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导 言

罗久华(罗久蓉 译)(1)

《往事》以自传体形式,记录了一位近代中国杰出女性多彩多姿的人生。它引领我们走进作者毛彦文女士丰沛的感情世界,也勾勒出百年来中国社会的离乱沧桑,为后人理解这段复杂的历史,提供了极珍贵的个人观点与一手史料。

传统中国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绝大多数妇女深处闺中,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留传下来的女性传记或回忆录可谓凤毛麟角。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才逐渐起了变化。毛彦文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这一年,北京发生戊戌政变,最后虽因康梁亡命海外、七君子菜市口斩首而宣告失败,但四面八方要求改革的浪潮已如排山倒海一般涌向清廷。两年后的八国联军重挫大清锐气,朝廷被迫加快改革脚步。就在这种风云诡谲的氛围下,20世纪中国妇女传记的数量迅速增加,不仅留下许多妇女自己的声音,也见证了一个波澜壮阔时代的转变。

作者说:“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所写的都是平凡的事,虽其中有几件突出的记载,乃事过境迁,也成为平凡的了。”然而如果把这段话放在上一个世纪中国社会新旧交替的历史背景下来看,就知道这无非是自谦之辞。事实上,本书呈现的剧烈变动令人目不暇给,虽然这种情形并非只发生在中国一地,但无可讳言,西方列强挟船坚炮利之优势,有如天摇地旋般撼动了身陷重围的中国社会。年轻的毛彦文就站在一波波此起彼落的浪头上,迎风向前挺进。

毛彦文生于浙江省江山县一个乡绅家庭。祖父经营布店,父亲毛华东原本有志举业,与两个弟弟均考中秀才。后因家庭因素,弃举从商,开设布庄与酱园,然先盛后衰,不久家道中落,从此抑郁以终。

虽然中国从19世纪中叶以来,就对列强开放沿海通商口岸,但江山民风保守,一直到19、20世纪之交,现代改革风潮才吹到这个偏处内陆的小城。县里一些比较开明的家庭把他们的儿子送到上海、北京、杭州等大城市,接受新式教育。由于彼时江山没有专为女子设置的学校,毛华东便和当地许多士绅家庭一样,在家里开设私塾,请了一位老先生,教毛彦文和几位附近人家的小女孩,一同接受启蒙教育。

1911年10月,孙中山历经九次革命失败,终于推翻清朝,建立民国。不意这场因为革命造成的动乱,却为落后的江山县城注入一股清流,也改变了毛彦文一生的命运。受全国各地学校停课的影响,先前被父母送到外地读书的男学生纷纷返回家乡。这群出外见过世面、受现代化教育洗礼的年轻人兴冲冲地倡议在家乡开办女学,他们的计划得到县城西河毛氏宗祠支持,愿意提供校舍,西河女校于焉成立。毛彦文也被父亲送进这所学校就读,开始接受新式教育的洗礼。翌年春天,全国政局渐趋稳定,男学生们相继返校,接续中断的学业,西河女校改由毛彦文的舅母负责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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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彦文与本文作者罗久华

民国肇始,公私立男女学校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各级政府为了推广小学教育,积极培育师资人才,女子师范学校成为许多年轻女性接受现代教育的一条途径。1913年,未满16岁的毛彦文虚报年龄,报考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讲习科,因表现优异,荣获浙江省教育厅保送免费入学。两年后毕业,顺利取得小学教员资格,前往永康县县立女子讲习所执教。一年后,她考取了浙江吴兴湖郡女校。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学生发动大中小学学生走上街头,抗议巴黎和会中列强无视中国主权,径自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移交日本。在“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口号下,“五四”运动的诉求很快从新文化运动、劳工运动、抵制日货,扩散到性别平等、妇女解放等社会议题,运动范围也从北京迅速向全国各地蔓延。当时就读三年级的毛彦文和同学们深受冲击,但因湖郡女校是教会学校,校方禁止女学生游行抗议。她们向学校抗议,积极争取加入其它学校罢课、游行、街头演讲运动的行列,校长最后不得不让步。

