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浙东学派的道论和道统观
浙学是从洛学发展来的,但一定程度上又是对洛学的反拨。南渡以来直至理宗朝,理学虽未能与官方权力结合,成为法定的意识形态,但是它在士人中的影响则不断扩大。理学家在各地大量建立书院,借助通信、聚会、讲习的形式阐扬理学思想,他们执守着道德理想主义的立场,讨论着天理人欲、理气先后、格物致知等理学话题,自视为儒家道统的“正传”。叶适说,乾道以来,理学“始复大振,讲说被闽浙,蔽江湖”。陈亮更以怪骇的语气描述当时理学的风行:“二十年之间,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迭相唱和,不知其所从来。后生小子读书未成句读,执笔未免手颤者,已能拾其遗说,高自誉道,非议前辈以为不足学矣。”而乾、淳之间理学的核心人物乃是朱熹,他极力捍卫道统的纯粹,为巩固理学的疆界而不懈努力。在朱熹理学之外,浙学作为儒学的另一种形态,对于儒家之“道”作了不同的阐释,招致了长期生活在浙东的朱熹严厉的批评,由此,双方还引发了为学方法和政治见解诸方面的论争。
一、道的醇与博:朱、吕理学内部的分歧
吕祖谦是浙学的巨擘,也是浙学中偏重于性理的一派。他与朱熹、张栻齐名,号为“东南三贤”,同为南宋中期的理学大家,且有着颇深的交谊,三人共同倡导性命之学,在继承道统方面桴鼓相应。四库馆臣评曰:“紫阳倡道东南,祖谦实羽翼之。”恰当地概括了朱、吕两人同气相求的关系。吕祖谦的学术思想亦源自程学,与朱熹多有相合之处。但是吕氏学问闳博,对永嘉、永康的事功学说也有所吸收,未免“合陈君举、陈同甫二人之学问而一之”。且吕氏喜好史学,不免向外驰鹜之弊,以致其学说不够圆通,并因此招致了朱熹的多次批评。
吕祖谦与程、朱的一致,首先体现在他的以“理”为道。“理”或者“天理”被吕祖谦提高到一个弥纶天地、贯通宇宙的至高地位,是万物都应遵循的普遍法则。他说:“刚者,天之道。以天之道而动,则无有不合于天理。”天下事物虽然情态万殊,然无不遵循此理,顺理而动:“理之在天下,犹元气之在万物也。……随一事而得一名,名虽千万,而理未尝不一也。气无二气,理无二理。”理是事物的内在道理,决定了事物的性质;气是事物形成的质料,赋予事物以形体。理在气中,相互依存。万物虽千差万别,但潜存在万物中的道理则是普遍同一的。吕祖谦从理、气相即的角度对“理一分殊”的命题作了阐释,强调了理的普遍性和至高无上。
从人的主体角度立论,吕祖谦又进而以“心”为道,提出心含众理的思想,他指出“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这样一来,心和理一样,具有了超越形质的本体意义。对心的认识,吕氏与孟子至程颢以来的心性思想一脉承续。他在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基础上发挥了其心说,以为:
圣人备万物于我,上下四方之宇,古往今来之宙,聚散惨舒,吉凶哀乐,犹疾痛疴庠之于吾身。触之即觉,干之即知,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仰而观之,荧光德星,搀抢枉矢,皆吾心之发见也;俯而视之,醴泉瑞石,川沸木鸣,亦吾心之发见也;玩而占之,方功义弓,老少奇耦,亦吾心之发见也。
世间万物都是吾心的变现,人心先天具备万物之理。人应当追求圣人一样的宇宙襟怀,成就具有超越精神的“大我”人格。因此,吕祖谦宣扬“吾胸中自有圣人境界”,表现出对自我主体精神的高度张扬和自信。这是对张载“民胞物与”精神的发扬,更与程颢所提出的“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仁者体验相贯通。
