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贬官与隐居

二、贬官与隐居

(721—735)

才华早著、科场顺利的青年王维,在他入仕不久,就遭遇到第一次官场挫折。开元九年(721)及第后,他被委以太乐丞一职,当年,一些艺人表演了只能为皇帝表演的黄狮子舞,王维由此获罪,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不久就离开长安,到济州(今山东茌平西南)去赴任。关于这次贬谪,有的学者推测,背后有更深的原因。王维入长安以后,深受宁王、薛王等人的赏识,由于玄宗与宁、薛诸王的矛盾激化,王维也因此受到牵连。舞黄狮子一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不管真实的原因究竟怎样,这次打击对王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王维离开长安后,在济州司仓参军的任上呆了几年,开元十四年离开济州,到长安等待新的任命,开元十五年,改官淇(淇水,在今河南北部,源出林县东南)上。在淇上为官不久,又弃官在当地隐居。从开元十七年到开元二十一年,他回到长安闲居;开元二十二年到洛阳请求张九龄汲引,不久就隐居嵩山。开元二十三年,张九龄推荐他出任右拾遗,他离开嵩山,到东都洛阳赴任,结束了这一段被贬的漂泊经历。关于王维贬谪隐居的这几年,我们主要介绍两个问题。

一、政治上的成熟与古体诗的增多

王维离开长安时,内心是很颓唐的,他在赴任的路上写了不少诗,抒发内心的牢骚,如《被出济州》云:“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可见,他此时对前途看不到什么希望,慨叹自己这次离开长安,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途经郑州时,他的心情更为暗淡,其《宿郑州》云:“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其中“孤客亲僮仆”写出了旅人的孤独,构思巧妙,又不失自然。

政治上的挫折,让王维开始看到盛世的繁华景象背后的问题。在长安时,他曾经热烈地赞美盛朝广纳英才的气象,对时代和个人的前途充满了自信。在安慰綦毋潜落第失意的诗作中,他没有因朋友的落榜而陷入对时代的失望,而是高唱“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劝慰綦毋潜“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校书落第归江东》)。然而在贬谪失意中,他开始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士人。在济州为官期间,他结交的崔录事、郑霍二山人、成文学,都是身负才华,但不能为时所用的士人。盛世中存在的寒士屈抑问题,深深震撼了他,他为此写下的《济上四贤咏》就表达了内心的不平:

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遁世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崔录事》)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场。

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成文学》)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惊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郑霍二山人》)

这三首诗,前两首以感叹为主,而《郑霍二山人》直接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当时依然存在的不合理现象。在这期间他还写过《寓言二首》,明确表达了他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不满:

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

骊驹从白马,出入铜龙门。

问尔何功德,多承明主恩。

斗鸡平乐馆,射雉上林园。

曲陌车骑盛,高堂珠翠繁。

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

(其一)

君家御沟上,垂柳夹朱门。

列鼎会中贵,鸣珂朝至尊。

生死在八议,穷达由一言。

须识苦寒士,莫矜狐白温。

(其二)

只知斗鸡射雉的高门子弟,享受着荣华富贵,身负才艺的苦寒之士,命运却操纵在权贵手中,诗人对此表达了极大的不满。

在开元盛世背后所隐藏的这些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王维在一帆风顺的年轻时代是不容易看到的。生活的波折使他的思想变得成熟起来,当然,不恰当的成熟往往使人消沉和世故,所幸王维并没有走到这种偏颇里。在这段贬谪漂泊的时间里,他更清楚了什么是清明的政治,什么是应当坚持的操守和公义。他济州为官时,在以刚正廉洁著称的裴耀卿属下工作,受到很深的影响。后来天宝二载,他写作了《裴耀卿济州遗爱碑》,热情赞颂了裴爱民如子的高尚品德以及“不阿意以侮法”的正直品格。王维其后在政治上坚持廉洁奉公,严于律己,遵守“不宝货,不耽乐,不弄法,不慢官,无侮老成人,无虐孤与幼”(《送郓州须昌冯少府》)的为官之道。这都和他贬官后的磨练是有很大关系的。开元二十二年,张九龄出任宰相,王维向他积极干谒,并且在政治上一直追随于张,这就体现了他在政治操守上积极而明确的追求。关于他与张九龄的关系,我们在后面还要更详细地介绍。