1920年,毛彦文从湖郡女校毕业,准备报考大学。正在此时,受“五四”运动影响,中国大学教育兴起一项重大变革;是年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开始招收女生,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也决定开放女生参加入学考试,其它大学随即跟进。毛彦文本来很有机会成为这波教育改革运动下的开风气之先者;刚从湖郡女校毕业的她兴致勃勃地准备报考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谁知校方以湖郡女校为教会学校,未向政府立案,不得报考国立大学为由,拒绝她的申请。失望之余,她转而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旋以浙省第一名成绩,获奖学金保送入学。两年后,她转学至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主修教育,辅修社会学。1925年,位在南京的江苏第一中学开始招收女生,这是全国第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毛彦文应聘为初中部教员兼女生指导员。1929年,她得到美国密歇根大学Barbour奖学金赴美深造,主修中等教育行政,辅修社会学,翌年获得硕士学位。返国后,她先后在大学执教,负责教育行政工作。1935年与熊希龄完婚,不久熊氏过世,她毅然肩负起香山孤儿院有关教育、技职推广与师资培训等各项重任。晚年定居台湾,她继续在教育界服务,直到七十多岁退休。毛彦文这位中国近代女子新式教育的先行者,无怨无悔地把一生岁月奉献给了社会教育事业。

毛彦文也亲身参与了近代中国妇女身体解放的艰辛过程。19世纪末,妇女缠足成为中国落后与野蛮的耻辱象征,在康有为以及西方传教士等开风气人士积极鼓吹之下,全国各地掀起一波又一波反缠足运动。1913年,14岁的毛彦文获选在江山县天足运动会发表演说,谁知上台后因为过于紧张,把事先准备好的讲词给忘了,不过她临危不乱的镇定、机智与巧妙应对,却让在场的姚姓县知事大为赞叹。姚知事慧眼识英雄,对她日后求学、婚姻,甚至就业,都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1920年,缠足在各大城市中几乎已经完全绝迹。1927年,新成立的国民政府立法禁止妇女缠足,只是乡下陋习短期难以根除,一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后,缠足才真正走入历史。从忍痛缠足的痛苦到反对缠足运动,毛彦文和同时代许多妇女一样,用她们的生命记录下中国妇女史上最黯淡也最光辉的一页。

婚姻是毛彦文用生命缔造的另一个现代传奇。传统中国的婚姻多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可以说是一个偏近代西方的概念。依照传统中国男外女内的性别空间配置,如果夫妻不幸失和,男性在外活动空间宽广,大可以纳妾或其它方式寻找慰藉,可大多数女性受礼教限制,只能默默含悲、忍气吞声。16岁那年,毛彦文面对父亲一手包办的婚姻,断然做出自己的抉择,在母亲、亲友、同学,以及江山县姚知事协助下,演出一场轰轰烈烈的逃婚记。不仅江山县城为之震动,消息很快传遍全浙江省,她也因此成为近代中国婚姻史上少数敢于挺身冲撞传统婚姻藩篱的一名时代女性。

在毛彦文一生经历的几个重大转折之中,令人动容与印象深刻的,不止是民初社会制度的弹性空间,还包括其他当事人面对变化时所展现的同情与宽容,特别因为这些变化终将削弱他们自身的权威。例如,父亲毛华东后来不但接受她逃婚的事实,且从此不再干涉三个女儿的婚姻。当毛彦文在亲友、同学和姚知事热心协助下,成功地挣脱了包办婚姻的枷锁,这些人几乎都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面对大时代的变迁。我们看到的不是食古不化的坚持,而是顺时应势的柔软,仿佛每一个人都知道时代的脚步正在加速前进,负隅顽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毛彦文的自传显示,当传统受到挑战的时候,只要突破一面,骨牌效应会立刻导致整个结构的松动瓦解。因此不过短短数十年,许多从小被教导以充当贤妻良母为天职的闺阁仕女纷纷走出家门,她们或进教会学校读书,或出国留学进修,足迹遍历欧美各国。对这些女性而言,追求事业成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天边彩虹。她们要求独立自主,不再甘愿做男子的附属品,即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现实生活中能够真正超越性别限制、发挥女性潜能的人仍然只占少数。

毛彦文以她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典雅的文笔,带领读者走入动荡不安的民国时代,细数当时一些重大政治社会变迁如何影响她本人以及周遭亲友的生活。在她笔下,亲情、爱情、友情交织成动人的画面。她不讳言父母不睦,夫妻感情因为母亲连生六个女儿而出现裂痕,婆媳龃龉更成为母亲心中永难抚平的伤痛,读来字字血泪。除了逃婚事件,她也坦陈自己一生经历的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包括与表哥朱君毅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解除婚约,最后形同陌路的曲折过程。有关她与北洋前国务总理、慈善教育家熊希龄之间短短不到三年的老少夫妻恩爱生活,她也留下了不只一篇动人的回忆。1937年熊希龄在香港猝逝之后,她强忍悲痛,奔走四方,继承夫婿未竟的志业,努力维持北平香山慈幼院总院,芷江、桂林等分院及附属小学,苦苦撑过八年抗战岁月。