吕氏的这种思想,接近于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而与朱熹的“(心)具众理而应万事”之说不同。朱熹所说的心所包含的“理”,实际指人的道德伦理属性,是从人先天的禀受而言,此理实为“得之于天而具于心者”,即人禀理为性,且具于心。而从吕祖谦和陆九渊的表述来看,则是理不外乎心,心外无理。故而欲追求道德人格的完善,对心的操存涵养、防止其放逸无归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吕祖谦说:“心犹帝,性犹天,本然者谓之性,主宰者谓之心。工夫须从心上做。”强调心的虚灵知觉,且作为性情的主宰,对于善性的培壅具有主导作用,因此应是学者自我修养的下手之处。吕祖谦标举孟子所提出的“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作为个人心性修养的重要法门。他指出:“圣门之学,皆从自反中来。……凡事有龃龉,行有不得处,尽反求诸己,使表里相应而后可。如一分未尽,便有龃龉。如果十分正当,天下自然归之。”这是一种反观内省的路子,强调的是主体的道德自觉。
但是具体到向内心求索的工夫,吕祖谦又接近于朱熹,而不像陆九渊那样将“心”作为天理的纯然体现因而走上了直捷简易之途。吕氏认为,“存心”需要一种鞭辟向里的克己工夫,即通过“精一”的诚敬工夫,克除私欲,使“人心”合于天理,达到无妄的“道心”境界。《尚书·大禹谟》中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段话本意本不甚明了,而理学家则多引之为心性论的重要思想资源,从中抉发心性修养的思想。朱熹更是以之为尧、舜、孔、孟、子思历代圣人相传的“心诀”。吕祖谦很重视这段话,并严格区分“人心”和“道心”,他指出:“人心,私心也。私则胶胶扰扰,自不能安。道心,善心也,乃本然之心,微妙而难见也。此乃心之定体,一则不杂,精则不差,此又下工夫处。既有它定体,又知所用功,然后允能执其中也。”“人心惟危,人心是私心。道心惟微,道心是本心。精一是子细之意。既能精一,则信能执中矣。”道心,也即自然知道爱敬的良知良能的真心,是善的所在;人心则不免于私欲之杂,为昏气所蒙蔽,纷杂扰攘,不能安定,很容易流于偏邪。欲恢复人的本心和善性,吕祖谦多处强调通过存理去欲的“诚敬”工夫以“正心”,他在著作和语录中一再申明此意:“为学欲至于圣贤,岂可不知其本始……所以教学者切要工夫,惟是敬之一字。”又:“大学固是以致知为本,然人之根性有利钝,未能致知,要须有个栖泊处,敬之一字即是。”“敬”即是提撕警醒,用心于一处,而不为外物所诱惑扰乱的“惟精惟一”的工夫。他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不是又有个一把来主持,无适即是主也。”“敬之一字,乃学者入道之门。敬也者,纯一不杂之谓也。事在此而心在彼,安能体得敬字。”这显然是对程、朱“主一无适之谓敬”的发挥。
在理学家为学者确立规模的《大学》“八条目”当中,吕祖谦反复强调的乃是“正心诚意”。由于作为成就个人德性“反求诸己”的向内持敬涵养显得玄奥,难得入手之处,吕氏自己所开出的这一身心修养路径实在不易操作和遵循,难以见功。虽然吕氏的某些论调也会与朱熹等人所关注的“致知格物”相牵合,如:“史亦难看,须是自家镜明,然后见得美恶称平,然后等得轻重。欲得镜明称平,又须是致知格物。”但是他始终没能指出一条具体的致知格物的路径,因此正心诚意和格物致知的知识追求之间显得扞格难通。相较于程、朱以“格物致知”和“涵养用敬”的相为证发,吕祖谦的为学工夫缺乏明晰性和理性色彩。因此他的“反求诸己”之说变成了一个孤悬的入道门径,虽高而难求。朱熹在给吕祖谦的信中曾委婉地警劝道:“熹旧读程子之书有年矣,而不得其要,比因讲究《中庸》首章之指,乃知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者,两言虽约,其实入德之门无逾于此。”吕祖谦回书云:“开示涵养进学之要,俾知所以入德之门,敢不朝夕从事,庶几假以岁月,粗识指归,无负期待诱进之意。”另一封回书中也重申此意:“来谕谓不见涵养之意,窃谓涵养致知,为学者固当并进。”但吕祖谦的求知实践则往往偏离了自己所树立的心性理论,而走了一条向外的考索经史、泛滥闳博的路子。朱熹对学生们提及吕祖谦时曾说:“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这个批评很切中祖谦的要害。