王维在这段贬谪漂泊期里,古体诗的写作明显增加。自初唐以来,近体诗的创作就是长安诗坛的主流。王维早年偏重近体,正是对诗坛流行趣尚的呼应。贬官离开长安之后,他写的古体诗增多了,像上面举出的《济上四贤咏》等作品都是其中的代表。古体诗注重咏怀的特色,使他遭受人生坎坷之后的感慨,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表达渠道。值得注意的是,古体的兴起,在开元中期以后是诗坛上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李颀、储光羲、高适、王昌龄等著名诗人,都在开元中期以后用功于古体的创作(参见葛晓音《论开元诗坛》,《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第324—352页)。这背后的原因也许和王维存在一定的接近之处,开元中期,这批诗人通过了科举,进入仕途,生活的阅历明显要超过初涉人世的早年,而政治上的坎坷,使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盛世背后的社会问题,对现实的矛盾充满忧虑。当然,他们毕竟是被盛唐时代的开朗进取精神培养起来的士人,对时代的自信,对理想的执着,使他们即使碰到种种社会矛盾,也仍然不会像中晚唐士人那样流露出彻底的灰心失意。理想的光芒与现实的不平,在他们内心交织出激越的波澜,而这正是古体诗适合承担的表现内容。

王维虽然离开了诗坛中心长安,但他的人生轨迹,和诗艺变化的道路,带有开元诗人的共性。我们知道,盛唐诗歌昂扬进取的精神气质,是在积极继承建安风骨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建安风骨”,是指在汉魏之际,围绕在三曹父子周围的建安文人,在他们的诗作中展现出来的慷慨悲歌、乘时建功的刚健气骨。盛唐诗歌正是积极地继承了建安风骨,并益之以开阔的气象。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到盛唐诗坛,特别提出“开元十五年,声律、风骨始备矣”,可见,在近体流行的初盛唐诗坛,诗歌风骨的形成,直接为诗国高潮的来临拉开了序幕。而开元中期,古体诗的复兴,以及古体咏怀精神的重新张大,则是诗歌风骨形成的重要表现。王维在贬谪漂泊期间的创作,正是开元诗坛声律、风骨始备的一部分。

二、追慕陶潜与田园诗的写作

王维在对社会有了更清醒认识的同时,内心也产生了隐居以葆素志的愿望,他的《偶然作》组诗,一方面在抨击寒士屈抑的不合理现象(“赵女弹箜篌”),一方面则明确表达了他希望避世隐居的心愿。《偶然作》其三云: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

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

家贫禄既薄,储蓄非素有。

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

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

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

忽乎吾将行,宁俟岁云暮?

此时,陶渊明对他的影响是很深的,他的《偶然作》之四就写到陶渊明: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

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

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

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诗中陶渊明兀傲的形象,正是王维在贬谪中心态的折射。

然而,王维并没有真正走上陶渊明那种躬耕垄亩的隐居道路。他从济州司仓参军的任上离职后,曾在淇上隐居;向张九龄干谒后,又到嵩山隐居了一段时间。然而无论哪一次,时间都不长,而且一直在等待新的出仕。就是后期过的半官半隐生活,也和陶渊明彻底的挂冠而去很不相同。

王维早年在长安的时候,很少写作田园诗,贬官后,这方面的写作开始增多,逐渐成为他创作中重要的内容。在中国诗歌史上,田园诗作为一种有着独特精神与审美内涵的诗体,发端于东晋末年陶渊明的创作,复经初唐王绩等人接续,在盛唐趋于流行,而王维的作品正是盛唐田园诗的代表。

