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文夫交往的日子

与陆文夫交往的日子

刘本夫

谈到悲处,陆文夫凄然不语。谈到欢快处,陆文夫哈哈大笑。我想,喜悲由己,随遇而安,荣辱不惊,笑骂由之,这就是一个沦落者的胸襟!

一个文学爱好者,认识一位著名作家,对于文学的了解和靠近,无疑是有益的,可对陆文夫及其家人,就不那么美好了。那时他们正苦度着也许是此生最艰难的岁月。

他吓了一跳

与陆文夫交往的日子,对于我是一段值得庆幸的日子,一个文学爱好者,认识一位著名作家,对于文学的了解和靠近,无疑是有益的,可对陆文夫及其家人,就不那么美好了。那时他们正苦度着也许是此生最艰难的岁月。

陆文夫的作品,学生时代就零星地读过,当了兵,一月七八块钱的津贴费,就有条件成批地读了。那细腻的笔调,淡淡的幽默,并不曲折却吸引人的情节,栩栩如生的各式人物,都使我如醉如痴,因而对作者钦佩至极。至于能见作者一面,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有一天,我去拜访一位文友,他说陆文夫下放到射阳来了。我赶紧问在哪个公社?他说在陈洋。我说借给我你的车子,他问我去干什么?我几乎是吼着:“去看陆文夫!”文友两口子坚持留饭,我却夹起车子绝尘而去。

我原先就在驻射阳的部队当兵,后来才调到盐城军分区,对射阳县各公社极为熟悉。我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几经打听,终于找到陆文夫的住所,急不可耐地直扑过去。

射阳县地处黄海之滨,早先是一片荒凉的滩涂,居民稀少,大都靠熬盐为业。听当地群众说,抗日战争期间,合德镇(射阳县政府驻地)附近,还有狼出没。这“合德”(取天地合德之意)的名字历史也不长。新中国成立后,省政府从南通、海门等县迁来一批农民,让他们开荒种地。移民们看中哪块地方,就在其上筑宅(怕潮水)建房,因此居住极为分散,名副其实的星罗棋布,绝无聚族而居的古老村庄。

陆文夫的住处亦如此,五十米见方的宅基,高出地平面约一米,上建茅屋两间,周围五百米没有人家,显得十分突出。正值冬季,天地间一片空旷静寂,从号称“中国威尼斯”的苏州,一夜之间,下放(抑或流放)到这里。屋主人全家的空落寂寥,可想而知。

愈近茅屋,我心鼓敲得愈紧。豆腐撒了架子在,不管落到何等地步,名人还是名人。他对我这个大兵,端起架子不见。或一句话把我开销了,进不得退不得,我又当如何?那不是疤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但大老远来了,又,JZ〗不几地回去,委实于心不甘。最后把心一横:闯!

“老陆在家吗?”我尽量让声调里充满柔和和虔诚。

陆文夫和家属老管,见是个军人寻上门来,立刻紧张起来。我忽然如释重负,在军宣队、军代表满天飞的当今社会,他这个老右派、臭老九,敢端架子么!又不忍心吓他们,赶忙自我介绍:“我叫刘本夫,在盐城军分区政治部……”陆文夫越发吓得厉害,不等我说完,立即表态:“欢迎,欢迎!”声音艰涩,动作机械。老管和她的两个十五六、十六七的女儿,都木着脸看我。

我意识到他们误会了。这家人,包括孩子在内,个个是惊弓之鸟,再吓着他们,哪怕一秒钟,都是罪过。我赶紧补充:“我不是来搞外调,是来慕名拜访!”

只这一句话,全家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松活了。在以后几年的交往里,陆文夫三番五次地对我说:“你第一次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孤独的罗亭

听说我是“慕名拜访”,陆文夫赧然而笑:这许多年里,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文字,都是对自己的批判。在这多事之秋,危难之时,竟然还有人敢于慕名拜访!培根说“荣誉培养了艺术”。陆文夫且惊且喜。我自知不是阿谀之徒,陆文夫自然也不是轻浮之辈,只这“慕名拜访”四字,我们很快便成了朋友。

“乐莫乐兮心相知”,陆文夫高兴起来,亲自沏茶。他抓了一把茶叶末,放入那积有厚厚褐色茶碱的杯子,倒上开水,让我喝。刚一沾唇,就觉得苦不堪言,舌头拉不开栓,既苦且涩,犹如喝那加了黄连的中药。我自忖:他大概就是靠着这种劣质茶叶的强烈刺激,才能坚持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笔耕的吧?