吕祖谦主张经史并重,常令学生兼看经史。他在一封信中教导叶适说:“读经多于读史,如此,然后能可久可大。”而实际上,他对史是非常重视的,而且他“兼看经史”的态度,和朱熹很不相同。朱熹强调从历史著作中考见兴衰治乱的变化,从中阐发性命之理。朱熹指出:“凡观书史,只有个是与不是。观其是,求其不是;观其不是,求其是,然后便见得义理。”即读史当以求道明理为旨的。但是观看史书,考求治乱,应当在胸中义理明彻的基础上进行,因此研经也就成了读史的必要前提。所以朱熹的进学之序与吕祖谦正好相反:“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为吕祖谦所推崇的《左传》、《史记》并不为朱熹所看重,他认为这两书大谈形势利害、机诈权谋,学者难以辨清是非,而且沉溺其中太久,心意难免驰骛向外,败坏了心术。他曾委婉地劝诫吕祖谦说:“恐亦当令先于经书留意为佳,盖史书闹热,经书冷淡,后生心志未定,少有不偏向外去者,此亦当预防也。”在初学者心志未定、大本未立的情况下便令其看史书,也不过是粗略着眼,难于从中发明义理,有所识见也多流于浅薄,并且容易为显豁在外的“事”所诱惑,留意于纷纭喧嚣的人事迁变,决不利于“治心”,这必将与吕祖谦所强调的精一的“正心”工夫相割裂。朱熹所不满于吕祖谦的也正在于此。
在坚守圣贤门户的朱熹及其门人看来,吕祖谦心性之学和经史之学虽各有建树,但两者却不能通贯,即吕氏虽出入经史,泛滥诸家,但却无益于身心的修养和性命之理的发明。朱熹弟子吴寿昌说:“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朱熹本人也说:“伯恭要无不包罗,只是扑过都不精。”这一方面自然是由于朱、吕学风“精约”与“博杂”的不同导致的异见;同时也应当看到吕祖谦思想不够圆融的缺陷。吕祖谦虽多次满怀懊悔地向朱熹表示应当向理学正道回归,但其学问体系没来得及融通,便于四十五岁的英年离开人世。于是,大批吕学弟子在祖谦学问的疵痕中涌向了歧路。淳熙八年吕祖谦死后,吕学众多弟子乃出现了四分五裂、各树一帜的现象。束景南先生对此作了十分精当的总结:“一种是纷纷转上永康学和永嘉学的事功轨道,一种是向老佛思想中寻找用世的妙谛真力,还有一种是从陆氏心学中追求顿悟顿功的捷径。”前者可以倪千里、路德章、康炳道为代表;第二种以潘景宪为代表;后者则以“厌平实而趋于高妙”的陈刚为代表。而吕祖谦之后的吕学领袖吕祖俭则继续推尊太史公《史记》,并大肆弘扬事功之说。另外,吕祖俭在监明州米仓任上时,受到杨简、沈焕等人四明心学的影响,乃依违于注重反观自修的心学和注重现实效果的功利学之间。所有这些,乃是吕祖谦学问所潜伏的矛盾的外化,也是深为朱熹所痛惜的一种学术局面。故此朱熹惊叹道:“自伯恭死后,百怪都出。”“浙学尤更丑陋,如潘叔昌、吕子约之徒,皆已深陷其中,不知当时传授师说,何故乖讹便至于此,深可痛恨。”朱熹甚至将吕祖谦后学于功利的倾向作为反面教材,反复告诫学生不要走上他们那种泛滥无归的路子。
二、道的断与续:朱、陈之辩的实质
