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湖州的千年一梦——一根湖丝,连接了两个帝国

一 那个月夜,大诗人都来了

拨开如丝的雨帘,我踏上一片青翠的莲叶,湖州。

窗下便是太湖,入夜,伸手便可以捧一轮湿漉漉的明月上来。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中央,湖州风光。”

别处的夜晚是梦,湖州的夜晚是诗。中国许多古城是用时光和石头垒起来的,湖州是用青丝绿线绣出来的,绣成江南女儿的一方手帕,半遮一抹红唇,回眸千娇百媚。其西南多山陵,有道是“山从天目成群出”,“谁人小筑绿竹幽”;其东北为平原,有诗云“水傍太湖分港流”,“散作千溪遍万家”。

那个雨后的月夜,我打开唐诗宋词元曲长长的册页,便见一条青石板小巷穿过幽深岁月逶迤而来。不知时光在走还是我在走,漫步经过那些灯火寥落、花树繁茂的民居,经过汉代的古寺、唐代的茶社、宋代的酒肆、元代的文馆、明代的闺阁、清末民初的藏书楼,历史深处飘来的阵阵朗笑和书香令我心醉不已。这些古建筑或粉墙乌瓦,或雕梁画栋,伫立于小巷两侧。晚风轻拂,乱花沾衣,不时能听到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女孩的娇笑声、三五行人谈古论今的对话声。我很想停住,等待那些人走近和走过,但蓦然回首,所有人影顿然散失于如碎银般清脆落地的月光中,只有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灯影树影在风中摇曳,仿佛曾经走过我身边的那些似曾相识的红男绿女,丝裙绸袍,羽扇纶巾,蓦然归入远远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又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牵住他们的笑声与飘忽的长袖。到了小巷尽头,经过一间傍着碧水石桥、小窗半开的客栈,便看到一个灯火幽明的石码头,水中尽是垂柳和阁楼的倒影。恰逢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窄衣宽裤的船娘摇橹而来,操一口吴侬软语邀我泛舟赏月。登上船,再回头,小巷深处那些静悄悄的门窗和灯影似乎都活泛开来,隐隐有笑语喧哗。一时间月华如水,柳丝如手,牵住我的绵绵情思,让我一时难舍这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条古意森森的小巷,随步移影,从这头到那头,便穿过了千年湖州。

乌篷船缓缓摇到岸边一间门面敞开的茶馆,院内竹木清幽,山石嶙峋。其时夜已深,灯犹明,茶尚温,人已尽。时光在这里折叠成一架空空的古老的木楼梯,仿佛睡着了。每一层阶梯都磨损得去了近半,吱嘎作响,木板泛白,年轮如织。遥想历朝历代,“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在千载悠悠的风花雪月之间,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醉倒在此处。他们或会诗友或携歌伎,从这里拾级而上,留下一生的情思和半醉的吟诵,于今听来,依然欢愉而喧响。很大声,但很静。

孤独在别处是一种忧伤,孤独在湖州是一瓣心香。

蓦然间,我忆起了。有过这样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在湖州安吉县的一片碧绿竹海中,《卧虎藏龙》里的一群武林高手,从竹林中到屋脊上,从空中到竹梢,经过一番龙争虎斗之后,各怀伤心事,一脸萧索,黯然离去。武士斗狠要见血,文人斗诗要捧心。此后不过数天,一次高朋满座的千年诗会又在湖州某处展开,但我记不清地址究竟在哪里了。

或许在湖州西郊西塞山下的一条雕龙描凤、绿窗红烛的画舫上。因为唐代大诗人张志和曾经在此留下一首《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或许在顾渚山下贡茶院里摆着一枰散乱黑白棋子的忘归亭中。因为名闻天下、深得历代皇室欣赏的紫笋贡茶产于此地。紫笋茶从唐代开始被列为贡茶,从湖州到长安4000余里,限清明后10日内送抵京城,等于当时的“顺丰快递”,必须快马加鞭,日行400里,故此茶又称“急程茶”。“茶圣”陆羽曾在这儿写了一篇《顾渚山记》,对紫笋茶赞誉有加。唐代的颜真卿、杜牧,宋代的苏东坡等人都在这儿品过茶。唐代诗人陆龟蒙因恋茶不归,在这儿结庐而居,以种茶为乐,并留有“天赋识灵草,自然钟野姿”的诗句。

