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从学校毕业。
接到同学电话,说去甘肃为一个慈善项目拍摄纪录短片,需要搭档。纪录片,是为幸福工程而拍。幸福工程,是一个关注并扶持中国贫困母亲的公益基金。便是那时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叫马艳丽。很多人知道她,因她“中国第一名模”的称号,或是她作为时装设计师的华丽转身,却不知道她也是幸福工程的形象大使。那一次,她要带一些媒体前往甘肃,探望当地的贫困家庭。
贫困地区物质的匮乏与农民的苦难,想象得到,但是听说和真实见到的感受却又完全不同。这一路探访,一道去的同龄朋友们,都好好的被生活上了一次课,每一天的经历,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痛。也是那时,我们这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明星马艳丽在乡野里,成了邻家姐姐。后来,我们叫她姐。
那时的我,正在人生的交叉口上,一片茫然。法国也如愿以偿的去过了,怀揣电影梦,立志要投身做电影,然而未来却像是初冬布拉格的早晨一样充满迷雾。
“在我这儿,你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在我感到迷茫又沮丧的时候,马艳丽伸来了橄榄枝。
所以我成了她的公关、策划和助理。
“下午有活动——”赶着去她家送衣服,约好化妆师,再把她白衣服上的褶皱熨平整。
“晚上希腊大使馆有招待会,大使夫人特意交代要请你去的,有时间么?”赶紧给大使助理回信。
“三星的总经理又打来电话了,那个项目我们接吗?”
“北京电视台录节目,上周约好的——”
“去上海的机票订晚上七点的,可以吗?”
……
或许是甘肃一行的缘故,她待我极好,凡事总问我意见。要紧的事,重要的人,都不会忘记把我叫上。“你知道,我愿把所有能给的机会都给你。”她有时这样对我说。幽幽的光,隐隐的扫过她的侧脸,我湿润的眼里看出去,她明亮的双眸里,闪着光。
然而时尚圈的事却又复杂得多。
相识,因为幸福工程。她是那个看到他人不幸会簌簌掉下眼泪的姐姐,是可以一夜不眠同你分享人生的女友。你常常会忘记她的其他身份,也不会特别在意她的容颜。然而回到北京,当她成为你的老板时,你才猛然发现,她还是一个需要穿上晚礼服,踩着高跟鞋,出席各种晚宴、庆典、时尚聚会,被无数闪光灯追拍的女明星。
我的任务之一,是要尽心的呵护她美丽的形象。为此,还要照顾自己的形象——这是件头疼的活儿。
“去买一些小礼服!”“应当化些妆!”“准备个像样的包!”“怎么不穿高跟鞋?”你若是看过《时尚女魔头》这部电影,大致就能猜到一些情境——从第一天进入公司开始,我就遭遇了相似的眼神——你的着装不符合标准。
光鲜的东西,人人都爱,若有些闲钱,偶尔装扮一番,也是件美事。但要是为了工作,为了面子,为了被人“看得起”,为了能“平等”的同人说句话而刻意为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作为员工,你没有辩驳的权利,这是你的工作。
这是你的工作——我的老板常对我说。说这话时,她是老板,而我是被宠坏的员工。
出差到外地,有专车接送;住,都是五星级酒店,每个城里最好的那家;吃,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半夜里还给餐厅打电话。酒店的浴缸,是白亮得能发出光泽的那种,恨不得每天都换成新的一样。见的人,有的刚从电视里出来,有的正要进电视里去——他们对你微笑,对你和颜悦色,和你一起吃饭,喝咖啡,唱卡拉OK,看演出,告诉你近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最近遇到什么新鲜事,连大使先生都亲切的呼唤你,“亲爱的,最近怎么样?”——仗的,全是老板的面子。
但时间,也不是你的。晚上有活动,要出席;周末有活动,也要出席;夜里十点钟了,要开会,等着,就算到凌晨,也要等着;要出差,马上就走——这是工作——然而,即使强迫自己认同这一切,到了连灯火也沉睡的夜晚,你,一个人,乘车飞奔在空旷的街道上,打开窗,让风呼呼的吹进来填满双耳,一个声音,依然会从内心深处涌出来,问你道,“这,真的是你要的生活吗?”
每一天醒来,这个声音越来越频繁的在心里念叨。
2008年的夏天,见到一个人。
那年,美国著名音乐人,迈克·杰克逊的制作人昆西·琼斯,成了我们的客户。成龙称他为“美国的音乐教父”。他的脸上总有一种浅浅的笑,年纪大了,眼睛眯着,眼神却很专注。与人说话时,总是看着你的眼睛。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套纯白的西装里搭配极花的衬衣,一身霸气。
上海柏悦酒店。75岁的昆西正在试穿新衣,我依着门框问他,“昆西,有什么事情让你害怕过吗?”
他停下来,把对着镜子的脸转向我,“我什么也不怕。”
顿了一下,他又反问道,“那你呢,你怕什么?”
我突然紧张起来,手心冒出汗,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对未来担心,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害怕不能成为希望成为的人。”
这时,他伸过手来拉着我,很认真的说,“不要害怕,有爱,就没有恐惧。你要相信爱。”
“那你相信梦想吗?”
“我当然相信,”他毫不犹豫的说,“我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梦想里,你知道什么是未来?如果你能看见它,就能实现它……这个世上什么样的人,名人,明星,我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我都做过,都经历过……很多人痛苦,抑郁,为名利所困,吸毒,酗酒……但我的人生别无选择,要不然就快乐的活下去,要不然就只有去死。”
昆西的助理亚当,插话说,“昆西是在美国最穷的贫民窟里长大的,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在帮派里厮杀——”
这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成了世界上顶级的音乐制作人。他对我说,如果你能看见未来,你就能创造它。
第二年,上海国际电影节。
那年电影节可谓群星荟萃,你看见很多人的身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导演丹尼·鲍尔、奥斯卡影后哈莉·贝瑞、好莱坞影星克里夫-欧文、安迪-麦克道威尔、邦女郎卡特丽娜·莫里、玛莉亚·嘉西亚·古欣娜塔……
群星斗艳的舞台上,却有一个人,穿一身素白礼服,齐肩发,皮肤苍白,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妆容。她不年轻,也和美貌或性感等词汇没有太大关系,然而她,即使不施粉黛,也如在银幕上一般不真实。她,即使坐在角落里,也绽放着醉人的光芒。伊莎贝拉·于佩尔,她是法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上的传奇。
那一天见到她,让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当她全心沉醉在自己的领域里并创作出震撼心灵的作品时,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修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便是她,她便是真实。
那一天,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同她说什么。最后我说,“喜欢你的表演,喜欢你塑造的角色”。我对这句话感到失望。一直梦想做电影。然而,当我面对全世界最知名的电影演员、导演时,除了表达心中的敬仰,却只能哑然。
那一天,我看见了自己那颗弱小却又倔强的内心。我想成为自己,我想有一天,可以对他们说些什么。
2009年春天,我参加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堡礁看护员”全球竞选,进入前50人。冬天的时候,受到昆士兰旅游局邀请赴大堡礁旅行。我第一次作为自己而存在,在这个社会上,第一次不以任何他人或集体的名义,收获了认可和肯定。我让自己看见了梦想的影子,触碰到了它,心中感到欢喜。
在大堡礁上,我看见了海底那个斑斓多姿又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在大堡礁上,我开始自问我是谁,我在这个世上的价值何在?我如何能快乐,并如何能让更多人快乐。
突然意识到,生命里的界域都是自我设定的。于是我想再走远一点。
所以就这样决定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