吕祖谦曾在书信中将陈亮介绍给朱熹,并转达陈亮对朱熹的向慕之意,但在吕祖谦生前,朱、陈两人一直未有机会谋面,直到吕氏去世,陈亮前往吊祭,才在吕氏的武义明招堂得与朱熹面识。之后朱、陈二人顺路行至永康龙窟陈亮住所,切磋讲论有日,相得甚洽。但在明招堂上两人就历史中的政治伦理问题却产生了分歧,陈亮的《祭吕伯恭文》中有云:“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之,得其粗而遗其精,则流而为度数形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窃闻之,徇其流而忘其源,则变而为权谲纵横。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才术辩智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经。”对儒者能否守道的问难和对孝悌忠信等传统伦理价值的质疑,已经透露出了陈亮事功思想的底色。这引起了朱熹极大的不满,他在给婺州朋友的信中说:“诸君子聚头磕额,理会何事,乃至有此等怪论!”朱熹虽然意识到陈亮思想中存在着危险因素,但是相识之初,两人思想的碰撞还为表面的一团和气所掩盖,没有激化到后来剑拔弩张的地步。
吕祖谦死后,吕氏门人陈刚乃转投永康陈亮的门下,潘叔昌、诸葛诚之亦向陈亮的功利之学靠拢。浦江倪朴(石陵)竟然劝陈亮应当继承吕祖谦之学,以其有用之学为天下师表。此时的朱熹正担任浙东提举之职,对浙学有了深入的了解和体察,特别是好友吕祖谦死后,他对浙学的新动向更加关注。而吕门弟子纷纷趋向陈亮功利之学的现状,不能不使系心道学命途的朱熹忧心忡忡。这些都为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辨埋下了伏笔。
朱、陈之辩起因于淳熙十一年陈亮被诬投毒杀人而身系囹圄,因为淳熙十年陈贾主张禁道学,其党羽便把陈亮视为道学党人,诬告他依附朱熹为贿赂之行,因此有司重治以罪,直到五月二十五日才得脱狱。陈亮出狱后朱熹致书慰问,同时也严厉批评了陈亮的不循规矩、锋芒太露,劝他“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则岂独免于人道之祸,而其所以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为异时发挥事业之地者,益光大而高明矣”。乃拉开了义利王霸之辩的序幕。此后陈亮给朱熹的《甲辰秋书》中大发牢骚,并称自己决非“闭眉合眼、矇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学者”,对“道学”表示了极端的厌恶,词气愤激。在此后的淳熙十二年中,两人又有多封书信往来辩论义利问题,据理力争,往往出于一时意气而至于措词激烈。直到淳熙十二年末双方觉得难以达成共识方才告罢。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朱陈“王霸义利之辩”。两人围绕着历史上政治伦理展开的争论,其焦点在以下两点:第一,朱熹认为三代专以天理治天下,而汉唐纯以人欲把持天下,因此综观三代以后的千五百年之间,大道废绝不续,欲图中兴之业,必当以三代为法;而陈亮认为三代并非纯是天理,而汉、唐也并非纯是人欲。三代和汉唐并无质的不同,汉祖、唐宗本领宏大开阔,亦有合于天理处,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英雄,大道才赖以行于天下。第二,朱熹认为学者应当学取圣贤事业,以儒家之道自律,使道统接续;陈亮认为学者应学为“人”,以管仲、萧何等拯世于危乱的英雄为法,建立功业,而不当拘限以儒者法度,以致恹无生气。