或许在今日湖州市中心的铁佛寺前的一家酒馆里。来湖州,铁佛寺是必须去看的:大唐开元年间,高僧鉴真曾来湖州一游,临别依依,期望当地能建一座佛寺,以便自己云游四方、东渡日本后归来小住。宋代,该寺铸起一尊铁观音佛像,高2.5米,发髻高耸,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双手交垂,赤足露趾,侧立于莲台上。其姿容上承盛唐丰腴华贵之风,下开宋代俊逸流丽之貌,绝无别处观音像那种高踞云端、远离凡尘的庄重神气,反倒多了许多人间女子的鲜活与灵秀,独具一格,举世无双。到了元代,大书法家赵孟为该寺写下“天宁万寿禅寺”六个大字并立巨碑一座。至明代,该寺住持开掘了一口以汉白玉为井圈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无论旱涝,总是不深不浅,据称有养颜益寿之功效。寺内还藏有一口铸造于1706年的日本古钟,高1.6米,重1.5吨。铁佛寺有此数宝,遂成天下名寺。

或许就在我刚刚去过的那条古老幽静的小巷深处,在我刚刚到达的这间茶馆里。登上折叠着千年时光的木楼梯,便可进入古色古香的茶室。

总之,在湖州,诗友、酒友、茶友相聚的处所太多了。我实在难以确定,那次千年诗会究竟是在哪里举行的。

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一个月夜,正逢湖州紫气东来,桃花万里,灿若云霞,恰如晚清奇才龚自珍的几句诗所形容的:“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那个乱花纷落的晚上,他们都来了,放眼一看,皆为唐宋以降的大诗人、大文人、大书法家,个个峨冠博带,丝履绸袍,羽扇纶巾,气宇轩昂。这些人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只闻其名未曾谋面。此夜能齐聚此处,自然相见恨晚,欢愉无比。他们满脸笑容,相互自报家门,敛袖作揖,口称“今日幸会,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云云。有趣的是,他们人手一把羽毛扇,显然都是在本地购得的旅游纪念品。湖州羽毛扇天下闻名,源于三国时期的吴国重臣诸葛瑾。遥想当年风云际会,群雄蜂起,上演了一场波澜壮阔的魏蜀吴三国争天下的壮剧。当时诸葛氏有三兄弟,后人戏称“龙虎狗”:老二诸葛亮雄才大略,任蜀汉丞相,为“龙”;老大诸葛瑾勤勉敦厚,忠心耿耿,任东吴大将军,为“虎”;小弟诸葛诞是曹操帐下谋士,但作为不多,加之受史上贬曹之风牵累,为“狗”。刘备联吴抗魏之际,诸葛亮前往东吴谋划联盟,常与兄长诸葛瑾来往。诸葛瑾见二弟拜孙权、会周瑜、舌战群儒的时候,手摇一把洁白如玉的羽毛扇,云淡风轻,从容应对,很有些仙风道骨,自然很是羡慕,遂要来一把。上殿朝会之际,他也翩然自得地摇来摇去,羽毛扇自此在吴地传开,于今尤盛。诸葛瑾死后葬于湖州八里店一处风水宝地,其后人和家丁在此守墓,历经千余年繁衍成村,现称诸墓村,有数十户人家都姓诸。想来不知从哪辈儿起,这些诸葛氏的后人忙于男耕女织,断了文化传承的香火,又嫌麻烦,遂把姓后边的“葛”字去掉了。村上现存近2米高的诸葛瑾墓碑一座,惜乎因岁月消磨,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话题回到那次千年诗会。

因为来的都是名扬四海的文人雅士,老板特意请来几个歌伎给客人助兴,还让年方二八的女儿出面招待。姑娘长得玲珑有致,水汪汪的大眼睛能照见人影,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十分动听。席间,这些满腹经纶的来客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高谈阔论,或畅叙仰慕之情,或谈诗论画说春秋。坐在竹帘后面的歌伎则玉指纷飞,歌喉轻舒,悠扬的丝竹管弦乐声伴着宾客的说笑声时起时伏。酒过三巡,该是焚香品茗的时候了,老板端出了名闻天下的好茶紫笋青芽。茶香氤氲在透窗而进的月色里,时光渐渐静下来。此时凭栏而望,窗外一弯弦月斜挂树梢,细碎的月光倒映在古桥下的水波上,如同湖州丝绸般闪耀着点点银光。这些文人墨客,有的是本地的,有的是初来湖州的,有的是先后在湖州做过官的,他们无不为湖州夜景之美所惊艳,自然诗兴大发。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此次相聚湖州,实为千载难逢,大家就为湖州美景赋诗一首吧。”众人皆鼓掌称好。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恃才傲物、名震千秋的唐代大诗人李白,后人评价他“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奇怪的是,今晚李白那张俊朗英气的脸上似乎有一点点不愉快的阴影,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后来大家才知道,昨天他前往拜访湖州太守时,奉陪末座的迦叶司马(佛教事务主管)大概在文学上完全是外行吧,一脸懵懂又很不礼貌,开口便问李白是何方人士,都写过什么。李白想:我李白被称为“谪仙人”,云游四方,名满天下,上过金銮殿,见过李隆基,高力士给我脱过靴,杨贵妃给我研过墨。所到之处,“粉丝”如潮,达官显贵、乡绅土豪都出门相迎,免费招待,期望我把他的姓名写进诗里,以求千古流芳。譬如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汪伦,就因为一句“不及汪伦送我情”而远近闻名。你居然不知我的大名,太不应该了!此时他很想揶揄一下那名官员,于是脱口吟诗一首《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看这题目就知道李白当时确实有些不高兴了: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吟罢,座中人哈哈大笑,连称:“妙极,妙极!”不过也有人心中感叹,这个李白不愧为旷世奇才,竟然自比为“如来后身”,口气也太大了!

