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唐诗》。随身卷子。进士文化

一 《全唐诗》。随身卷子。进士文化

唐代诗人如何获得创造力,这对于特别需要创造力的今人来讲格外重要。一旦古人在你眼中变成活人,而不再是死人,一旦古人的书写不再只是知识,不再是需要被供起来的东西,不再神圣化,你就会在阅读和想象中获得别样的感受。在社会已不复以文言文作为书写语言的今天,在外国文学、哲学、社会科学著作被大量译介的今天,我们实际上已经把唐诗封入了神龛。

那么我们是怎样把唐诗封入神龛的呢?说来有趣,竟是通过大规模缩小对唐人的阅读!—显然太大体量的唐诗我们无力抬起。今天我们每个人(不包括大学、研究所里专门吃唐诗研究这碗饭的人)说起唐诗,差不多说的都是《唐诗三百首》(外加几个唐代诗人的个人诗集),不是《全唐诗》;而《全唐诗》,按照康熙皇帝《全唐诗》序所言,共“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日本学者平冈武夫为编《唐代的诗人》和《唐代的诗篇》两书,将《全唐诗》所收诗人、作品逐一编号做出统计,其结论是:该书共收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句一千五百五十五条,作者共二千八百七十三人。但这依然不是今天我们所知的全部唐诗和全体唐代诗人的准确数字。若较真儿的话,当然应该再加上今人陈尚君辑校的《全唐诗补编》,再增加诗六千三百二十七首,句一千五百零五条。

《全唐诗》

《唐诗三百首》

唐长沙窑诗文执壶

右图:君生我未生;左图:小水通大河

在湖南洞庭湖区湘水和沩水交汇处的石渚(古地名,位于今长沙丁字镇)一带有一个唐代窑址。陶瓷学界因这个窑址地近长沙而称之为“长沙窑”(也有人称之为“铜官窑”,以其亦近铜官之故)。人们在这个窑址发现了大量中唐以后的陶、瓷器。在已知瓷器的器身上书有一百余首唐代诗歌,其中只有十首见于《全唐诗》。这些诗歌肯定多为工匠或者底层文人所作,内容涉及闺情、风情、开悟、道德、饮酒、边塞、游戏等。例如:

夜浅何须唤,房门先自开。

知他人睡着,奴自禁声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小水通大河,山深鸟宿多。

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过。

客来莫直入,直入主人嗔。

打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

这些诗一方面很可爱(其口语的使用令人联想到“语糙理不糙”的王梵志、寒山的诗歌;而《全唐诗》也并未收入王梵志的诗歌),另一方面比今人的顺口溜、打油诗也高明不了多少。不过这却是唐诗生产的社会文化基础,这是诗歌无处不在的日常生活的唐朝。这里,我们可以将留存至今的唐诗约略的数量与唐代的人口联系起来看,因为唐诗生产的规模、质量与唐代人口之间的比例关系,可以被拿来映照、检讨我们今天的写作与人口状况之间的关系。遗憾我手头没有唐代将近三百年的总人口数,但我们知道安史之乱前的754年,也就是唐代最辉煌的时期,它的在册人口在五千三百万左右。755年安史之乱,到764年在册人口降至一千七百万左右(大量迁移人口不在这个数字中,可能占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二)。807年在册人口不到一千二百五十万(凤翔等十五道不申户口,总人口较天宝年间减四分之三)。839年在册人口两千五百万左右。那么,从唐人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中创作的五六万首诗中(还不算亡佚了的)选出三百余首,这是个什么含义?