随着两人辩论的深入,朱、陈由三代、汉唐之辩开始触及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问题,即“道”的传续与沦灭。朱熹认为,汉祖唐宗用心于权谋诈术,蔽于私欲,不能得尧舜三代以来“道”之真诠,所以千五百年之间“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陈亮则认为如果像朱熹说的那样,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那么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之间将是人道废绝,鄙陋不堪,而这显然不合事实。他说:“心之用有不尽而无长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比如,汉祖、唐宗凭着宏大开阔的本领结束了混乱局面,拯救百姓于水火,才有了社会人民的阜盛与繁衍,这本身就是大道得行的显现。这是从历史的实际效果着眼得出的结论。
朱、陈二人辩论中对“道”内涵的理解有极大的分歧,不是从同一层面上展开的,故而在论辩中各执一说,不能相下。朱熹所讲的“道”乃是社会伦理之道,而陈亮的“道”更多地具有事物规律、社会秩序的内涵。陈亮在乾道八年授徒讲学时有《六经发题》,其中论《诗》说:“道之在天下,平施于日用之间……先王既远,民情之流也久矣,而其所谓平施行于日用之间者,与生俱生,固不可得而离也。”在题为《勉强行道有大功》的论中又云:“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天下固无道外之事也。”道并非超越形质、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抽象本体,而就存在于经验世界之内。所以,陈亮的“道”有客观规律、准则的含义,因而具有普泛性和现实性的特点。陈亮在与朱熹的论辩中曾提到:“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重申了这一意思。在此前提下,人的事功行为乃有了普遍合理的意义:作为主体的人在社会行动中因物之则,对之施加影响,体现自我正大的意志,其行为便是道的体现。陈亮指出:“万物皆备于我,而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具。天下岂有身外之事,而性外之物哉?”“穷天地之运,极古今之变,无非吾身不可阙之事也。”
陈亮在“道”问题上的基本立场,通过其论辩中的前后抵牾也可以窥见。他一开始也循着朱熹“天理”、“人欲”之辨的思路,为汉祖唐宗辩解,认为汉唐君主的英雄所为并非曹操等奸雄可比,其拯世安民的丰功伟业是合于天理的,他们与三代之主的区别仅在于“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两者并没有质的不同。陈亮还称汉祖、唐宗并非专喜“获禽之多”,他们所为乃是“君子之射”,这是为他们的行为做道义上的辩护。陈亮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轻易放弃伦理立场是危险的,必然在以道德为仲裁的论辩中处于劣势。但这仅仅是作为表面的装饰和掩盖而已,陈亮真正的功利思想还是在论辩中坦露出来,他说自己“正欲搅金银铜铁熔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这种无视伦理是非的赤裸裸的功利论遭到了朱熹的痛击,陈亮乃在下一封信中忙不迭地解释说:仓促之间词不达意,才写出了上一封信中那两句话。其实“适用为主”恰恰摆明了陈亮的真正立场。后来陈傅良总结他的论点时,以“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概括之,倒是揭出了陈亮以功效为本位的社会历史发展观的本相。随着论辩的深入,陈亮不再在伦理问题上与朱熹做太多纠缠,他直驱根本,认为道不离于人,舍人无以为道,倾向于肯定人在社会中的实践行动的意义,他说:“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所以他高度赞扬汉高帝、唐太宗斡旋天地、拯时济物的事功本领。