1949年4月底,毛彦文匆匆赴台,几乎所有家当都留在上海。在台停留近一年后,她决定赴美谋职,自力更生。此后12年,她在美国换了好几个工作,遍尝人情冷暖。1962年,她决定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返台定居,并重拾教鞭。平日除了教书、参加“国大”代表会议、与亲友聚会,她一直和北平香山慈幼院的来台校友们保持联系,这些与门生故旧的亲切互动成为她晚年一大精神支柱。1999年,繁华阅尽后的她终于踏上人生归途,享年102岁。

《往事》乃作者生前自印并限量流通,只有少数亲友获赠此书。我很幸运得到作者本人同意,将此书译成英文。

作者与家母张维桢从湖郡女校同学开始,七十多年情谊深重。1919年“五四”运动时,她们分别参加了游行、演讲、撰稿等抗议活动,和家父罗家伦一样,都是那个大时代的热血青年。父亲在留学期间,曾为了上海“五卅”惨案,在英国游说国会议员时经费不足,专函向熊希龄、黄郛、李石曾等元老求援。回国后对熊老更是敬爱有加,佩服他学识渊博、才气纵横以及对救济孤儿事业的热诚。作者和母亲后来又都曾获得密歇根大学同一项奖学金,成为前后同学。虽然我早就从父母以及其他长辈口中听说过这位不平凡的女性和她的故事,但一直到1962年以后,才有机会亲炙她的风采。

1978年秋天,我利用大学七年一次的休假机会,到台北拜访她,她拿出一份手写书稿给我看,内容主要回忆她早年经历的一些事情。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正在写自传。1987年,我再度造访,这次她给我看的是一份已经完成的手稿。她告诉我,她正在请老友、台大中文系毛子水教授帮忙校阅、提意见。不久,我在英国留学的堂妹罗久蓉乘返台之便,协助她把文稿稍加编辑、校对,并找到一家民间印刷厂,将书付梓,题名《往事》。

《往事》出版后,作者寄了一本到西雅图给家母。我征得母亲的同意,先睹为快。1992年,我计划与同事合编一本世界史史料集,题为Lives and Times,Readings in World History(West Educational Publishing,1995),名人传记与自传也在搜集之列。我有意把《往事》有关作者早年受教育和参加反缠足运动的部分译成英文,介绍给英语世界的读者。是年夏天,我去台北时,找了个时间专程登门求见。她立刻同意我的请求,并答应帮忙看译稿。我先选择其中一段,翻成英文,给我东密歇根大学“亚洲文明”选修课的学生读,结果大家都被作者生动活泼的回忆吸引住了,认为十分感人。学生的反应让我大受鼓舞。于是第二年我再度造访熊府时,便向她提出翻译以及出版全书的请求。她先说会好好考虑,谁知第二天早上,她就打电话到我下榻的旅馆,同意我把《往事》翻成英文出版,令我惊喜万分!不过,她非常客气,无论当时或后来,她都一再谦称,这本小书不值得我花那么多时间和精神翻译出版。

这以后,我多次通过邮寄或当面请益的方式,请她帮忙看英文译稿,希望得到她的指点,让译文能够更生动地捕捉并传达作者的原意。她每次都耐心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对于我针对文章内容与章节调整所做增删,也无不欣然接受。

毛彦文女士堪称是近代中国史上的一位传奇女性,外界对她的爱情与婚姻,也始终充满好奇。当年这些故事就是文化界瞩目议论的焦点。即使现在,无论是在中国大陆或台湾,报章杂志上仍不时出现一些夹杂着街谈巷议的文章,加上胡适等人当年不断鼓励作者写回忆录,最后终于促成了这本自传的诞生。至于作者生前不愿广为流传,一来考虑距离事情发生时间相距不远,二来也可能出于自谦。我对自己能够说服她由我把书稿译成英文并公之于世,始终觉得与有荣焉!

最后,作者在自序中说,《往事》所书皆平凡之事,即使偶有几件突出的记载,事过境迁之后,也变得平凡无奇了,指的应是反缠足运动、接受新式教育、反抗父亲安排的婚姻,选择自己的婚姻对象这几件事情。时至今日,大多数中国妇女早已把这些先人奋斗争取来的权利视为理所当然,然而在乐享成果的同时,大家也当饮水思源;正因为有毛彦文这些前辈们披荆斩棘、开创新猷,后人方得享庇荫,受惠无穷。

【注释】

(1)本文作者罗久华,1937年生于南京,澳洲悉尼大学学士,美国密歇根大学博士,东密歇根大学历史系荣休教授。本文系为《往事》英文译本写成,书名:Memories of Helen Yenwen Mao,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Jiu-Hua Lo,New York,Outer Sky Press,2008.由罗久蓉译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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