接着,大家把目光投向清瘦而寡言的杜甫。杜甫比李白小11岁,出身名门望族,自小活泼好动,才气逼人, 7岁能诗,被后人誉为“诗圣”。忆及少年时代,他写了这样一首趣味横生的诗:“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成年后的杜甫科考屡试不第,仕途不顺,壮志难酬,性格渐转沉郁孤高,自号“少陵野老”。早年在游历名山胜水时,他与仰慕已久的李白不期而遇,两人遂成“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至交,曾三次相约共游。于今想来,那是大唐诗史两座高峰的碰撞,该是怎样辉煌的时日啊!杜甫略作思忖,吟绝句一首: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然后是号称“诗魔”的白居易。他白发如丝,淡眉长目,颏下一绺长须。他从小刻苦治学,年纪轻轻就成了“少白头”。进入仕途后,因性情谦和,为人通达,曾先后任杭州、苏州刺史,官至刑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部长。诗人都好杯中之物,白居易任职苏杭期间,对湖州的酒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后去九江当官,还特别致信当时的吴兴太守称:“劳将箬下忘忧物,寄与江城爱酒翁。”他当场吟道:

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

……

龙头画舸衔明月,鹊脚红旗蘸碧流。

……

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刘禹锡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被誉为“诗豪”,与白居易并称“刘白”。他从小随父迁居苏州,入朝做官后,回家探亲必来湖州一游。这次是湖州刺史韩泰特意把他请来的,故吟《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一首:

骆驼桥上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

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

杜牧,仙风道骨,超然物外,是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甫并称“大小杜”。他当了多年的湖州刺史,两袖清风,名声甚佳,上任时连官服都是借的,自然感触良多,成诗一首《新转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兴,书此篇以自见志》,共16句,其中有云:

捧诏汀洲去,全家羽翼飞。

喜抛新锦帐,荣借旧朱衣。

……

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

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鱼归。

座中有一位胖而黑的大和尚释皎然,乃南朝大文学家谢灵运十世孙,湖州长兴县人,出家后当了香火很盛的妙喜寺的住持,与大书法家颜真卿、“茶圣”陆羽、“诗豪”刘禹锡等名士交往甚密,是有名的诗僧。他低头敛眉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赋诗一首:

双峰开凤翅,秀出南湖州。

地势抱郊树,山威增郡楼。

有趣的是,座中宾客都知道杜牧在湖州有过一段故事。杜牧青年时代初游湖州时,在忘归亭遇见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他惊为天人,想娶其为妻。当他得知少女才12岁时,遂承诺来日相娶,双方留下了姓名后才告别。14年后,杜牧出任湖州太守,再访少女,得知她苦等多年,已经于3年前嫁为人妇,不禁怆然泪下,为之赋《叹花》诗一首: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方脸宽额,大腹便便,性情豁达豪阔,喜开玩笑。他也在湖州当过几年太守,自然知道杜牧这段往事。听了杜牧和大和尚皎然的诗,他即兴吟道: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

……

顾渚茶芽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

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

……

座中掌声四起,杜牧笑道:“一生憾事,让苏大学士写进诗里,也算一段千古佳话了。”

接下来是性情激昂慷慨的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他因遭朝廷“主和派”排挤,空怀一腔爱国壮志而不能施展,故其词境界沉雄苍凉,开一代新风。但他也写了许多咏叹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的优美小词。他当场吟了一首《渔家傲·湖州幕官作舫室》,那是应湖州官府好友之邀,在太湖游船上即兴而作的:

风月小斋模画舫,绿窗朱户江湖样。酒是短桡歌是桨,和情放,醉乡稳到无风浪。

自有拍浮千斛酿,从教日日蒲桃涨。门外独醒人也访,同俯仰,赏心却在鸱夷上。

这会儿,座中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一身白袍、举止飘逸的南宋大诗人陆游。陆游出身绍兴望族,能文能武能书,诗多慷慨悲歌之句。入仕以后因力主抗金北伐、收复失地,遭秦桧忌恨而官运不畅。钱锺书这样评价他:“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退官赋闲之后,陆游常来湖州小住,这里如诗如画的青山绿水、田园风光使他沉郁悲戚的心绪有所放松。此刻他弹剑而歌,吟了一首《送客至湖州市》:

偶驾鸡栖送客行,迢迢十里出关城。

谁知小市萧条处,剩有丰年笑语声。

……

然后是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南宋四大家”的杨万里。他心宽体胖,才思敏捷,谈吐甚健,入朝后历仕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当过太子侍读、宝谟阁学士,宋光宗曾为他亲题斋名“诚斋”二字,一时风光无限。其一生成诗两万多首,以俗语入诗和幽默风趣著称于世,是中国诗史上风格独具的一家。他说:“日前我住在湖州德清一家客栈,偶得两诗,就念给各位听吧。”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春光都在柳梢头,拣折长条插酒楼。

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风流。

元初号为“东南文章大家第一人”的戴表元一身布衣,是座中穿着最朴素的。他曾为南宋进士,元兵南下后,为避战乱辞官归乡,做了山野之人,多年来辗转江浙一带,以卖文为生。湖州是他常来常往之地。这里的人性情温雅,待客热情,给戴表元留下深刻印象,其诗曰:

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

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被誉为“元代书法第一人”的湖州人赵孟白面长身,美丰仪,是宋太祖十一世孙,他的故居“莲花庄”至今仍被湖州人精心守护着。此夜他和夫人管道昇都在座,夫妇二人皆多才多艺,诗书画时称“双璧三绝”。心灵手巧的管道昇还有一手绝活儿,能飞针走线将丝锦织成字轴,当时即成为日本及东南沿海诸国藏家求之不得的珍品。赵孟当场赋《浮玉山》诗一首:

玉湖流水清且闲,中有浮玉之名山。

千帆过尽暮天碧,惟见白云时往还。

管道昇眉清目秀,端丽娴雅。她写的诗词颇近民情,多用俚语,市井民间传唱的很多。此刻她手执竹箸,轻敲茶盅,吟唱了两首《渔父词》: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闲去霅溪边?

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

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正忙着为宾客斟茶添水的老板女儿听说这位夫人就是管道昇,万分惊喜,赶紧拿来一柄云绢团扇,请管道昇题名留念,她说:“夫人,我还会唱你的那首《我侬词》呢!不光我会,我们邻家的女孩子都会。”

赵孟笑道:“姑娘唱来听听。”

姑娘整整罗裙,轻启樱唇,柔声唱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座中诸公听罢,纷纷抚掌赞道:“夫人把人间男女之爱写得如此入骨入髓,柔肠寸断,敬佩,敬佩!”

这会儿轮到清朝奇才、号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了。他骨骼清奇,性情倔强,当过两任知县,一生关切民生。后为放粮救灾之事与上级发生冲突,遂辞官而去,客居扬州,以卖画为生。他一生只画兰、竹、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其诗、书、画皆别具一格。此夜座中都是凌越千古的风流人物,板桥的诗自然表达得很是谦逊:

吴兴山水几家诗,最好官闲弄笔时。

寄取东坡与耘老,吾曹宾主略如斯。

清代著名诗人李煊,笑对苏轼吟了一首:

侬家生长碧湖头,打桨真从镜里游。

怪道当年苏学士,杭州不住住湖州。

最后是戴一副黑框眼镜,颏下一把花白胡须的现代大画家、书法家丰子恺。他的七绝直接引用了元初诗人戴表元的末一句,后来此句广为流传,成了当今湖州最得意的宣传词:

飞英塔下小勾留,宾至如归客舍幽。

鱼米丰饶沽酒美,人生只合住湖州。

月影渐渐西移,点点波光仍在古桥下流连。窗外的东苕溪仿佛听不够这千载难逢的诗会吟唱,悄悄放慢了远去的涟漪。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这些在中国文坛称雄千古的文豪巨子纷纷起身告别,手摇羽扇飘然而去,归入如画江山、青史深处,给湖州留下许多鲜活的记忆和满纸华章。这座茶楼转眼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一夜湖州桃花落尽,遍地残红。只有老板的女儿,至今还斜倚小窗,以手支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沉思般凝望着远方,好似在痴痴追寻着那个千年一梦。

在湖州,你能想象的一切都是真的。

为了采风和写作,近几年我多次来到湖州。常为画中人,时作画中游,不由得也诗思绵绵,诗心潜动。但以我之浅陋,实在不敢忝列那次壮观的千年诗会,去了也就是个肩搭毛巾、来去如飞的店小二吧。闲时口占一绝,算是狗尾续貂,见笑了:

曾见莲叶托湖州,今来秋色染画楼。

一支笔写丝绸路,十万华章未到头!

