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石湖集》前言
《范石湖集》,宋范成大撰。范氏所著诗文,早有全集刊本,共一百三十六卷。其中诗(包括辞赋)和词两部分,赖清人先后重刊、辑刻,尚有流传。馀者除几部单行的专著而外,大都亡佚,仅能从方志、笔记、石刻中搜辑少许零文碎语,借窥一斑而已。因此,他的散文虽然在当时声价很高、流布甚广,而我们今天却已不能多见了。
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平江府(今江苏苏州)人;生于宋钦宗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六月初四日,卒于宋光宗绍熙四年(一一九三)九月初五日,年六十八岁。
范氏并非豪门世宦。他的父亲范雩始由宣和六年(一一二四)进士官至秘书郎。成大少年连遭亲丧,孤贫自励,隐居山中十年不出。二十八九岁,始出应举,中绍兴二十四年(一一五四)进士。其后历任徽州司户参军、圣政所检讨官兼敕令所枢密院编修、秘书省正字、校书郎兼国史院编修、著作佐郎等职。乾道二年(一一六六),除吏部员外郎,为言官所阻,于是请祠归里。三年起知处州。五年,宰相陈俊卿以其才能优异,荐为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国史院编修,擢起居舍人兼侍讲,又兼实录院检讨。六年夏,以虞允文之荐,被命以起居郎借资政殿大学士,为祈请国信使,使金。归迁中书舍人,同修国史及实录院同修撰。七年(一一七一),孝宗将以张说为签书枢密院事,成大当制,径缴驳,遂自引退,仍请祠禄归苏州。八年冬,起知静江府(治所在今桂林)、广西经略安抚使。淳熙元年(一一七四),除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三年,以病乞归;十一月,入对,除权礼部尚书。五年正月,知贡举,寻兼直学士院;四月,以中大夫参知政事,权监修国史、日历。才两月,为言官以私憾论劾,即落职,归里。六年二月,起知明州(治所在今浙江宁波),兼沿海制置使。七年,改知建康府(治所在今南京),兼行宫留守。九年,以病力求放归,其时年已五十七岁。十五年(一一八八),起知福州,力辞。绍熙三年(一一九二),起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虽勉赴,亦仅逾月即归。四年九月卒。谥文穆。
综观范氏一生,始由词翰,洊至宰执,屡遭谗嫉,不安其位,未有建树;但在为地方官时,则兴水利、恤贫民、除弊政、建良法,所至有声。同时人周必大称其“所至礼贤下士,仁民爱物,凡可兴利除害,不顾难易必为之;乐善不厌,于同僚旧交,喜道其所长,不欲闻人过;去思遗爱,所在歌舞之”,核以实际,大致不是过饰之词。特别是他出使金国,不畏威胁,力争国权,致敌人亦为之起敬,大节凛然,尤为世人所重。
范成大降生之年,正是金人攻陷汴京、北宋即将灭亡的前夕。他四岁时,金兵渡江南侵,将临安(杭州)、平江(苏州)焚掠一空,其故乡大火五日不熄,居民死亡达五十万。此后,人民的灾难,国家的耻辱,愈益深重。十六岁时,“绍兴和议”订成,从此,南宋朝廷对金国极尽其屈辱无耻,对人民极尽其凶狠残酷之能事;政治上,一贯奸人得势,正义消沉。统治者一面以厚币资敌,图得苟安;一面则加紧压榨,醉歌梦舞。这些,就是他由少至长,身亲目击的时代环境,因此也就决定了他的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爱国诗篇和爱民诗篇这两大方面。
提起爱国诗篇,人们自然先想到同时诗人陆游。其实南宋四大家——尤、杨、范、陆——之中,除尤袤诗集已佚,不能具论而外,杨、范两家的爱国诗也是不可忽视的,只不过由于他们的风格手法和陆游不同,表现得较为含蓄深婉,不像陆诗的豪迈劲直罢了。《石湖集》中的爱国诗,像《合江亭》、《题夫差庙》等作,慷慨沉痛,不可多得。但最令人注目的,当属卷十二全卷通为一组的纪行诗。这组诗,共七绝七十二首,是他乾道六年(一一七〇)使金时所作。他将一路上所见的中原广大沦陷地区的残破景象和金人落后、野蛮的统治情况,都生动地描绘下来;其中最使人感动的,像“茹痛含辛说乱华”的老车夫,叹息“曾见太平”的种梨老人,天街上“年年等驾回”的父老,迎迓扶拜、争看“汉官”的白头翁媪,这些被宋高宗、秦桧等出卖、遗弃,甚至遗忘了的苦难忠贞的人们,却在诗人的作品里受到了真挚的同情和关切,同时也获得了永远不朽的生命。还有像《李固渡》的“洪河万里界中州,倒卷银潢聒地流。列弩燔梁那可渡?向来天数亦人谋”、《安肃军》的“从古铜门控朔方,南城烟火北城荒。台家抵死争溏滦,满眼秋芜衬夕阳”这类诗,有思想,有识见,有议论,有批评,有愤慨,有呼吁,鉴往追来,惩前毖后,感情深婉,回味无穷,不论从内容讲或从艺术讲,都可称为杰作。但历来很少有人加以称赏介绍;我们应该不为旧日评家的目光所限,而必须给以应得的评价。
