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床帏中的秘密

第二章 床帏中的秘密

可是在那张床上起先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当年轻的夫君第二天早上在日记里写道:“没什么事。”这话却有一种后果极为严重的双重意义。无论是宫廷的礼仪,还是大主教对婚床的祝圣,对于储君天然的痛苦障碍,都不起作用。“婚姻并未完成”,婚姻在它本来的意义上并未完成,不仅今天,明天,在今后几年都没有完成。玛丽·安托瓦内特嫁了一个“漫不经心的丈夫”,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丈夫。起先大家以为是腼腆害羞,毫无经验,或者晚熟的天性(我们今天会说:天性幼稚的落后状态,使得这个十六岁的丈夫碰到这个令人陶醉的年轻姑娘,变得无能为力)。经验丰富的母亲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心想,千万不要催逼,不要使得这个有心理障碍的年轻人烦恼,她警告安托瓦内特不要把她婚姻生活中的失望看得太重,——女皇在1771年5月的信里写道,千万别对此发脾气,她向女儿建议“抚爱,奉承”,要多做温柔的爱抚,情意缠绵,但另一方面又警告不可过头:“过分热情会适得其反。”可是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两年,女皇开始对于这位年轻丈夫“如此奇特的举止”不安起来。对于这位丈夫的善良愿望不容置疑,因为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王储对于他优雅迷人的妻子越来越温存,他不断地夜访妻子的香闺,进行无效的尝试,可是在进行最后的决定性的温存之举时,那“该死的魔力”,一种神秘的障碍阻止他前进。未被开化的安托瓦内特以为这只是“笨拙和年轻”,只是笨手笨脚,没有经验;这个可怜的少妇,自己没有经验,甚至亲自“对那些此间流传的,关于她丈夫无能的恶毒谣言”予以断然批驳。现在她的母亲亲自过问此事。女皇把她的御医梵·斯维滕找来,和大夫一起讨论“王储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冷淡”,大夫只能耸耸肩膀。倘若一个天生丽质的少女如此迷人,都不能使王储迸发出热情,那么任何医学药物全都无效。玛利亚·特蕾西亚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寄往巴黎。最后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精于此道的路易十五国王对孙子进行劝诫;法国的宫廷御医拉索纳被告知此事,倒霉的爱情男主角经过体检,事情这下弄清楚了:王储的阳痿并非由于精神作用,而是缘于一种无关紧要的生理缺陷(一种包皮过长症)。“有人说这是由于包皮系带过紧,造成了插入时包皮不能松弛,以致引起强烈的疼痛,国王陛下不得不放弃冲动。还有人推测,或许由于包皮遮护得如此严密,导致龟头不能伸展膨胀,于是形成勃起困难。”[1](西班牙公使的秘密报告)。现在一次次的会诊,到底外科医生是否可以拿起手术刀来——为了给他一个忠告,就像大家在前厅里以嘲讽的口气悄声诉说的那样。玛丽·安托瓦内特在这期间经过她富有经验的闺蜜的开导,也采取一切最为必要的行动,让她的丈夫去接受这一外科治疗。她在1775年写信给她母亲:“我劝说他下定决心去接受这个小手术,人们已在谈起这事,我也认为这个手术是必要的。”但是路易十六——王储虽然在这期间已经登基当了国王,可是过了五年还依然没有当上丈夫——性格优柔寡断,一直下不了决心采取任何断然行动。他迟疑不决,一拖再拖,试来试去,这种没完没了的试验,一而再地失败,处境十分可怕,令人反感,极为可笑,使玛丽·安托瓦内特蒙受羞耻,整个宫廷发出耻笑。玛利亚·特蕾西亚怒不可遏,路易十六备受屈辱。就这样又拖了两年,合起来整整七个可怕的年头,到最后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亲自前往巴黎,劝说他那一直勇气不足的妹夫去动手术。这样,这位不幸的爱情上的恺撒大将,才成功地渡过了鲁比孔[2]。但是他终于征服的这片心灵王国,由于这七年的可笑的斗争,两千个夜晚已经荒芜。在这两千个夜晚,玛丽·安托瓦内特作为女人和妻子,经受了女性曾经遭受过的最为难堪的屈辱。