二 钱山漾的美丽女神

湖州是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往回看,你可以发现一个世界的开端。

湖州是一座时光停滞的古城,迈进去,便踏上一部伟大史诗的起点——丝绸之源。

这部史诗的主角无疑是一位头戴花冠、丝裙飘飘的美丽女神。不过,在长达数千年的岁月里,这位令人类倾倒的女神一直未被发现,丝绸的源头一片烟雨迷蒙,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线条与影像。人们不知疲倦地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但她距离我们太遥远了,仿佛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人们始终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

最终,由中国人完成了寻找,使今天的我们得以一睹她的芳容。

话题要从华夏文明的起源和一位“纯业余”的考古学家说起,他叫慎微之。

以往,因典籍记载和文物发掘有限,人们只知有黄河文明、中原文明,而不知有长江文明。这里水雾弥漫,古树蔽天,猛兽出没,一向被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长江下游渐有大量新石器时代的文物出土,才得以证明江南文明与北方文明实际上并肩而立,并驾齐驱,甚至发育得更早和更为成熟。

1934年夏,因为慎微之的到来,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跟着他的足迹到来了。

湖州时逢百年未遇的大旱,草木干枯,河湖大幅缩水,大量水塘干涸见底。这时,一位黝黑细瘦的中年教书先生出现在湖州八里店镇的一片荒野上,他就是慎微之。慎微之出身于附近潞村一个名门望族之家,天资聪颖,中学时考入著名的杭州蕙兰中学(现杭州第二中学)。少年时代和同伴们四处奔跑嬉戏时,他常发现山野中或水塘边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的像斧头,有的像磨得尖尖的竹笋。后来读书多了,学识广了,知道古人经历过漫长的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他对这些经过人类打磨的石头更感兴趣了。1934年夏季大旱,正逢学校放假,时年38岁的教书先生慎微之回家探亲,没事儿常常提着一个竹篮,独自到河滩、湖漾处寻找和捡拾那些怪石。潞村附近有个钱山漾,干涸之后,便露出许多明显经过打磨的石头。经过悉心研究和比对,慎微之断定,这些石头皆为新石器时代的石刀、石斧、石镞之类的工具。据此推断,钱山漾当是四五千年之前一处大面积的古人类遗址。1936年5月,这位业余的考古学者发表了论文《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文中以大量文物图解论证了长江下游文明与黄河文明、中原文明同为中国文化之起源。论文在国内外考古学界引起轰动,经过一番讨论和争议,华夏文明有南北多元、多地的起源这一观点逐渐为国人所接受。后来慎微之去美国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归国后在大学任教。每逢假期回家,他依然常常提着竹篮到处捡石头,故而人送雅号“石头博士”。

新中国成立后,有留洋背景的慎微之一度被下放到湖州一个小镇中学去教书。但家乡人记得他的贡献,也敬佩他的学识,不久,将他“借”到田野考察队继续从事考古工作。在慎微之的积极呼吁和推动下, 1956年,浙江省考古部门组织人力,对钱山漾遗址进行了大规模发掘,出土了大量以石器、陶器为主的史前生产和生活用具,从而验证了慎微之的一系列重要推断。其中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发掘出200多件种类丰富的有机质文物,各类文物显示的中华远祖所拥有的精湛加工技术,令现场的考古人员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正是通过这次发掘,远古时代开创中国丝绸之源的一位“美丽女神”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从地平线那边向我们姗姗走来。

她留下一小块约2平方厘米的黄褐色丝织绢片(实物现藏于中国丝绸博物馆)。经碳⁃14技术鉴定,这是4700多年前用家养蚕丝编织而成的,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蚕丝织品。该绢片经纬各有40根丝线,编织均匀平整。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依靠简陋的工具,能够制作出如此精美的丝织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块小小绢片的出土无可置疑地证明,八里店钱山漾是中国丝绸的发源地。传说黄帝元妃嫘祖大约在公元前2550年发明了养蚕抽丝的方法,比钱山漾出土的绢片的制造时间还晚了2000多年。2005年春,钱山漾又进行了一次更大规模的考古发掘。面对从历史深处浮现在后人眼前的八室多开间的房基遗迹,以及陶制纺轮、网坠、石针、稻谷和大量的精美陶器残片。所有文物集合在一起,完全可以拼合成4500年前的一个“小康村”了!