田园生活的内容,最早在《诗经》中就出现了,而且在整个古典诗歌史上,它一直是受到诗人关注的题材。但是,发端于陶渊明而流行于盛唐的田园诗,有其独特的内涵。它通过描绘田园生活的恬淡与宁静,寄托诗人返回自然、保持真淳的怀抱。这种精神旨趣,决定了它侧重从田园风光中创造一个和谐宁静的世界,而不是做农村生活的实录。《诗经·豳风·七月》写农人一年的辛劳,白居易的新乐府、《观刈麦》等作品写农家之苦,都不属于田园诗的范畴。王维贬官后,追慕陶渊明的归隐,他对陶诗所表现的田园生活之乐十分向往,笔下经常出现类似陶诗的描写,如《偶然作》之二:

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门里。

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

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复起。

短褐不为薄,园葵故足美。

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

五帝与三王,古来称天子。

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

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

且当放怀去,行行没余齿。

陶诗在描写田园生活时所创造的许多艺术景象,对王维都有直接的影响,如他在天宝间隐居辋川时所写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其中“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描写,就化用了陶诗的意境。陶渊明的田园诗,自东晋以至初唐,很长时间里是不太受诗坛重视的。初唐王绩的田园创作重新效法陶诗,这之后,继踵陶诗的盛唐诗人,就以王维为代表。

然而,由于王维和陶渊明彼此精神志趣上存在差异,两人的田园诗也因此呈现出不同的风貌。田园对于陶渊明,是象征着他真淳理想的净土,为了守护这一片净土,他躬耕垄亩,以偿素志。对人生的出处穷达,对仕隐的抉择,陶渊明都有很深的思考,这些都反映在他的田园诗里。王维并没有做到陶渊明那样的隐居,无论是济州离职后在淇上、嵩山等地隐居,还是后期在长安过半官半隐的生活,他都没有彻底挂冠而去。田园对于他,是精神休憩的静地,是化解烦闷的乐土,但并没有充分地呈现出陶诗中那种作为精神净土的深刻意义。在陶渊明笔下,田园中的隐士,就是诗人的自我形象,他享受着田园的恬淡与快乐,同时也有躬耕垄亩的艰难,与不得不乞食的无奈。在他恬淡的背后,也埋藏着“情理常交战”的精神痛苦。我们不妨重温一下陶诗中的这些诗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在王维的田园诗里,我们是很难看到这些内容的,他笔下的隐士高雅风流,出尘脱俗,或临泉酌酒,或倚松抚琴,或落花闲卧,或信步郊原,仿佛已经脱略了一切人间的烟火气息。

对田园生活的描写,陶渊明善于将自己对真淳理想的理解,和眼前的田园景象融会在一起,创造出许多富于寄托的田园景象,他笔下屡屡出现的松菊白云、归鸟孤村,都带有比兴的意味。它们既是田园中的景物,也是诗人怀抱品格的象征。他善于表达田园生活的感受,多以白描的笔法,精练地传达田园生活的氛围,形成内涵丰富的平淡诗风。王维的田园诗并不因循陶诗的平淡,同样是表现田园生活的恬淡和乐,他以更丰富的笔法,描绘出农村生活姿态万千的风光之美。在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雨后郊原的爽朗明净,田野上江水的熠熠闪光;可以见到初春的柳绿桃红,故燕归巢,还可以远望青山下白鸟翻飞的轻盈。田园风光,既是如此丰富,又是那样清新生动,引人向往,令人流连。可以这样说,陶诗的动人在于平淡真淳,而王诗的魅力则在于绚烂高华。王维正是用他天才的艺术才能,把田园诗在表现田园生活之恬淡和乐上的独特审美追求,发挥到一种绚丽多姿的境界。当他在后期过上半官半隐的生活以后,别业生活又促使他将山水融进田园的描写。他与孟浩然一同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是绝非偶然的。

喜祖三至留宿①

门前洛阳客②,下马拂征衣③。

不枉故人驾④,平生多掩扉。

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

早岁同袍者⑤,高车何处归⑥。

① 祖三:名咏,排行第三。盛唐著名诗人,王维早年在洛阳时,与祖咏相交往,有很深的友情。

② 洛阳客:祖咏是洛阳人,故称洛阳客。

③ 征衣:指旅行人穿的衣服。

④ 枉驾:屈尊见访之意。

⑤ 同袍:《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孔疏:“我岂曰子无衣乎?我冀欲与子同袍。朋友同欲如是,故朋友成其恩好。”这里以“同袍”指朋友间的恩好。祖咏年轻时就与王维相交,所以这里称他是“早岁同袍者”。