有些性格敏感的人也许会问,床笫间的这种棘手的最神圣的秘密就不能不翻出来吗?就不能把国王无能的这一事实蒙上一层阴影,使之模糊不清,无法辨认;悄悄地绕过这婚床上的悲剧,最好散布委婉的流言蜚语,就说“尚无充当母亲的喜讯”?难道这样强调如此私密的细节,对于人物的性格描写,真的就不可或缺吗?是的,这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在国王和王后之间,在王位的继承者们和宫廷之间,逐渐形成的一切紧张关系,依赖关系,言听计从和深刻敌意,以及它们对世界历史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如果不直率坦诚地探究其根本的原因,是无法理解的。许多影响世界历史的后果严重的事件,都是起源于国王的卧床之上、帷幕之后,远比人们普遍承认的数目为多。在其他任何一种情况下,最私密的契机和政治上世界史上的逻辑连带关系中,也没有比在这个私人的悲喜剧中表现得这样清楚明白、显而易见,每一个性格的描写都显得不真实。这种描写把发生的主要事件,都逼到阴影之中。而这种事件,玛丽·安托瓦内特自己都称之为“要点”,她忧愁和期待的要点。

再说:如果坦率真诚地谈到路易十六长年性无能,是不是就真的揭示了一个秘密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有十九世纪在它病态的道德方面的性拘谨,才把大大方方的阐述生理学上的关系视为禁区。在十八世纪和以前的那些世纪,国王能否传宗接代,王后能否生儿育女,不是私人事件,而是政治事件,国家大事。因为它决定“王位的继承权”,从而也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这样眠床也就公然和施洗礼的圣水缸或者棺材一样,属于人的生活内容。玛利亚·特蕾西亚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通信的信件,毕竟还是要通过国家档案管理员和抄写员之手,当时一位奥地利的女皇和一位法兰西的王后,在通信中却自由自在地公然谈论这桩奇怪的婚姻状况的一切细节和不幸。玛利亚·特蕾西亚极有说服力地向她女儿描绘同床共枕的好处,并且给以小小的女性的提示,如何巧妙地利用每个机会,来造成私密的结合;女儿又向母亲报告,每个月的月经是否准时,丈夫的无能,每一次点点滴滴的微小进步,最后洋洋得意地报告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有一次甚至把这样一些私密的消息托付给歌剧《伊菲盖妮》的作者格鲁克,请他转达,因为他比信使更早启程:在十八世纪还完全以自然的态度对付这些自然的事情。

要是当时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那秘密的无能就好了!实际上,宫廷里所有的女侍都对这事闲言碎语,所有的命妇、骑士、军官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事;仆人和凡尔赛宫的洗衣婆都知道这事,甚至在他自己的饭桌上,国王也得容忍有些粗俗的玩笑。另外,既然波旁王朝的一位国王缺乏生育能力,直接影响王位的继承权问题,因而是件高度政治性的事件,外国的一些宫廷也就分外紧迫地研究这一问题。在普鲁士、萨克森、撒丁的公使发出的报告中,对于这一棘手的问题都有详尽的论述;其中最热心的一位乃是西班牙公使阿朗达伯爵,他甚至贿赂了一些用人,对国王夫妇的被单进行检查,来尽可能地仔细确认那个生理事件的痕迹。欧洲的君主们、国王们到处在信件里和口头上,耻笑嘲讽他们那位笨头笨脑的同等地位的伙计;不仅在凡尔赛,在整个巴黎和法国,国王在婚姻中大出洋相、丢人现眼,已经成为尽人皆知的秘密。国王丢脸事件成为街谈巷议,变成一篇讽刺文暗地流传。在任命莫累巴[3]为大臣时,有首调侃的小曲到处传诵,大家乐不可支:

莫累巴绵软无力,

国王让他更加雄起。

大臣不胜感激,

连声说道,

万岁吾王!

微臣心怀的一切渴望,

也能使陛下同样强壮。

这事听上去挺搞笑,挺好玩,实际上却含有决定命运极为凶险的意义。因为这失败的七年在心理上决定了国王和王后的性格,导致了政治上的后果。不了解这一事实,这些政治后果便无法理解:一桩婚姻的命运,在这里和世界的命运紧密相连。

