把搂住了她,使劲地贴在自己怀里:娜拉,我们要排一场人们没有看过的那种戏!并且今后也永远不会看到!当然,有人会把我俩撕得粉身碎骨!但我们要这样做!这将是你我排演过的所有剧作中最好的一部!
他俩两个月待在一起没有离开。坦吉兹在排练《三姊妹》。契诃夫剧本文字描写的日常生活看似普通,可总充满细腻的潜台词和附带的含义让导演去发挥,这种剧本文字变成一种无意识的絮语,而黏黏糊糊的家庭空间变成一种梦境式的空间,就仿佛诸多的理想和无法实现的计划就是生活的现实,就是在空中飘浮的想象图案。好一个影子剧!但在这个模糊不清的空间里,干活的只有两个人——手拿自己抹布的安菲莎和娜达莎。娜达莎把生活的全部内容——姊妹的房间、那座房子、花园、当地市政长官和她可以接近的整个世界——全都揽到自己手中。
坦吉兹并没有向演员们揭示自己的要害计划,演员们一次次地朗诵着腻歪的台词,心情郁闷而困惑不已。坦吉兹正需要他们这样。
坦吉兹在莫斯科住在自己姑姑穆吉雅的公寓里,姑姑是钢琴家的遗孀,她十分赏识坦吉兹的才能。娜拉应坦吉兹的请求也搬到他姑姑的家住。那是座二层小楼,建筑样式别致,位于普希金博物馆的后街,是被毁的贵族庄园的一个杂用房,至今奇迹般幸存下来。穆吉雅把二楼的两个小房间让给他俩住,她自己住在底层的一个大房间里,地板下还有一个弄不清有多深的老式冰窖,里面曾整个夏天储存着从河里运来的冰块,可如今只是个潮湿的空窖,空荡得能发出回声,上面盖着一个用条板拼的盖子。
娜拉与坦吉兹又一次在一起庆祝这个节日:在工作和爱情的压力下,在所有的精力和能力极其高涨的情况下,一切条条框框都荡然无存。充实而丰富的生活让他俩感到吃惊。娜拉都忘掉了什么是过去和将来,也忘掉了所有人——亲朋好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两个月内她只给母亲打过两三次电话。打个电话很费劲,通常要到中央电话局去打,先要填写预约单,还要坐在那里等待,通话信号也不好。阿玛丽娅那边还要走三公里路到邮局通话室接电话。可她依然生闷气,抱怨娜拉很少给她打电话。
其实,一切情况很早就默默地安排到位:自从他在她的生活中出现那刻起,阿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就对自己的丈夫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崇拜得五体投地,把女儿推到了一边。娜拉认为,老年人的这种欲火把整个世界都吞噬了。他们搬到安德烈·伊凡诺维奇的故乡,普利奥克斯科-杰拉斯自然保护区住了,他找了一份管理员工作,买了房子,并且在那里过起了一种天堂般的生活,可对于娜拉则是无法忍受的。这次母亲邀请娜拉带上“自己的导演”去他们村里做客,娜拉答应了。她通常不会撒谎,但这次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空聊一顿上。
在一周内,娜拉就把绘图纸裁下一块,初步做了一个舞台空间模型,认真地把模型攒了起来。坦吉兹仔细观看着起重机几乎要碰到普拉佐洛夫家的屋顶,又看了看在背景布上画的既不像摩天大楼,也不像哥特式教堂的几座楼,他惊喜得哼哼起来。这场剧就简直自然而然开始了:安菲莎从尚未开启的大幕前面走了过去,擦干净台口的地板,之后传来了建筑工地的喧嚣声,幕布慢慢地拉开,舞台的全部空间呈现出一种夸张化的工业生活:金属声轰鸣,风镐吱吱响,起重机摇臂转来转去。然后工地静了下来,似乎在空中蒸发,这时从灯光照射的天幕后面映出来普拉佐洛夫家的房子……早晨……餐桌已经摆好……“整整在一年前,父亲去世了,恰好就在这天,五月五日……”
一切就像院子里长的青草自然地发生,只是发生得太快了。这座老剧院劳苦功高,剧院艺术总监斯维斯塔洛夫为人傲慢,自命不凡,可他出乎意料地尊敬坦吉兹,可能有点把坦吉兹与帖木儿·齐赫泽[2]弄混了。他给制作车间下达命令,立刻开始制作布景,这种放“绿灯”的情况还从未见过。大家都知道斯维斯塔洛夫的性格,他喜欢显示自己的个人权力:他与鲍罗夫斯基顶过嘴,阻止了巴尔辛的方案,又把舍因奇斯剋了一顿——就是说所有的人,娜拉喜欢的所有艺术家都让他收拾过……如今出现了怪事,简直是怪事连连!也许,这位格鲁吉亚人的外貌确实深深地打动了艺术总监,因为总的来说,格鲁吉亚人在俄罗斯不知怎么还是受人喜爱的,不像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
他俩乘着爱的云朵,通过工作人员入口处成双地飞了进来,有个门卫向他俩微笑,小卖部女售货员也向他们微笑,这样的幸福好像把他俩裹在蚕茧里,因此娜拉感觉到他们在往前走,步调一致,既不像跳双人芭蕾舞那样,也不像双人滑冰选手,而是飞啊,飞啊……
这个剧的排练在首演式前夕结束,他们只来得及搞了一次演员穿服装,摆好布景的总联排。当剩下的只是内部的观众,演员的爸爸妈妈们才开始散去。之后,留下来的就是部里来的几位恶人,他们故意要比邀请他们的日子早来一天,一场争吵显然就要在此刻爆发。坦吉兹登上舞台,请几位嘉宾留下来讨论。他的这个建议让部里来的几位专家变得更加凶恶,仅十五分钟他们就把这个剧给枪毙了。
这时,坦吉兹拉着娜拉的手再次彬彬有礼地登上舞台,他因为生气,便大声洪亮地说:
“尊敬的诸位!你们允许艾弗罗斯排的剧演了三十三场!我们排练的《三姊妹》难道要坏得多吗?”
娜拉把坦吉兹送到机场。春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坦吉兹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他好像没有看见娜拉,似乎谁都不再向他们微笑,爱的云朵已经散去,他乘着一架沉重的铁飞机飞往第比利斯找妻子女儿去了。他低头站在那里,鬓角斑白,胡子也没有刮,向后仰着他那尼安德特人的前额,他身上散出一股酒气和汗味,不知怎么还有橘子味。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塞到娜拉手中,随后眨了眨眼睛,吻了一下她的脸,转身向登机口走去。
[1] 阿纳托里·瓦西里耶维奇·艾弗罗斯(1925—1987),苏联电影戏剧导演、教育家。俄罗斯功勋艺术活动家。
[2] 帖木儿·齐赫泽(1943— ),苏联和格鲁吉亚的著名戏剧导演,俄罗斯人民演员称号获得者和列宁奖金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