陈亮与朱熹在社会历史之“道”上的不同立场,导致了二人政治境遇的巨大差异。陈亮的英雄主义理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与主张恢复的主潮相一致,更与英武奇伟、励志恢复的孝宗达成了默契。陈亮终生为“中兴”大计奔走呼号,虽颠沛飘转而此志不渝。他意识到道德仁义之风拘守太甚,以至于士人只知道坐谈心性,内敛守成,这种颓靡不振的士风乃成为恢复故国的最大障碍。他对汉唐精神的呼唤,意在以汉唐的雄风壮采振起士气,以富国强兵的武功为号召来拯救危颓的时局。陈亮的这种思想与“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的孝宗是相合拍的。陈亮淳熙五年的上书中备悉汉唐治国用人之事,在孝宗那里引发了极强的共鸣。孝宗读了《第二书》之后,“赫然震动,欲牓朝堂,以励群臣。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之”。种放为北宋真宗时的隐士,数次被召进京,后被擢为谏议大夫。用种放故事,也就是欲将陈亮由布衣升擢为朝士。其后虽由于曾觌等人欲攀附陈亮不成而交相沮之,陈亮仕进之途被阻断,但从孝宗的反应可以看到,陈亮以汉唐精神为号召,欲竟恢复之功而开社稷数百年之基的雄图,曾怎样激荡了孝宗的一腔热血。
执守道德立场的朱熹则不然。他坚持认为“道”在儒家学者而不在帝王,理学学者具有超越统治秩序的道德权威。他们采取了以“道”制“势”的基本立场,即以伦理价值和道德原则来规范统治者的政治行为。朱熹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采取了“帝王师”的崇高姿态,向统治者开出了先解决个人道德问题而后才能革除弊政的统治方略。孝宗在位期间,朱熹曾屡次奏书帝廷,但都没有引起孝宗的积极回应。在给孝宗的奏札中,朱熹将《大学》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齐治平作为君主施政的纲领,而以格正君心作为革除弊政、匡正朝廷万民的第一要务。他劝谏孝宗先务自修,而后见诸施行。绍兴三十二年孝宗甫一即位,诏求直言,朱熹的壬午应诏封事便以“惟精惟一”的尧舜心传上达天听,后来的戊申封事、癸未垂拱奏札、延和奏札无不贯穿着这一思想。《戊申延和奏札五》指出尧舜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相传心法,而“两汉以来,非无愿治之主,而莫克有志于此,是以虽或随世以就功名,而终不得以与乎帝王之盛”。劝孝宗应当以明辨人心、道心的三代为楷模,而专以事功为务的两汉之下则不足为法。怎奈孝宗向来不喜道学,对儒者的自以为是、专骛于清谈尤其反感。他屡次提到“近时儒者多高谈无实用”,“儒生之论,真不达时变”。孝宗所说的儒者,实际是那些主张“本立而道生”、“明体以达用”的道学学者。朱熹自己也觉察到这一点,他在《庚子应诏封事》中就曾讽示此意道:“比年以来,乃闻道路之言,妄谓陛下恶闻正心诚意之说。”这却道破了孝宗的真正心意。故此朱熹每次伏阙奏书都落得恓恓惶惶,君臣最终都不能投契。
总而言之,对“道”作伦理的阐释还是功利的理解,导致了朱陈双方论辩中终于不能相合,于是,永康功利思想和朱学性命之说沿着各自的路径越行越远。
三、永嘉学人对理学道统论的反拨
南宋以来,永嘉学术异军突起,出现了“中兴以来言性理之学者宗永嘉”的现象,其中尤其以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三人为巨擘。他们的思想学说以事功精神为基质,与程朱心性之学形成了对立。