不了解那一个私密的缺陷,尤其无法理解路易十六心灵的态度。因为他人性的仪表简直可说像病理学上表述的,同样清晰地表现出源于男性弱点的自卑感。这个有着心理障碍的男人,因为在私人生活中很不顺遂,在公众生活中也缺乏任何进行创举的力量。他不善于公开登场,既不会显示个人意志,更不善于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这位暗自怯场的国王,总是十分笨拙畏缩不前地逃避任何宫廷聚会,尤其害怕和女人打交道。因为这位归根到底诚实正直的男人心知肚明,宫廷里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不幸。知情人的那种暗含嘲讽的微笑,使他不知所措。有时候,他试图强迫自己摆出某种权威的姿态,勉强装出男儿气概。可是他一出手就有些过分,显得粗鲁、生硬、无情、凶残,典型的遁迹于一种卖弄自己力大无比的样子,可是无人置信他孔武有力。他从来没有在出场时显得自由自在,自然从容,镇定自信,尤其显不出仪容端庄威严。因为他在卧室里没有扮演丈夫的角色,在别人面前也演不好国王的角色。

他个人的嗜好却是丈夫气十足的纵马狩猎,繁重的体力劳动——他曾经给自己设了一个铁匠炉,他用过的车床今天还能够看到——但这丝毫也改变不了生病的图像,而只是证实了它。因为恰好只有不是男人的人,无意中喜欢扮演男性十足的人物;恰好是染有暗疾的弱者,喜欢在人们面前显摆自己的力量。他骑着汗水淋漓的奔马,一连几个小时在林中疾驰,追逐公猪,抡起铁锤向铁砧猛敲,使得浑身肌肉耗尽力气,只是意识到身上强壮有力,以抵消他荫蔽的弱点,使自己得到宽慰:谁若没有伺候好维纳斯[4],就觉得自己是赫菲斯托斯[5]。可是当路易一穿上大礼服,走到他的廷臣中间去时,他就感到这只是肌肉的力量,而不是心灵的力量,他立即感到窘迫,人们很少看见他面露笑容、心情欢畅。