2017年夏,我首次来钱山漾附近的潞村——慎微之先生的老家采风,应慎潺华女士邀请,去她办的绣楼看了看。拾级而上,穿堂过屋,见一名粉衣绿裙的纤纤绣女正伏案飞针走线。她的秀发扎成一束斜搭在肩后,长长的睫毛弯翘着,一抹红唇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绣的是窗前明月下的一位美丽少女。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绣品里,仿佛绣的就是她自己——4000多年前的自己。望着她清丽柔美、静若幽兰的侧影,我的心蓦然一动。她不就是4000多年前钱山漾绣娘的化身和留影吗?我曾在辽宁省朝阳市拥有四五千年历史的红山文化遗址中,瞻仰过远古时代一位氏族首领——一位美丽女神栩栩如生的头部雕像。此刻在八里店,在钱山漾,在潞村,我恍然又发现了远古时代中国的第一位绣娘,另一位美丽女神!

我的想象力向那个遥远的史前时空灿然展开……

早在7000年至5300多年前,当我国北方氏族部落还在茹毛饮血,以长矛弓箭飞石追猎禽兽的时候,长江下游包括太湖之畔,因拥有广阔肥沃的冲积平原、丰富的水源和温暖的气候等优越的自然条件,那里的先民已将野生稻培育为栽培稻。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桐乡罗家角新石器时代遗址等地出土的炭化稻谷遗存,证明我国种稻已有7000年左右的历史。狩猎需要追逐和流动,种植必然导致定居。可以想见,那时的“钱山漾人”已开垦出大片耕地,有了星罗棋布的村舍。人们结草为庐,过着男耕女织、狩猎捕鱼的祥和的生活,他们还学会了烧制陶器,凿制木舟,编织衣物和渔网。至4700多年前,正是黄帝率部统一北方各部族的时候,江浙一带的先民已普遍将野生蚕驯化为家养蚕,并开始探索纺线织布的工艺。早先,先民们都是用兽皮或植物的阔叶及粗纤维编制衣物、草裙,用以御寒和遮羞。后来发现又轻又软的蚕丝可以做成衣物,于是女人们将蚕茧一个个抽成丝条,编结起来做成类似现代的披肩、坎肩和围裙的衣物。但是,时间长了,这种简陋粗糙、处处漏风的编结物显然很难令人满意。大概是雨季的一天早晨,“钱山漾人”个个冻得发抖。男人们都带上石制农具下田了,女人们则留在家里,有的在给蚕宝宝喂食桑叶,有的在剥一个个白花花的蚕茧。一团团蚕丝捏在指尖上,柔软而温暖。新石器时代,氏族部落中已出现贫富之分,酋长及其家人很少亲自下地耕田做工了,他们有了足够的享受生活、畅想未来的时间,可以设计器物、琢磨星相、思考人生,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那天,酋长的母亲盘腿坐在竹席上,指着部族人“进贡”的一堆白花花的蚕茧说,这样好的东西,要是能把它抽成丝线、织成衣物多好啊!酋长的女儿年方二八,清秀白净,亭亭玉立,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听了奶奶的话,她突发奇想,指着奶奶屁股底下的竹席说,对呀!我们可以把蚕茧抽成细细的丝线,然后照竹席的样子(那时还没有“模仿”这个词),把丝线编织起来(“织”这个动词就是她此刻脱口而出发明的),就可以做成衣物了!

酋长之女平时闲得无聊,这下可算有事做了,自然热情高涨。她当即从部族里挑了几个能工巧匠,经过数十天“科技攻关”,世界上第一个用陶制纺轮、木料做成的小纺车和织布机,终于在“钱山漾村”诞生了!第一缕长长的白亮的丝线,第一块平滑白净的丝布,也随之悄然问世。

许多天后,酋长率部族一些精壮男丁狩猎归来,见心爱的女儿头戴羽冠,颈挂湖珠,足蹬豹皮小靴,身穿从未见过的飘逸、雪白的丝衣短裙,不禁大为惊喜,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口中叫道,我女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啊!

创造中国丝绸的美丽女神,就此诞生!

白衫白裙穿久了,既单调又容易脏。一定是爱美又有时间的酋长之女,最先采集了红、黄、蓝、绿等各色花朵,揉碎泡水后为衣裙染色。

这是我想象的4700多年前发生在钱山漾的故事。不过,第一个织出丝绸的美丽女神无疑是远古时代钱山漾女性的杰出代表,而且一定是最聪慧的那一个!