李白像(南宋梁楷画)

唐代长安图

如果你有耐心通读《全唐诗》,或者约略浏览一下,你会发现唐代的作者们也不是都写得那么好,也有平庸之作。例如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见于《全唐诗》的作品还有一首名为《代答闺梦还》,写得稀松平常,简直像另一个人所作。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元朝人萧士赟认为它写得松松垮垮,甚至怀疑这是伪作。问题是,元代还有人敢于批评唐诗(明清诗话里对唐诗又推崇又挑鼻子挑眼的地方更多),但今天的我们都不敢了,因为我们与唐朝人并不处在同样的语言、文化行为和政治道德的上下文中。纵观《全唐诗》,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诗都是应酬之作(中唐以后诗歌唱和成为文人中的一种风气)。读《全唐诗》可以读到整个唐代的社会状况、文化行进状况、唐人感受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唐人的人生兴趣点和他们所回避的东西。这其中有高峰有低谷,有平面有坑洼,而读《唐诗三百首》你只会领悟唐诗那没有阴影的伟大。《唐诗三百首》是18世纪清朝人的选本,编者蘅塘退士与唐代隔着明、元、两宋,甚至北宋之前的五代,他本基于对《千家诗》所收唐宋诗人作品的不满而为发蒙儿童编选出此书。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原序云:

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取其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其诗随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绝二体,而唐宋人又杂出其间,殊乖体制。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每体得数十首,共三百余首, 录成一编,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较《千家诗》不远胜耶?谚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请以是编验之。

《唐诗三百首》编得相当成功:一个诗选本,居然成了一本独立的名著。但如果我们拿《唐诗三百首》作为讨论唐诗的标准材料,其结果:第一,我们是以清中期的审美标准作为我们当下的审美标准;第二,这也相当于我们以当下中学语文课本所选文章作为讨论文学的标准。谬之至也。

写诗是唐朝文化人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彼时作诗者肯定就不仅仅是几个天才。比如说唐朝人怎么一赴宴就要写诗?一送别就要写诗?一游览就要写诗?一高升或一贬官就要写诗?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灵感?一个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灵感!作为诗人—作家—官员—隐士也一样—你不会总是灵感在心的;当你赴宴或送别或在春天三月参加修禊活动时,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你写什么?你怎么写下第一句?好在唐人写诗的技术性秘密到今天还是可以查到的。而秘密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会对唐人作诗产生“原来如此”的感觉。

据唐时日本学问僧、日本佛教真言宗的开山祖师弘法大师(此为大师圆寂后所获天皇谥号,其生前法号为遍照金刚,又称空海法师)《文镜秘府论·南卷》中“论文意”篇讲:“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同书又引名为《九意》的随身卷子为例:《九意》者,“一春意;二夏意;三秋意;四冬意;五山意;六水意;七雪意;八雨意;九风意。”“春意”条下有一百二十句,如“云生似盖,雾起似烟,垂松万岁,卧柏千年,罗云出岫,绮雾张天,红桃绣苑……”“秋意”条下有一百四十四句,如“花飞木悴,叶落条空,秋天秋夜,秋月秋蓬,秋池秋雁,秋渚秋鸿,朝云漠漠,夕雨蒙蒙……”这样的写作参考书其实已经规定了诗歌写作在唐朝,是一种类型化的写作,从题材到意蕴都是类型化的,与今天的、现代的、个性化的写作极其不同。古人诗歌写作的类型化特征与传统绘画,以及寺院佛造像、戏曲等的类型化特点基本相通。这大概也是中国古代艺术的核心特征。宋朝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叙制作楷模”一节,对画人物者、画林木者、画山石者、画畜兽者、画龙者、画水者、画屋木者、画翎毛者等,都有从内容到形式到品位的明确要求。这就是一个例证。

那么回到诗歌的话题上,我们现在所知当时的这类写作参考书有: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黄滔《泉山秀句集》三十卷、王起《文场秀句》一卷等。呵呵,今天的诗人们靠写作参考书是没法在诗坛上混的!换句话说,唐代资质平平的诗人们要是活在今天,可能于以现代汉语写作抒怀只能干瞪眼。不仅今人到古代难混,古人在今天也难混。

弘法大师(774—835年)

写诗当然不仅仅是抒怀和简单的套路化的书写动作,它后面还牵涉到太多的历史、制度、文化风气等因素。我一向认为一个时代的写作与同时代其他领域的艺术成就不会相差太远。它们之间会相互牵引,相互借鉴,构成一个总体的文化场。所以诗歌在唐代也不是一枝独秀。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说:

弘法大师墨迹《风信帖》(局部)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这里,苏轼还没有提到唐代的音乐、舞蹈、工艺美术、习俗、娱乐方式、长安城的国际化、佛经翻译、教育制度、思想界的状况、皇室的艺术趣味等等。我们在此也是姑且只讨论一下诗歌书写。在我看来,诗歌书写牵涉到一整套写作制度。时常有人(例如季羡林、夏志清等)站在古诗的立场上批评新诗,那其实都是极片面之语。在唐朝,诗歌写作是跟整个政治、教育、官员选拔制度捆绑在一起的。

这里必须说到唐朝的科举考试。关于这个问题的历史资料并不难查到,网络上、各种论述唐代文化史的著作中都有。傅璇琮先生专门著有《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但是为了行文的完整,我还是简略交代一下:科举考试制度始于隋代,它是对曹魏时代以来九品中正制和豪门政治的平衡进而替代。唐代科举考试就其类别而言分贡举、制举和武举。武举创始于武则天时期,在唐代并不经常举行。皇帝不定期特诏举行的专科考试,叫制举。通常我们所说的科举考试,主要是指贡举:士子诸生从京师和州县的学校(国子监六学,弘文、崇文二馆及府州县学)出来,参加尚书省考试的叫生徒;没有学校出身,先在州县通过考试的人也可以到尚书省应试,他们被称作贡士,或乡贡士。唐代一年一度的贡举考试一开始分明经、明法、明算、明字、进士、秀才等许多科,后来简约为明经和进士两科。傅璇琮以为,唐初科举止“试策”;进士科在8世纪初开始采用考试诗赋的方式,到天宝时以诗赋取士成为固定格局。又有学者根据出土墓志,将“杂文全用诗赋”的时间最早推至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制试杂文”稍后。进士科以诗赋取士的考试内容为“贴经”(考儒家经典)、“杂文”(考诗赋)、“时务策”(考时政对策)。与进士科考试配合的有一个“行卷制度”,就是在考试之前,你得拜访公卿硕儒和掌握考试大权的人,递上你的诗赋,以期他们能对你有个好印象,这有利于你在考试中拿到好名次。

颜真卿像

颜真卿书法原碑

传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局部)

唐代的科举阅卷方式与宋代不同,唐代的试卷不封名,而宋代封名。所以在唐代,以诗赋谒公卿是一件重要的事。每年全国进士科考生一两千人,能考上的只有一二十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是唐代通过进士科考试之难的真实写照。其困难程度恐怕要远远超过今天的公务员考试。唐代官制是恩荫系统与科举系统并存的。前者是贵族政治的产物,后者则成为普通士子们的主流晋升之途。士子进士及第后还得通过尚书省下吏部的考试,其内容包括:身(体格)、言(谈吐)、书(楷书书法)、判(写判决书),通过了才能做官。而做官,到庙堂里坐一坐,对古代的诗人们并不是可有可无之事。清代那个讲究“性灵”、崇尚情趣与韵味、看来相当自以为是的袁枚,在赞成文人做官这件事上一点儿不含糊,这不同于当今喜欢区分官方、民间的有思想和独立精神的文人们的看法。袁枚《随园诗话》卷四言:

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古之应、刘、鲍、谢、李、杜、韩、苏,皆有官职,非村野之人。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

唐代普通官员书法

唐开元年间档案(局部)