但是这种隐蔽的自卑感最危险的是,在性格上影响他和他妻子心灵上的关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态度有很多地方不符合他个人的趣味。他不喜欢王后的社交圈子,老是疯狂地寻欢作乐,挥霍无度,不符王家气派的放荡行为他都极为反感。一个真正的丈夫立刻就会想出补救的办法,但是每夜被妻子羞辱,在妻子面前束手无策,整个是个可笑的失败者的丈夫,白天又怎么可能在妻子面前扮演主人的角色?作为男人荏弱无力,路易十六对他的妻子也无力抗拒;相反,他那令人蒙羞的状况持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陷入完全依赖,甚至可说是俯首贴耳的状况。王后可以向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他就以漫无节制的忍让态度来赎回他暗自的负疚心情。他根本没有魄力来霸气十足地对王后的生活横加干预,这种魄力归根到底,是男人肉体上的性能力在心灵上的表现而已。满朝大臣,身为岳母的女皇,整个宫廷都绝望地看到,由于丈夫的这种可悲的性无能,所有的权力都落在年纪轻轻、活泼好动的女人手里,她轻率地耗尽了这些权力。但是在一桩婚姻中一旦形成夫妇之间的力量关系,根据经验,将会形成心灵上持久不变的相互关系。即使在路易十六真正变成了丈夫和孩子们的父亲之后,他理应成为法兰西主宰,却依然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没有意志、没有主见的奴仆,就只因为他没有及时地成为玛丽·安托瓦内特真正的丈夫。路易十六在性生活上的失败,对于玛丽·安托瓦内特心灵的发展,也产生了同样灾难深重的影响。根据两性之间互相对立的规律,一式一样的障碍在男性和女性的性格上面正好激起相反的对立的现象。一个男人如果在性战斗力上失败,必然产生心理障碍,缺乏自信;而女人如果消极地准备委身的心情无济于事,必然表现出异外兴奋,漫无顾忌,表现出一种飘忽不定的极度活跃。玛丽·安托瓦内特按照本性,其实完全正常。一个女性十足、充满柔情的女人,注定了该多生子女,也许就一心期待着,委身于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是灾难在于,恰好是这个感觉敏锐,愿意回报别人感觉的女人,陷身于一桩极不正常的婚姻,碰到了一个并非男人的丈夫。当然,结婚的时候她才十五岁;照理她丈夫那讨厌的失败,想必还没有成为她心灵的负担;因为谁能把一个女孩子到二十二岁还依然是个处女这一事实,在生理学上说成是不自然的事情呢!可是在这个特别的情况下,使她的神经备受震撼,处于过分炽热的危险状况的,乃是这个为了国家的缘故,分摊给她的这位丈夫,不是让她在一种无拘无束、白璧无瑕的童贞状况之中度过了七年虚假的徒有虚名的夫妻生活,而是在两千个夜晚里,一个笨手笨脚身心都有障碍的丈夫一个劲地在她年轻的肉体上折腾不已。几年来,她的性欲被这种不能使她满足,只会使她感到羞耻蒙受屈辱的方式,毫无结果地一再受到挑动,一再受到刺激,一次也没有得到成功的结合。因此,用不着请神经科医生,就能诊断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这种后果严重的过分活跃,这种来回折腾,永不满意的状况,这种急急忙忙地寻欢作乐,永不停歇的劲头,恰好就是那种不断受到丈夫性的刺激,却又得不到性满足的典型病理结果。因为在心灵深处没有触动,也没有得到安慰,这位结婚七年一直未被征服的女人必然会经常在自己身边营造出活动频繁、喧闹不宁的氛围,开头时候只不过是孩子气的欢快贪玩,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痉挛的、病态的贪图玩乐,整个宫廷都感到骇人听闻。玛利亚·特蕾西亚和所有的朋友都试图制止她的这股疯劲,可是徒劳。国王那边未能释放的男性,转化为粗野的铁匠活和狩猎狂,转化为沉重的累人的肌肉紧张。而在玛丽·安托瓦内特这边,她那没有耗尽的感情力量,用得不是地方,就转变为和妇女们建立缠绵温柔的友谊,和年轻的骑士们打情骂俏,转变为酷爱打扮,以及类似的聊以自慰的方法使自己得到满足。一连好几夜,好几夜,她避免登上她丈夫的卧床,这是她遭受女性屈辱的可悲的场所。在她丈夫,有名无实的丈夫因为狩猎疲劳而倒头酣睡之际,玛丽·安托瓦内特却在舞厅里,赌场里,酒宴上,在暧昧的社交场合彻夜鬼混,直到凌晨四五点钟,在别人的炉火上取暖,变成一个失去尊严的王后,就因为遇到了一个不配当丈夫的男人。但是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其实并无欢乐可言,只不过是借胡乱跳舞,瞎寻欢乐来忘却她心里的失望情绪。有时候她怒气冲冲地陷于忧伤之中,就暴露了这一点,有一次,她的亲戚德·夏特尔公爵夫人刚生了一个死婴,玛丽发出的尖叫就把这种情绪爆发得最为强烈。她写信给她的母亲:“尽管这事非常可怕,我希望,我至少也能做到这一步。”宁可生个死婴,但是得生个孩子!只希望终于能摆脱这使人崩溃的,令人屈辱的状况,只希望终于真的能成为她丈夫正常的妻子,而不是在结婚七年之后还依然是个处女。谁若不懂得这个女人寻欢作乐的嗜好后面,所掩盖的女人的绝望之情,就既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玛丽·安托瓦内特终于变成女人和母亲之后,所发生的奇怪的转变。突然之间,她的神经全都明显地变得平静起来。另外一个,第二个玛丽·安托瓦内特产生了,那个能够自控的,意志坚强,勇敢无畏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她生命的第二部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但是这个转变来得太晚。就像每个人童年时代的经历至关紧要,每桩婚姻中最初的经历也关系重大。几十年的生活在人的心灵最为精致,极度敏感的材料里,也敌不过一个微小的故障造成的创伤。恰好是这种最内在的,看不见的感情的伤口,不可能完全愈合。

所有这些事情原本只是私人的一场悲剧,一桩不幸,即使在今天也每天都在紧闭的房门里发生着。可是在这里,这样一种婚姻中的尴尬事情产生的不幸后果,却远远影响到私人生活之外。因为这里的丈夫和妻子乃是国王和王后,他们不断置身于公众舆论的凹面镜之中,形象被歪曲,不得脱身;在别的夫妻身上是极端机密的事情,在他们身上则成为供人胡扯和讥评的内容。像法兰西这样习惯于嘲弄宫廷,自然不会满足于确定发生了不幸,于是表示惋惜,而是不断地对这个问题探寻究竟,玛丽·安托瓦内特碰到丈夫的失败,是以什么方式来弥补她从中遭到的损失。他们看到眼前是一个迷人的年轻女子,非常自信,极为佻,一个激情如炽的少妇,身上年轻的血液涌动奔流。他们知道,这个降落凡尘的天仙,碰到了一个多么糟糕的性无能的丈夫,于是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宫廷无赖,便成天关心这个问题:王后和谁勾搭在欺骗自己的丈夫。正因为事实上无事可以报道,王后的名誉便沦为轻薄之徒胡言乱语的谈资,和某一位骑士一同骑马出游,不论是和洛冲,还是和柯阿尼,这些无事生非的长舌小人已经把他称作王后的情人;王后在御花园里和宫廷命妇,和骑士们清晨散步,他们便立刻讲述令人极端难以置信的彻夜宴饮。整个宫廷脑子里想的都是大失所望的王后的爱情生活,从蜚短流长变为歌谣小曲,讽刺文章,战斗檄文和淫秽诗歌。起先宫廷命妇们躲在扇子后面,悄悄地把这些淫秽小诗互相传递,后来干脆肆无忌惮地在外面哼唱。这些淫词秽句印制出来,散落民间。等到大革命时开始进行宣传,雅各宾党的新闻记者根本用不着长久寻觅论据,就能把玛丽·安托瓦内特说成是伤风败俗的典范,恬不知耻的罪犯,公诉人只消把手往这些盛满各色风流污蔑的潘多拉之盒[6]中一探,便足以找到把柄,把这颗小巧玲珑的脑袋推到断头机下。