慎微之先生于1976年去世,享年80岁。他一生清苦,两袖清风,为人忠直恳切,做事执着严谨。中晚年遭遇不公,他与妻子相濡以沫,长相厮守,没留下多少钱财,也没留下后代。数十年里,他以忘我、忘家、忘忧的献身精神和一个“业余考古者”的身份,长年徘徊跋涉于寂寞的山野之间,对华夏文明的多元起源的论证和钱山漾遗址的发现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湖州市博物馆收藏了慎先生的14本笔记本,那是他历年从事野外考古工作的简要记录,总计数万字。这些封面破损、纸页发黄的笔记本没有统一的装帧和开本,多是学生的作业簿,有的还是经过拆拼而成的合订本。其中有几本较厚的笔记,竟是用学生的考卷装订起来的,正面是考题,背面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田野考古记录。令人尤为动容的是,那些笔记本层层叠叠贴满了车船票或旅店客栈的票据,哪怕是两三分钱的河埠摆渡小票,先生也小心翼翼地一一粘贴整齐——所有这些,显然都是先生个人支付的费用。人们现已无从得知先生保存这些票据的初衷。我猜,那大概是先生对自己一生的努力所做的实证和交代吧。在一本题为《考古庶令》的笔记封面上,我们看到先生当年写下的一行字迹:“内附发票,因为我是业余考古,不作报销。”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行已经褪色的字迹上,一时不禁泪湿眼眶。

长空阔野,荒草凄风,地平线上,一个坚强的勇士在踽踽独行呵……

泣斯人已去,幸伟业长留!

三 中国丝绸,为世界穿上一件美丽的云裳

从湖州八里店镇钱山漾走出来的中国丝绸,一路花雨纷飞,犹如女神手中舞动的七色彩虹,从东方大地升起,渐渐让整个中国乃至全世界为之倾倒。

从此,轻柔绚美、色彩斑斓的丝绸,成为帝国皇室、高官权臣、贵族女性乃至今日时尚美女的“第二层皮肤”。

一定是“钱山漾”的美丽女神把她聪慧灵秀的基因传给湖州人了,后来湖丝成为中国丝绸(古称“帛”)中质量最好、色泽最亮、柔韧性最高的最负盛名的品类,价格也比别处的蚕丝高。据说,客商们鉴定比较丝品的质量时,抽出一根丝线,吊上两三枚铜钱而不断的,一定是湖丝。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平定融通三十六国,大大拓展了大汉帝国的版图,同时也打开了一条连接欧亚大陆的商贸之路。当时世界上有两个超级大国,即分立欧亚大陆两端的罗马帝国和汉帝国。民间通商日渐展开后,罗马的玻璃器皿、香料,西域的番茄、马铃薯、葡萄以及“胡乐”歌舞由此传入内地,中国的生丝、丝绸、瓷器、茶叶、铁器也通过络绎不绝的驼队,运往波斯和欧洲大陆。柔滑轻软、富丽堂皇的中国丝绸很快风靡罗马帝国的统治阶级。每逢盛大的节日活动和帝国的重要集会,如观看罗马斗兽场的表演,出席宫廷舞会或重要的音乐会和戏剧演出,最高执政、权臣贵族,尤其是他们的家眷和身边的美女,都以穿戴华美昂贵的中国丝绸为荣。

一根湖丝,连接了东西方的两个帝国。

公元前47年,恺撒大帝率军渡海攻下开罗。当他第一眼看到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七世时,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公元前45年,恺撒大帝带克娄巴特拉和他们的儿子返回罗马,他指示罗马城为这位绝世佳人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当天,克娄巴特拉头戴珠冠,半裸酥胸,身穿华丽无比的红色中国丝绸长裙,令整个罗马城为之倾倒和疯狂。渐渐地,罗马人发现克娄巴特拉女王的统治很快就要覆盖到广大的罗马帝国了。罗马元老院和诸多部将为此深感耻辱和担忧,经过一番密谋策划,他们联手将恺撒刺杀于元老院大厅。我猜想,恺撒大帝遭此杀身之祸,盖因他贪恋美色而放弃了对国家的担当——但不可否认,埃及艳后入城那天所穿的光彩夺目的中国红绸长裙,大概也算小小的“祸端”——毕竟,中国的丝绸太美了!