⑥ 高车:对他人之车的尊称。

这首诗作于开元十三年冬,王维在济州任上。他的老朋友祖咏及第授官后东行赴任,路过济州,王维留他在家中过了一夜,写了这首诗送给他。

王维在济州任上心情很郁闷,有老朋友路过来看望他,当然很激动,然而有意思的是,王维的激动和他待客的举动,我们在这首诗里都看不到,倒是祖咏当时写的《答王维留宿》一诗,让我们看到了他殷勤待客的样子:“四年不相见,相见复何为?握手言未毕,却令伤别离。升堂还驻马,酌醴便呼儿。语默自相对,安用傍人知!”祖咏离开济州时,王维恋恋不舍,一直把他送到济州东的齐州(今济南市附近)才依依惜别。王维还写了一首《送别》七言绝句:“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为报故人憔悴尽,如今不似洛阳时。”诗意非常感伤。贬谪的抑郁生活,让诗人已经“憔悴尽”,短暂的故旧相逢,自然令他悲不自胜。

这首《喜祖三至留宿》既没有絮絮的铺叙,也没有“泪如丝”的悲歌,然而在看似平淡的诗句背后,我们读出了诗人内心的寂寞、茫然,当然也有不能掩饰的孤傲和与故旧的亲情。开篇言祖咏来访,不以故友相称,而呼之以“洛阳客”,一种幽栖地僻的心情隐隐透出纸端。“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两句极堪回味。诗人身在贬所,本来是很希望见到故旧的,但诗意却说自己不要故旧来探望,一生多是掩门独居。这种看似违心的话,实际是诗人对寂寞幽栖这一无奈的现实所做的孤傲的反抗。然而,与自己相知的朋友毕竟来了,“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来自远方的故旧,走进了自己居住的冷清的深巷,他的友情温暖着自己幽栖冷落的内心,就像深冬的积雪上落下夕阳的余晖,纵使心底的积雪不能完全消融,但这短暂的温暖,也足以使自己得到些许安慰。可是,离别的时刻又匆匆来临,当年和自己不分彼此的老朋友,如今可是乘着高车驷马,他要到哪里去高就呢?祖咏此次是及第后授官赴任,前途光明,王维当然知道他的高车将要去往何处,但偏偏以疑问的语言来讲,其实是在感叹自己身居贬所、前路渺茫的处境。读了这首诗,我们不清楚王维是怎样具体招待他的老友的,但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他当时异常复杂的心情。一首短短的五律,融进这样曲折的思绪,兼具风骨和不无沉郁的思致,语言含蓄而内敛。这与王维早年的诗歌风格是很不相同的。

寒食汜上作①

广武城边逢暮春②,汶阳归客泪沾巾③。

花落寂寂啼山鸟, 杨柳青青渡水人。

① 寒食:节气名,清明节前一天。汜:汜水,源出河南巩县东南,北流经荥阳汜水镇西注入黄河。

② 广武城:古城名,有东、西两城,在唐郑州荥泽县西二十里,今河南荥阳东北广武山上。

③ 汶阳归客:汶阳指汶水之北,汶水即今大汶河,源出山东莱芜县北,西南流至梁山县东南入济水(今流至东平县入东平湖)。济州在汶水之北,作者自济州西归长安或洛阳,故自称“汶阳归客”。