石湖的爱民诗,是人们比较熟悉、常常提起的,但又多为他的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的盛名所掩,往往忽略了不少同等重要乃至更为重要的作品。像《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后催租行》,几乎达到了唐代新乐府诗人王建以后人所不能攀登的高峰。他的一些竹枝词,在描摹风土民情之中,同样流露了他的爱民思想。例如写夔州一带背儿采茶的劳动妇女,“买盐沽酒”的水果贩,指出“东屯平田粳米软,不到贫人饭甑中”,这和《劳畬耕》篇所反映的吴农不堪剥削,以致逃田弃屋、室无炊烟的惨象,以及“晶晶云子饭,生世不下咽(喉;平声);食者定游手,种者长流涎”的社会不平,都是极其形象的大胆揭露。作者还有许多深切同情贫民、小贩、卖歌者、卖卜者为生活而艰苦挣扎的诗篇,也是至为感人的。
这样说,并非有意低估他的《田园杂兴》。这个以六十首绝句构成一个整体的组诗,不但其规模为历来所未有,而且还在于他能够运用组诗的形式,描绘出当时农家的景物、岁时、风俗、劳动、困难、忧虑、灾难、煎熬、奋斗、各式各样的生活、各式各样的琐事,较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农村。可以说,范石湖是把新乐府、竹枝词二者的精神,巧妙地和田园诗结合在一起,改造并提高了传统的田园诗,而赋予它以新的内容、新的生命,因此对后来影响很大。从整个诗歌历史看,他也是能把最多的篇幅给予农民、把反映农村生活摆到创作主题中的重要地位的一位作家。所有这些事实,都是不容我们低估它们的价值的。
《石湖集》中还有另一类诗,即写行旅、山川、风物的,反映面非常广阔,又写得真切、细致、清新、多样;祖国的壮丽河山,人民的生活面貌,展卷如见,可以看作他的田园诗的延展和补充,也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范成大的诗歌风格,前人亦曾有所指出,如“典雅标致”、“端庄婉雅”、“清新妩丽”、“奔逸”、“俊伟”、“温润”、“精致”、“秀淡”、“婉峭”等等不同的品目,虽各得其一端,而大率应以清新婉丽、温润精雅为其主要特色。他于前辈诗人,几乎无所不学:大抵于六朝鲍谢,唐代李杜、刘白、张王,中晚温李、皮陆,北宋欧梅、苏黄,皆下过深功;此外,韩愈、杜牧、王安石、陈与义等大家,也都对他有一定的影响。粗略说来,歌行古风,摄神太白;山川行旅,取径老杜;七律,极有樊川英爽俊逸之风;五律,时得武功细腻旖旎之格;乐府,力追王仲初逋峭之姿;绝句,颇擅刘梦得竹枝之调。因此,在宋诗中,最能脱略江西,饶有唐韵,卓然成为南宋一大名家。
石湖词,今传“知不足斋”、“彊村”本,寥寥一卷,早非全豹。例如其《丁酉重九》诗序所说:“余于南北西三方,皆走万里,皆过重九,每作‘水调’一阕,燕山首句云:‘万里汉家使’;桂林云:‘万里汉都护’;成都云:‘万里桥边客’……。”今则只存“燕山九日作”“万里汉家使,双节照中秋”一阕,可证散佚实多,已难论定。加之前贤月旦偶偏,后人因循不察,就给石湖词造成了不甚公平的评价。即如自从南宋周密《绝妙好词》选录了《眼儿媚》(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等阕,后来选本多直承其旧,更不向集中别采璠玙,以致有的评家竟以为石湖词格就只像《眼儿媚》所写的“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读了使人浑身“懒洋洋”地没有一点气力。其实,品论古人是不可以这样以偏概全、以耳代目的。即以现存寥寥几十阕而言,已觉风姿时变,不主一格,而又颇有独到;如《水调歌头》之“细数十年事”、“万里汉家使”,豪宕激楚,完全是东坡、于湖的路数,假如杂入《稼轩集》中,后人应亦难辨;其《念奴娇》“吴波浮动”一首,尤有于湖旷放出尘之致。至《秦楼月》:“香罗薄,带围宽尽无人觉;无人觉,东风日暮,一帘花落。 西园空锁秋千索,帘垂帘卷闲池阁;闲池阁,黄昏香火,画楼吹角。”又极与放翁神契。如《三登乐》(一碧鳞鳞)篇,绝似北宋柳永羁旅之作。至如《醉落魄》“雪晴风作,松梢片片轻鸥落。玉楼天半褰珠箔。一笛梅花,吹裂冻云幕。 去年小猎漓山脚,弓刀湿遍犹横槊。今年翻怕貂裘薄,寒似去年,人比去年觉”,试看这岂是可用“吴侬软语”的风格来概括的?
但是在评议石湖词时,最为重要的,却还不能忘掉另一类作品,例如:
红锦障泥杏叶鞯,解鞍呼渡忆当年,马骄不肯上航船。 茅店竹篱开席市,绛裙青袂断姜田,临平风物故依然。
——《浣溪沙》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蝶恋花》
这种词,除苏、辛偶有类似之作外,在南北两宋集中实不多见;这又和他善写《田园杂兴》、《村田乐府》等诗篇是紧相关联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石湖词是有生活、有内容、有艺术,而又风格多变的,其长处尤在不循南宋词家雕琢藻绘的途径,故其成就并不在同时诸家之下。
石湖作品,在思想上受释道两家的影响较多,常有消极情绪出现,更坏的是有时写些偈子式的诗,排比禅语,了无意致;他的农村诗,一般说是应该肯定的,但他的阶级感情和趣味,也使他时有美化农村之处。在艺术上,也有粗率、浮滑、浅露、诡怪的缺陷;又有时嗜奇骋博,好用僻典。这些都是不足取法的。但总的说来,他以现实主义的方法,着重反映了时代社会生活、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洋溢着同情和关怀贫苦人民的精神;在艺术上,取精用弘,多方学习,自树一格,这些都是使他不愧为南宋大家的地方。
(中华书局一九六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