前车之鉴,殷殷在心。后来上任的罗马帝国最高执政、号称“第一公民”的屋大维特别下了一道禁令:为遏止宫廷中的奢靡之风,避免帝国金币大量外流,凡出席帝国上层集会和舞会的贵族妇女,不得穿戴中国丝绸。但人性所在,美是不可遏止的。美妙绝伦的中国丝绸如同春天盛开的万千花朵,继续在欧亚大陆上到处怒放。史载,至三国六朝时期,中国丝绸顺着海路,已出口到东南亚,包括天竺(印度)、狮子国(斯里兰卡)等国。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任吴兴太守时,常用白绢写字,时称绢书,别有妙趣。盛唐时,浙江之北形成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三大丝绸生产基地,其中湖丝以质量高、品相好而“独甲天下”。宋代,湖州成为全国性的蚕丝中心产地,设有皇家专派的丝绸生产管理机构,当地所产的高级绫罗绸缎皆为贡品,市井民间难得一见。中外商家普遍认定,“湖丝细而软,色泽光滑纯净,非华南各省生产者所能及”。至元代,湖州“桑麻如云,郁郁纷纷”,养蚕、缫丝、丝织、印染以及丝绸买卖形成专业分工,盛极一时,号称“衣被天下”。明代,湖州出产的高级锦缎年年进贡宫中,岁办5万至6万斤,有“蚕丝之贡,湖郡独良”的美誉。

1851年,英国在海德公园搭建了一座水晶宫,举办了“万国工业博览会”(后被认定为首届世博会)。当时大清帝国的国门已被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中外贸易大增。时在湖州南浔经商的广东商人徐荣村得知这个消息,灵机一动,遂购买了上佳湖丝数包,贴上“荣记湖丝”的商标,寄往伦敦参展。那时中国商人的心眼太实,只讲货好,不懂得包装的重要性。参展初期,那几包朴素的湖丝摆在展台上几乎无人问津。数十天后,阿尔伯特亲王莅临参观,见到“荣记湖丝”,大为惊喜,当即指着自己的高领花边丝绸衬衫说,他和维多利亚女王的许多衣服都是以湖丝为面料的。消息传开,“荣记湖丝”的展台前很快人如潮涌,订单剧增,“荣记湖丝”一举获得博览会金奖。颁奖仪式上,维多利亚女王亲自为“荣记湖丝”的英国代理商颁发了雕有“翼飞美人”的奖牌。后来徐荣村特意把这个图案描摹下来,设计成“荣记”产品的商标。

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荣光……

从钱山漾出发的中国丝绸,为世界穿上一件美丽的云裳。

2015年6月,钱山漾遗址被命名为“世界丝绸之源”。

2018年10月,海内外嘉宾云集的首届“丝路论坛”在湖州市吴兴区召开。

蚕宝宝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世界更没想到,中国的蚕宝宝会吐出连通五洲四海、共享发展机遇的“一带一路”。

四 八里之外的小镇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大潮浩浩荡荡。对于勤劳、有智慧且不懈追求发展进步的湖州人来说,挑战总会接踵而至。拥有历史上最美丝绸的湖州人,自然拥有最美的千年之梦。进入21世纪,踏上波澜壮阔的中国改革开放新征程,湖州又发生了哪些新故事呢?

起点在很久以前。那是晚清年间,在湖州府东部八里之外的一条河边,有个孤零零的小客栈,草棚土墙,围着竹篱,屋脊上插了一根生锈的长矛,挂着迎风飘飞的酒旗,老远就看得到。院内有几张竹凳茶几,屋内用草席隔出三五间客房,供来往行人打尖歇息。传说男主人本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兵卒,败亡后逃到此处开了这家小店。女主人是当地村姑,颇有几分姿色且快人快语,烧得一手好菜,故商贩们船来舟去,络绎不绝,生意还不错。时间长了,这处地界被人顺口称为“八里店”。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家小店已湮没无闻,但这里的人烟渐渐稠密起来,村落棋布,舟车往来,乡镇纷起。1993年,升山、常路两乡合并为八里店镇。2001年,撤销八里店镇、戴山镇,合并设立新的八里店镇。

这片不大而又相对偏僻的地方,自古为鱼米之乡,境内山清水秀,名胜古迹众多。数万父老乡亲在这里默默耕作、打鱼晒网,除了农民就是渔民,生活距离湖州市很近,思想又距离世界很远。直到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也打开了八里店人的视野。泥腿子中间终于出现了“个体户”“经理”“厂长”“供销员”这类新职业、新身份,但村民还是走着狭窄湿滑的田埂小道,望去还是一派男耕女织、鸡鸣犬吠、渔歌唱晚的田园风光。

21世纪初,湖州市成立吴兴新区并开始了大规模的开发建设,古老的八里店镇终于被轰天雷阵般的隆隆机声惊醒了。种了一千年地、打了一千年鱼的乡亲们惊讶地听着、看着周边大地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变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八里店镇毕竟是湖州市吴兴区的一个小小区块,整个中国都在激荡和巨变之中,没有多少人的目光能望到这个距离市中心八里远的小镇。

历史的关键时刻是在2003年6月到来的。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吴兴大地迎来了一个新的机遇。

  1. 汀洲,指湖州。
  2. 鸡栖,一种载客小车。
  3. 漾,湖州方言,水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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