薛季宣是袁溉的学生,而袁溉曾经亲事伊川。薛季宣亦曾“以参前倚衡言持敬”,曾致力于道学修养工夫。陈傅良《薛季宣行状》中亦云:“(季宣)尝掇拾管、乐事为传,语不及功利。平生所推尊,濂溪、伊洛数先生而已。”但是薛氏的思想后来发生了某些转变,其“道”的观念与理学渐渐发生了偏离。他在乾道八年给陈亮的信中阐明了对道的理解:“道非器可名,然不远物,则常存乎形器之内。昧者离器于道,以为非道遗之,非但不能知器,亦不知道矣。下学上达,惟天知之。”认为道不离器,器本身就是道,道与器合一,无分体用,从而弥合了理学家以“形而上者谓之理,形而下者谓之气”的体用分裂。他将分离道器的做法斥为“异端”,并鄙薄理学家的修心养性之说为空谈。对道的具体化和现实化,决定了他的为学之方乃是以现实的“器物”作为研究对象,从中探求事物的实在道理。薛季宣求道于器的为学路径,既体现在其学问的广泛博杂,对百氏群籍的研求靡遗,更体现在其“经制之学”的高深造诣。他深明古学,对古代的礼乐制度尤多究心。陈傅良在为他作的《行状》中说:“公自六经之外,历代史、天官、地理、兵刑农末至于隐书小说,靡不搜研采获,不以百氏故废,尤邃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之制,务通于今。”薛氏对古代制度之学的研究,实际以措于今用为旨归,即能为当下经国安邦的实务提供借鉴,因而带有很强的事功色彩。
薛季宣的学术转向与湖学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薛季宣乾道八年曾知湖州,而那里是北宋学术开山胡瑗曾经讲学的地方。而薛季宣给陈亮的论道器的信也写于乾道八年,这应该不是巧合。胡瑗在湖州以“明体达用”教授诸生,“其教人之法,科条纤悉具备,立经义、治事二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既注重对学者心性自得的启发,又关注其政教事功方面实际能力的培养。薛季宣知湖州期间,沐胡瑗学术之余泽,受到其政教事务思想的熏染。他认为笃实的胡瑗之学“得于古之洒扫应对进退”的小学工夫,符合下学上达的要义,且应当是“成己成物”之关键所在。薛季宣通过吕祖谦结识了朱熹,乾道八年朱熹在给薛季宣的信中对他从事湖学甚表不满,认为湖学不外于章句诵说,并云:“胡公之学,盖得于古之所谓洒扫应对进退者,尤为的当,警发深矣。窃意高明所以成己成物之要,未尝不在于此。而广大精微之蕴,其所超然而独得者,又非言之所能谕也。”朱熹讲求心性高明自得之学,即“上达”的“大学”;胡瑗重视以“下学”为基本精神的“小学”,着眼点在具体事物。朱熹认为胡瑗之学不过是章句训诂之学,难与心性之学相提并论,薛季宣抬高胡瑗,是本末倒置。
对薛季宣的功利思想,朱熹甚为警觉。他在给吕祖谦的信中对季宣作了一番评价:“薛湖州昨日又得书,其相与之意甚勤。闻其学有用,甚恨不得一见之。然似亦有好高之病,至谓义理之学不必深穷,如此则几何而不流于异端也耶?”对薛季宣“有用”的定性大体不差,但却含有讥贬之意,认为薛氏只是眼光向下,不懂得“向上一路”。大约此时朱熹已经注意到,薛季宣乃是圣学传衍中出现的异端。
陈傅良继承了薛季宣道器相即不离的观点,他曾教导学生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便有道,不是两样,须是识礼乐法度皆是道理。”与薛季宣的杂学色彩不同,他进一步把求“道”的努力落实到对古代礼制的研究中去。绍熙二年三月,陈傅良弟子曹叔远南来漳州向朱熹问学,其间提到陈傅良的教学之方说:“自年二十从陈先生。其教人读书,但令事事理会,如读《周礼》,便理会三百六十官如何安顿;读《书》,便理会二帝三王所以区处天下之事;读《春秋》,便理会所以待伯者予夺之义。”又云:“少时好读伊洛诸书,后来见陈先生,却说只就事上理会,较着实。若只管去理会这道理,少间恐流于空虚。”永嘉学人以经制之学闻名,对古代名物礼制的考求是其重要的内容。相应地,作为制度性资源的礼学成为永嘉学术的中心,他们在诸经中特别看重详述周代政治法度的《周礼》,认为弄通了“郁郁乎文”的周代政治之运行,可以为当今治体提供指导和借鉴,使之趋于完善。陈傅良甚至说:“周制可得而考,则天下亦几于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