开元十四年,王维离开济州司仓参军任,到长安或洛阳去等待朝廷新的任命,途中路过广武城,写下了这首诗。

七言绝句篇幅短小,曾经有一种意见认为,绝句就是把律诗截取一半形成的。对这个看法,批评的意见很多,在古人看来,绝句最需要构思灵动。尤其三、四句,最好以逆挽、跳脱生发巧思,如果真的截取律诗之半,在短短的四句中再放上对仗的一联,就会有板滞的毛病。很多中晚唐的绝句就严格地遵守着这样的要求。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王维这首诗,以接近对仗的方式作结,显然犯了绝句的忌讳,但我们非但不觉其板滞,反而觉得它有说不尽的情意。你看,无言的落花、宛转的鸟啼、青青的杨柳、渡头的归客,这一幅画面生意盎然而又不无惆怅。这种种的形象,何以能给我们如此真切的感动呢,其中诗心的点化,正可以仔细体会。诗中的“寂寂”,是写落花的安详,更是写春山的静谧,而时尔传来的鸟啼,更增添了春山的静寂。事实上,春天本无所谓“动”与“静”,“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梁吴均《春咏诗》)是调皮的春天,“红杏枝头春意闹”(宋宋祁《玉楼春·春景》)是活泼的春天,而春天的活泼与调皮原本在于诗人的内心。王维笔下的暮春天气,所以寂然无声,是因为诗人的内心萦绕着离愁的寂寞。下句青青的杨柳,暗含折柳的典故,那一树碧绿的枝条,传递着送行友人惜别的深情,而青条绿水的盎然生意,又让人感到在这个美好的春天,离别是多么遗憾。这一句使我们想到南朝著名作家江淹《别赋》中的名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当然,面对阳春美景而生的离别之叹,王维和江淹是一样的,但王维的寂寞和感伤还没有沉痛得走向颓唐,纵使千愁万绪,诗意还是明媚而开朗的。

这首诗的成功,实在很难总结出有形的技法,它展示了王维从造化中直接点化和捕捉的艺术天才,含蕴不尽,无迹可求,这就是令后人无比神往的盛唐绝句的神境。在王维的一些七言绝句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含吐不露的神韵,如著名的《失题》:“荡子从戎十载余,清风明月苦相思。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送韦评事》:“欲逐将军取右贤,沙场走马向居延。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

淇上送赵仙舟①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

祖帐已伤离②,荒城复愁入。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

解缆君已遥③,望君犹伫立。

① 淇:指淇水,在今河南北部,古为黄河支流,源出林县东南,流经今淇县,注入卫河。

② 祖帐:古人习俗,出门上路前先祭路神,叫祖祭,简称祖;祖帐,即为进行祖祭所设帐帷,这里表示饯席。

③ 缆:船的缆绳。

开元十五年,王维到淇上做小官,这首诗就作于此时。根据传世的资料,赵仙舟的身世已经不太清楚,但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和王维有比较深的感情,他们在淇上相聚的时间并不长,短暂的聚会转眼又要长久地分离,所以诗中弥漫着惆怅和感伤。

送别诗虽然离不开惜别的主题,但离情中各不相同的心境,则造就了千变万化的诗境。王维这首诗着重刻画的是离情中的孤独感。与朋友饯别固然是黯然神伤,然而最难忍受的,则是朋友远行后,自己一个人回到荒城之中的孤独与凄凉。诗中的“荒城”有丰富的含义,自己所居的淇上小城,本来就偏僻荒凉,而对于形单影只的诗人,其荒凉就更加孤清难耐。“天寒”一联,正是紧承这一孤独的旋律,而以工致的诗笔渲染描绘。秋日的远山,在高迥的长天下,山影是那样清晰明净,然而它带给诗人的不是风霜高洁的爽朗,而是寂寞无依的孤清;黄昏中急速奔流的长河,把乘舟而别的友人迅速地带向远方,自己虽伤心眷恋,却一丝也不能挽留。诗句勾画的长河、远山,其线条的疏朗,令人想起诗人《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名句,两者都有开阔的视野,但感情很不一样。这首诗中的长河远山,其景象越是开阔明净,越透露出诗人形单影只的孤独,由此与“荒城复愁入”的孤清恰相呼应。