据学者统计,北宋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中近百分之九十的诗人参加过科举考试,进士及第者六十二人,占入选诗人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二。而《唐诗三百首》中入选诗人七十七位,进士出身者四十六人。这里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诗人们的进士出身与诗人们应试时具体写出的诗歌应该分开来看。事实上,许多进士及第者的应试诗写得虽然中规中矩,但却并没能反映出作者们真正的诗歌才华。韩愈曾在《答崔立之书》中自揭其短:“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明末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一中说:“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而诗学衰矣!”顾炎武的楷模是《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但其判断显然有误。此一判断无法解释唐宋诗中伟大的篇章。今人也有命题作文,但没有人真把命题作文当回事。真正的写作有其自身的动机和依凭。客观上说,唐代以诗赋取士还是促进了社会对诗歌写作的重视,使得诗歌写作成为进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今天许多高唱传统文化的人其实高唱的是由历代进士们和梦想成为进士的学子们共同搭建起来的进士文化。这也就是隋以后或者更主要是唐以后的精英文化。我指出这一点的意思是,在很多寻章摘句者的心里,先秦、两汉、六朝的文学成就其实是模模糊糊地存在着的。或者说,许多人不能区分唐宋之变以前和唐宋之变以后的颇为不同的中国文学。

阎立本《步辇图》

对今天的许多人来讲,所谓古典情怀,其实只是容纳小桥流水、暮鸦归林的进士情怀。人们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属于这个进士文化传统,人们甚至在潜意识里自动将自己归入古代进士的行列,而不会劳心设想自己在古代有可能屡试屡败,名落孙山,命运甚至比一中举就疯掉的范进还不如,或者根本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例如女士们)。这种相信明天会更好的乐观主义、相信昨天也更好的悲观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基础,那就是无知—对古人生活的无知,对当代生活的无知和对自己的无知。这让人说什么好呢!—有点走题了。回归严肃的进士文化话题。进士文化,包括广义的士子文化,在古代当然是很强大的。进士们掌握着道德实践与裁判的权力,审美创造与品鉴的权力,知识传承与忧愁抒发的权力,勾心斗角与政治运作的权力,同情、盘剥百姓与赈济苍生的权力,制造舆论和历史书写的权力。你要想名垂青史就不能得罪那些博学儒雅但有时也可以狠叨叨的、诬人不上税的进士们。在这方面一个很好的例子出在唐太宗朝官至右丞相的大官僚、大画家、《步辇图》和《历代帝王图》的作者阎立本身上。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第九载:“(立本)及为右相,与左相姜恪对掌枢务,恪曾立边功,立本唯善丹青。时人谓《千字文》语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言并非宰相器。”类似的叙事亦见唐人刘肃的《大唐新语》。张彦远这里所说的“时人”系指当时的士子们。阎立本曾于唐高宗总章二年(669年)以关中饥荒为由放归了国子监的学生们。其背后的原因是:唐初朝廷曾因人才匮乏命国子监学生“明一大经”(《礼记》《左传》为大经)即可补官,但到总章年间已授官过多,而这些官员虽通先师遗训却不长于行政与账目管理,可阎立本又得仰仗中下层文吏来办事,不得不对文吏们有所倾斜。这下就得罪了士子们。此事虽与科举考试无直接关系,但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士子舆论的强大,它甚至能影响到历史的书写。士子们是要参加科举考试的,而阎立本本人,作为贵族,不是通过科举考试而是走恩荫之途坐上的官位,这恐怕也是阎立本的麻烦所在。士子进士们常自诩“天之降大任”,是不会“以吏为师”的。本文开头提到过的王充虽为东汉人,但其对比儒、吏的言论定为唐代士子们所欢呼。《论衡·效力篇》云:“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程材篇》云:“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儒生能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所以读圣贤书的士子们埋汰阎立本。对此张彦远评论道:“至于驰誉丹青,才多辅佐,以阎之才识,亦谓厚诬。”唐代玄宗朝还有一个“口蜜腹剑”、恶名永垂的奸相李林甫,宗室,也不是进士出身,也得罪了士子们。不幸的是,他也是个画家。其父李思诲,画家;伯父李思训更是绘画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称“大李将军”(他曾官至左羽林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而李思训之子、被称作“小李将军”、官职太子中舍的画家李昭道乃其从弟。在《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说:“余曾见其(指李林甫)画迹,甚佳,山水小类李中舍也。”这与北宋欧阳修等合撰的《新唐书·李林甫传》所称“林甫无学术,发言陋鄙,闻者窃笑”之语似有不同。天宝三年(744年) 贺知章告老还乡—不仅李白认识贺知章,李林甫也认识贺知章—李林甫作《送贺监归四明应制》诗曰:

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

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

睿文含日月,宸翰动云烟。

鹤驾吴乡远,遥遥南斗边。

这不是什么好诗,但比进士们的一般作品也差不了太多。唐天宝六年(747年),玄宗诏令制举:通一艺者诣京应试。在这位画艺“甚佳”、被赞誉为“兴中唯白云,身外即丹青”的李林甫的操纵下,竟无一人被录取,还上奏说“野无遗贤”。在那些被李林甫挡住的“遗贤”里,有一位就是咱们的诗圣杜甫。其实这“野无遗贤”的说法出自《尚书·大禹谟》:“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李林甫当然不是文盲,而且有可能真瞧不上应试的士子们。这样,他就狠狠地招惹了士子、进士们,他“奸相”的名头就算定下来了,无可挽回了,彻底完蛋了—他别的恶行姑且不论(例如杖杀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书裴敦复)。除了唐朝的宗室贵族对新兴的进士集团心存警惕,源自两晋、北朝崇尚经学、注重礼法的山东旧族对进士集团也持有负面看法,认为后者逞才放浪、浮华无根。这成为中唐以后持续五十年的牛李党争的原因之一。大体说来,牛僧孺的牛党是进士党,李德裕的李党是代表古老价值观的士族党。这是陈寅恪的看法。

传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图》

唐贺知章书《孝经》墨迹

但历史总是要前进的。唐以后的中国精英文化实际上就是一套进士文化(宋以后完全变成了进士—官僚文化)。今人中亦有热衷于恢复乡绅文化者,但乡绅文化实属进士文化的下端,跟贵族李林甫、阎立本没什么关系。如果当代诗人们或者普通读者们一门心思要向中国古典情怀看齐,那么大家十有八九是一头扎进了进士情怀—即使你是个农民、下岗职工、打工仔、个体工商户、屌丝,你也是投入了进士情怀。这样说一下,很多问题就清楚了。丰富的中国古典诗歌在今天是我们的文化遗产,但在它们被写出来、吟出来的时刻它们可不是遗产。它们的作者们自有他们的当代生活。它们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时代风尚、历史逻辑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我们没有必要为他们梳妆打扮,剪枝去叶。真正进入进士文化在今天并不那么容易:没有对儒家经典、诸子百家、《史记》《汉书》的熟悉,你虽有入列之心却没有智识的台阶可上。古诗用典,客观上就是要将你排除在外的,因为你没有受过训练你就读不懂。你书房、案头若不备几部庞大的类书,你怎么用典,怎么写古体诗啊!而你若写古体诗不用典,你怎么防止你写下的不是顺口溜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古诗写作中包含了不同于贵族等级制度的智识等级制度。它其实并不主要对公众说话,它是同等学识、相似趣味的士子、进士们之间的私人交流。即使白居易悯农,他也主要是说给元稹、刘禹锡听的,然后再传播给其他读书人,或者皇帝也包括在内。即使没文化的老太太能听懂白居易浅白的诗歌,浅白的白居易也并不真正在乎在老太太们中间获得铁杆粉丝团。他是官僚地主。他在从杭州寄给元稹的诗中自况:“上马复呼宾,湖边景气新。管弦三数事,骑从十余人。”自杭州刺史任上离职后他在洛阳营造的宅园占地17亩。白居易是居高临下的人。他诗歌中的日常有限性、私人叙事性、士大夫趣味、颓靡中的快意、虚无中的豁达,根本不是当代人浅薄的励志正能量贺卡填词。同样,不能因为李白写了通俗如大白话的“床前明月光”(“床”究竟是指睡床,坐床,还是井床?),我们就想当然地以为李白是可以被我们随意拉到身边来的。虽说李白得以被玄宗皇帝召见是走了吴筠、元丹丘、司马承祯、玉真公主这样一条道士捷径,但李白在《古风·其一》的结尾处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这里用的是孔夫子以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作为《春秋》结束的典故。所以,尽管李白以布衣干公卿,为人飞扬跋扈,但儒家文化依然管理着他,他依然属于进士文化。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没有参加进士考试呢?可能的原因是,李白没有资格参加。按照唐朝的取士、选官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大唐六典·户部》),刑家之子也不得参加考试(《 新唐书·选举志下》)。李白的家族大概和这些事都沾边。而恰恰是因为李白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日本学者小川环树推测在李白的精神里存在一种“劣等感”。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更加容易理解李白的“飞扬跋扈”:它与进士文化的反作用力有关。“劣等感”和“自大狂”这两种心理联合在一起时,奇迹就会发生!