在这里,夫妻间发生的一种故障所产生的后果,超越个人的命运、不幸和厄运,一直影响到世界历史的事件之中:王室权威的破坏,事实上并非始于巴士底狱被攻陷,而是始于凡尔赛宫。因为关于国王性无能的消息,关于王后性欲不知餍足的谎言,之所以会从凡尔赛宫传出,弄得整个民族都尽人皆知,并非偶然,而是有其秘密的家族政治的背景。原来在这座王宫里还有四五个人,而且是国王最亲的亲人,对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夫妻生活中大失所望怀有个人的兴趣。尤其是国王的两位御弟,他们对于路易十六这一可笑的生理缺陷,出奇地欢迎,路易十六害怕外科医生,不仅会破坏国王和王后之间正常的夫妻生活,也会破坏正常的王位继承,因为两位御弟从中看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机会,可以登上宝座。路易十六的大弟弟德·普罗旺斯[7]伯爵,后来也的确即位成为路易十八——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样阴险狡诈、曲里拐弯的道路才达到他的目的的——伯爵永远也忍不下这口气,一辈子作为第二号人物,站在宝座的后面,而不是亲自手执王笏,当上国王。国王无嗣,即使不让他充当王位继承人,也将使他成为摄政。他的焦躁不耐简直难以控制。可是他自己也同样是个颇为暧昧的丈夫,而且膝下无儿,国王的幼弟德·阿尔托阿伯爵[8]也就有幸从他两位兄长的缺乏生殖能力获益,这可以使德·阿尔托阿伯爵的儿子成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于是这两位御弟就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不幸当作鸿运加以享受。这个可怕的状况持续得越久,他们就感到这仓促的候补资格越有把握。因此当玛丽·安托瓦内特第七个年头创造奇迹,使她丈夫突然恢复男性,国王和王后之间的夫妻关系又完全趋于正常,这两个御弟就萌生出漫无节制、毫无顾忌的仇恨。这可怕的一击粉碎了德·普罗旺斯伯爵的一切期望,对此他永远不能原谅玛丽·安托瓦内特。通过笔直的道路未能得到的东西,他就试图用卑劣的手段得到。等到路易十六当上父亲,他的御弟和亲戚们就成为他最凶险的敌人。大革命在宫廷内部拥有了得力的帮手。王子和公侯伸手帮革命打开宫门,把最锋利的武器交到革命派手里;宫闱床笫间的这则插曲,比一切外在事件更严重地从内部损坏了王室的权威,使之彻底崩塌。几乎总是秘密的命运,把外在的可见的公开事件唤来,几乎每个世界事件都是内在的个人矛盾的反映。从微小的原因演化出难以预料的后果,经常属于历史的伟大艺术秘密。由于一个个别男人暂时的性障碍,使得整个宇宙骚动不宁,这应该不是最后一次。塞尔维亚的亚历山大[9]为阳痿所困扰,对情爱上消除他烦恼的女人德拉迦·马欣唯命是从,他们两人遭到谋杀,卡拉格奥尔格维契[10]受到任命,与奥地利交恶,世界大战爆发,这都是像雪崩一样无法阻止的合乎逻辑的后果。因为历史用蛛丝编织成命运的难以逃脱的罗网;最微小的原动轮,以它奇妙地组合起来的驱动装置释放出难以估量的巨大力量;所以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一生中,无足轻重之物,也就变得强劲有力,在她新婚的最初几夜,婚后的最初几年发生的似乎可笑的经历,不仅形成了她的性格,也塑造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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