王维所以在此侧重刻画离情中的孤独感,和他为官淇上的心情是有关的,此时他并没有走出贬官的阴影,仕途的前景也相当渺茫。与早年长安、洛阳的交游生活相比,淇上无疑要寂寞冷清得多。相知的朋友不能经常见面,短暂的聚会之后又要长久地分离,在这种情况下,离别无疑会更强烈地照见自己孤独的处境。就基本的艺术格局来讲,这首诗以山水写离情,正是继承了南朝谢朓融情灵于山水之中的表现传统,但其描写更阔大、更工致、也更富有情致。王维前期的山水诗,继承六朝而能有自己的突破,于此可见。

鸟鸣涧①

人闲桂花落②,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① 鸟鸣涧:此为《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之一。皇甫岳,《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下》有皇甫岳,其父为皇甫恂。涧,山涧。

② 桂花:也叫木犀,有春桂、秋桂、四季桂之分,这里当指春桂或四季桂。

这首小诗描写的,是一个安详静谧的春山良夜。诗题中的皇甫岳云溪究竟在什么地方,史双元认为是在浙江若耶溪边,王维在开元十五年到十七年之间,曾有过一次江南之游,到过越中地区(《<鸟鸣涧>别解》,《古典文学知识》1998年第1期)。

全诗情感的核心,在开篇的“人闲”两字,诗人下榻在山居,避开了尘世的烦扰,车马的喧嚣,心境十分悠闲而宁静。正因为如此,当桂花细小的花瓣从枝头飘落,他竟然可以感觉到。唐代诗人刘长卿刻画闲适之情的名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别严士元》),在构思上与这首诗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刻画闲适的情绪,本是古诗中十分常见的题材,在不同诗人的笔下,“闲适”也有着各各不同的面貌。刘长卿云:“懒从华发乱,闲任白云多。”(《对酒寄严维》)闲适中含着疏放与慵懒;朱庆余闲夜荡舟,看到的是“风波不起处,星月尽随身”(《湖中闲夜遣兴》)的明净疏朗;唐末身处乱离的司空图,在闲适中总有拂不尽的无奈:“风荷似醉和花舞,沙鸟无情伴客闲。总是此中皆有恨,更堪微雨半遮山。”(《王官》)王维此处的“闲适”,自然也有独特的面貌。

全诗重在从“静”、“空”处写“闲”。那无声飘落的桂花,使人感到春山中一片静寂,春夜静谧至此,才令诗人感到春山是如此空旷,仿佛除了自己,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三、四句的构思也很巧妙,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栖息于山涧中的山鸟,被皎洁的月光惊醒,在山谷里发出宛转的啼鸣。云破月出,何以能令山鸟惊醒呢?这个看上去不太合情理的想象,却把山谷的空静写得十分传神。

王维在诗歌中很善于创造一种内涵独特的空境,它不是空虚无有,而是包含着万有的丰富变化;但这个世界自足自在,远离了一切人为的干扰。这首诗里的云溪春山,桂花在无声地飘落,山鸟在安详地栖息,它是那样自在自足,正因为如此,一点皎洁的月光洒落,才会让它感到惊动。月光的力量固然轻柔而微弱,但它毕竟是来自这个空静的春山之外,它拂乱了这个自足的世界,而山鸟的啼鸣,不过是这个平静的世界涟漪乍动的传达。这断续的啼鸣,则让我们更加领略到春山的空静与广大。可见,王维是以内涵独特的“空境”来写月夜春山,融贯了很深的意趣。

诗中所创造的“空境”,就其构思的方式来看,无疑可以见出佛教空理的影响,万有不染执着,生灭自在,便是空性的体现。但王维只是在构思的方式上吸收了佛教的影响,春夜云山的自在安详,那清香素雅的桂花、宛转啼鸣的山鸟,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春山,无一不传达着盎然的生意和诗人怡然陶醉的心情。这种对生活的眷恋与热爱,在佛教看来,同样是未能去除的执着。作为读者,我们被诗中深邃的意趣所触动,却又感到它唤起了自己心中最亲切真实的感受。

华岳①

西岳出浮云②,积翠在太清③。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④。白日为之寒,森沉华阴城⑤。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⑥。右足踏方止⑦,左手推削成⑧。天地忽开拆,大河注东溟⑨。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⑩。大君包覆载贝,至德被群生踝。上帝伫昭告輝,金天思奉迎逝。人祗望幸久鄝,何独禅云亭鈝?