唐开元十六年(728年)

张君《墓志铭》墨迹

唐开元通宝钱

(钱文为欧阳询所书,上为普品,下为金币)

唐代女鞋

唐鸾鸟纹织锦(西川藏)

我想,将这些话讲得明白一点,对于维护中国古典诗歌的尊严,也许不无好处。今人都知道“穿越”这个词,但当你穿越到古代—不仅是唐代—你会发现,古人对诗歌、诗人同行的态度迥然不同于今人。据说柳宗元在收到韩愈寄来的诗后,要先以蔷薇露灌手,然后薰以玉蕤香,然后才展读。古人并不举办我们在今天搞的这种诗歌朗诵会,古人读诗时也不会美声发音,古人也没有电视所以不可能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做配乐诗歌朗诵。古代有“黔首”的概念,但没有“大众”的概念。“大众”的概念是现代政党政治的产物。老百姓或者大众,当然应该被服务,应该被颂扬,其文化要求应该被满足,但古代的进士们没有听说过这么先进的思想,尽管他们懂得“仁者爱人”。很遗憾,除了在清末,进士们与源自西方的“进步”历史观无缘,所以进士诗人们并不以为诗歌可以将他们带向未来。明代以来,他们甚至也不想把诗歌带向哪里,而是乐于被诗歌带向某个地方—家乡、田园、温柔乡、青楼、帝都、山川河流,或者过去的远方如废墟、古战场等等。所谓不把诗歌带向哪里是指:他们不考虑在创造的意义上对诗歌本身进行多大改造。他们不改造诗歌的形式,不发明诗歌的写法,而是进入类似19世纪英国浪漫又有些唯美的诗人约翰·济慈所谓的“消极状态”,被一种“零状态”的、永恒的、自然的、农业的诗意以及现成的修辞方式和诗歌形式带向某个地方。

李白族叔李阳冰篆书

那么,明清也有科举制,为什么诗歌繁盛局面不再?

首先,中国古代文学从诗骚到诗赋,到词曲话本,到传奇或小说,有这么一个文体嬗变的过程。唐诗的发生有其历史的必然,唐诗的结束也有其历史的必然—也就是说不可能有第二个满地诗人的唐朝。我们因此也不必患上“回到唐朝焦虑症”。

第二,唐朝接续隋朝,而隋朝在开皇三年(583年)即已开始“劝学行礼”“化民善俗”了。唐开国不久,便于武德七年(624年)诏令州县及乡设置学校。唐代的乡村学校并无政府固定供给的经费,主要靠束脩和个人资助,因而受政局兴衰影响不大。即使安史之乱,也没能摧毁乡学系统。这保证了唐诗创造的社会教育基础。杜佑《通典》卷十五载唐代“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这里说的“尺”是古尺)唐代的最高学府是国子监。还是在唐初的贞观十四年(640年),国子监生徒既达八千余人,其规模相当于1980年北京大学在校学生数。而1980年全中国人口为九个亿。

第三,李唐宗室的父系来自西凉(或许为李初古拔氏的后裔),不是来自河南或者山西;李唐宗室的母系,按照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略稿》中的说法,“皆是胡种”。所以唐朝的社会风气较为开放。妇女在唐代较在其他朝代,享有更大的社会自由度,这对文艺创作、文艺风尚均有好处。朱熹《朱子语类·历代三》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此外,初唐人都有一股子少年英豪之气,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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