① 华岳:西岳华山,又名太华山,唐天宝九载正月封西岳,为五岳之一,在陕西华阴县南。

② 出浮云:出浮云之上,极言其高。

③ 太清:天空,古人认为天系清气构成,故称太清。

④ 青冥:指青天。

⑤ 森沉:阴沉幽暗的样子。华阴:唐县名,属华州,即今陕西华阴县。这句意思是华山使华阴县城白天也阴沉沉的。

⑥ 造化:指自然界。巨灵:指河神,相传黄河被华山阻隔,河神巨灵把华山劈为两座,河水从中流过,至今人们传说华山山崖上还留有巨灵的掌印和足迹。这两句说过去听说在天地未分的时候,造化生出巨灵。

⑦ 方止:止,同“趾”;方形的脚趾印,相传巨灵的脚趾印在首阳山。

⑧ 削成:山势峻峭,有如削成。

⑨ 大河:黄河。东溟:东海。

⑩ 秦京:指关中之地。

⑾ 大君:天子。覆载:天覆地载,后用以指天地。

⑿ 至德:至高的德行。被群生:广及天下百姓。

⒀ 上帝:天帝。伫:期待。昭告:明白地禀告。这里指皇帝封禅华山,昭告上天。这句的意思是上天期待着皇帝的昭告,即期待封禅西岳的意思。

⒁ 金天:纬书上说,天有五帝,西方为白帝,华山为西岳,为白帝所治,一说

⒂ 白帝为金天氏。唐玄宗先天二年曾封华岳神为金天王,此指华山神。这句意思是说华山神也很期待着皇帝前来昭告。

⒂ 祗:指地神。这句意思是人和神灵都期待封禅华山已经很久了。

⒃ 禅:封禅,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谓之封;在泰山下的小山上辟场祭地,谓之禅。云亭:指在泰山下的云云山和亭亭山,上古无怀氏、尧、舜曾在云云山行禅礼,黄帝曾在亭亭山行禅礼,这里借“禅云亭”指封禅泰山。这句意思是说为什么只封禅泰山,而不封禅西岳华山呢?

开元十三年,唐玄宗东封泰山,十八年,群臣和华州父老多次上表请封西岳华山,玄宗没有准许,从诗中“人祇望幸久,何独禅云亭”之句来看,这首诗大约就作于此时。华山在唐代很受重视,对唐玄宗尤其有特殊的意义,据《旧唐书·礼仪志三》记载:“玄宗乙酉岁生,以华岳当本命。”玄宗即位后立即封华山为金天王,其后才遍封天下名山大川。开元十年,他在临幸东都洛阳的时候,又于华岳祠前立碑,还设立了道士观。他虽然在开元十八年拒绝了封禅华山的请求,但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打算,天宝九载,他正式准备封禅华山,只是因为华山祠发生火灾,这才作罢。由此我们不难想象,开元十八年,群臣与华州百姓多次上表要求封禅华山,一定是当时朝廷的一件大事,王维此时闲居长安,对此事这样关注,足见他并没有忘情世事。当然,这首诗最吸引我们的,是它对华山的雄伟气势和壮丽景象的卓越描绘。

全诗开篇四句,以浓墨重彩的笔致,描绘了华山雄浑峥嵘的形象。作为高明的画家,王维在这里充分运用了青绿色彩的堆积与渲染。湛湛的青天与绵延百里、弥漫天地的苍翠山石,以满纸凝黛的强烈视觉印象,烘托出华山雄浑的气势。 当然,诗歌毕竟与绘画不同,在视觉形象之外,诗歌还可以靠多种的艺术感觉来表现事物的神韵。“白日为之寒”两句,写高耸的华山,那弥漫天地的清冷色调,使白日也笼罩了一层寒气,处在山北的华阴城也因为被华山遮去了阳光而显得十分阴森寒冷。这一段描写,写出了满纸青黛的重彩中所包含的森森寒意,这便是诗比画更擅长的表现手段。

自“昔闻”到“雄镇”八句,追述华山的形成过程,诗中描绘河神巨灵,足踏手推,将华山一分为二,使天地拆开,黄河东注于海,这个不一定有多少根据的传说,被诗人讲述得活灵活现,诗句看似笨拙,但写出了巨灵开分天地的巨大神工。这个传说故事被安排在全诗的重要位置,诗人于此是很有匠心的,华山的雄伟,如果只从形象上去描绘,其内在的气势终究还是难于烘托,有了这个传说故事,读者对华山的想象,就有了一个天地开辟的大背景,巨灵的神力,适足以令读者领略其拔天倚地的恢弘气势。

全诗的结尾点出封禅的主题,诗人有意识地运用“金天”、“云亭”等典雅富丽的文辞,就像葛晓音先生在赏析这首诗时所说的:“犹如在青绿山水底子上以泥金钩染天上云霞和亭台建筑,最后完成了这幅描绘华岳的金碧山水画。”(《古诗艺术探微》第11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可见诗人深通画理,同时又妙于诗才。

归嵩山作①

清川带长薄②,车马去闲闲③。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④,归来且闭关。

① 嵩山:又名嵩高山,在今河南登峰县北。

② 带:围绕。薄:草木丛生的地方。

③ 闲闲:往来自得的样子。

④ 迢递:形容山势之高。嵩高:嵩山。

开元二十二年秋,王维的弟弟王缙正在登封做官,王维到嵩山隐居,开元二十二年五月,张九龄任中书令,王维作了《上张令公》请求举荐,差不多一年以后,王维在张九龄的举荐下出任右拾遗,于开元二十三年三月九日后上任,离开了嵩山,到洛阳赴任。王维一方面请求张九龄举荐,一方面又到嵩山去隐居,这里有弟弟在做地方官,便于关照的因素,但另一方面也有待机取仕的考虑。当时唐玄宗正居东都洛阳,嵩山与洛阳为邻,高隐之名容易被朝廷所知。在唐代,嵩山对于隐士成名取仕的意义,并不下于以“终南捷径”闻名的终南山。开元初,唐玄宗备礼征召隐居嵩山的隐士卢鸿;“耻随常格仕进”的李泌,“天宝中,自嵩山上书论当世务,玄宗召见,令待诏翰林”(《旧唐书》)。王维自从贬官济州以来,仕途一直很不顺利,在请求张九龄举荐之后,归隐嵩山,大概也是希望以隐逸高名来呼应张的举荐吧。

这首《归嵩山作》就是这段归隐生活的写照。前人称此诗写“闲适之趣,澹泊之味,不求工而未尝不工”(《瀛奎律髓》),这个评语并不十分准确。虽然是描写隐逸的生活,但全诗的用意并不主要在“闲适”,而在一个“归”字。诗中日暮归飞的倦鸟和遍照秋山的夕阳,与流波动荡、荒凉萧瑟的清川古渡,交织而成的是诗人踏上归隐之路,虽闲散而又不无迟暮、萧瑟的独特心境。诗中“车马去闲闲”与“暮禽相与还”等句,都直接流露出取法陶渊明之诗句的痕迹,前者脱化于陶诗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后者脱化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但是,陶诗对田园的刻画,更为温情,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等诗句,充满田园生活的安详自适。田园对于陶渊明,固然是摆脱尘累的避风港,但更是躬耕以偿素质的心灵乐土和理想世界,因此,其隐逸虽有“穷巷寡轮鞅”的寂寞,但更多的还是“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恬淡快乐。王维这首诗,虽有“闲”,但“适”并不多,多的是落寞。全诗的结尾“归来且闭关”,这个离绝人事的姿态,正点出了其内心的萧瑟。他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祛除尘累,在与自然田园的冥合中追求心境的恬淡自适,相反,他的内心还未能忘情于世事,还有惆怅的微波。联系他此次隐居嵩山的因由,以及他不久就离开嵩山赴任为官的举动,诗中的心情也就不是很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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