我问他下放后的生活状况,他说:“还好还好!”我问他习惯不习惯苏北农村生活,他说:“还好还好!”我问他身体状况,他还是那句“还好还好!”“还好还好”四字,概括性确实太强了,它把好、坏、半好半坏都包含在里面。我们的广播,大喊特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我们的报纸,大书特书“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褒贬何等分明!我们的人民只能说不清不楚的“还好还好”之类的话。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人民,比中国人对“万众缄口”的滋味,体会得更深些么?

话题扯到文学创作上。我问陆文夫:“还打算写点东西吗?”他像被人揭了疮疤,立刻摇手:“不写了!不写了!”他家属老管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走过来说:“还写呢,再写就把小命写进去了!”李渊、秦琼、程咬金他们,当响马之后得了天下,当了皇帝的李渊,拿出一只金盆,倒上水让众兄弟洗手,表示不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了。陆文夫没有金盆,也没有举行用其他盆代替金盆的洗手仪式,看样子也不打算再干文学创作这招灾惹祸的勾当了。

陆文夫夫妇的说法,我当即便得到了印证。作为著名作家,藏书不说汗牛充栋,也应该是颇为丰富的。可陆文夫家里,却只有一本书,还是向一起下放的苏州同乡借来的。这本书叫《罗亭》。我的目光搜遍全屋,再没有发现一张纸片、一支不管什么样式的笔。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在解放战争中当随军记者、新中国成立后又当了作家的陆文夫,真的要与笔墨绝缘了!

《罗亭》这本书,我是读过的。它是俄国屠格涅夫的作品。罗亭是俄国18世纪40年代贵族出身的先进知识分子,心中燃烧着热爱真理的火焰,到处寻求改革,几经挫折之后,落得濒于饥饿,漂泊无依,“像一只碎了壳的蜗牛”。陆文夫寻来这本书阅读,是心有灵犀,还是同病相怜?过去他是“探求者”的成员,如今,也是一只“碎了壳的蜗牛”,与罗亭的命运何其相似!

批判陆文夫的文章,我看过不少,但无论如何,压不下我对他的尊敬和同情。我翻了翻《罗亭》,又随手放下,说:“你是一棵果树,被自己丰富果实的重量压断了。”陆文夫默不作声。我又说:“你没有得到支持,所以断了。”陆文夫仍旧默不作声。有人说“沉默是金”,陆文夫在积攒金子了。

我这个人有许多毛病,其中最著者,莫过于肯说话,敢说话,是所在部队上下闻名的“歪嘴骡子”。这嘴歪到什么程度?“四人帮”倒台前,与一位战友在南京山西路逛街,我说:“中国的事,要坏就坏在上海那几个人身上!”这位战友没有揭发我,揭发了也是该关甚至该杀的罪。今天,面对“洗手不干”的陆文夫,我这嘴又要歪了。我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书籍,不能没有作家!文化大革命运动,其实是摧残文化的运动,我们的子孙要找他们算账的!”

陆文夫不要金子了,赶紧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我这嘴一旦歪了,还一时正不过来,接着说:“西班牙人说:‘如果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我们有一个堂吉诃德!’我们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七八亿人口,文学上有什么世人皆知的崇山峻岭!”

我的胡说乱侃,陆文夫听直了眼,他一定觉得:一个憨直得多么可爱的大兵!

我说:“老陆,你的事业,还是在纸笔上。不要忘了,罗亭最后死在保卫巴黎公社的街垒战中,你要死在你的书桌上!现在国家不要你,将来国家要请你!”

陆文夫轻轻地摇摇头。他的轻轻摇头,把我的心给摇凉了,但我随即也就理解了:多少年的心身创伤,一个大兵的几句话,怎能治愈?

呵,孤寂的罗亭!

从文夫到农夫

陆文夫,正像他的名字那样,是一位典型的“文夫”。细而高的个子,细而长的两臂,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儒雅神态,整个儿一个书生。

无论你想象力多么丰富,你都不会把他与体力劳动联系起来,可是,他这位“文夫”偏偏是要当“农夫”的,起码上头的文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要与社员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要认真改造自己,要脱胎换骨等等。

可惜得很,这些要求,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至于原因,现在想来,大体有三。第一,中国农民纯朴善良,对拖儿带女的下放干部,抱有强烈的同情心,驱赶他们下田,大有落井下石的自我感觉;第二,中国农村有尊重知识分子的传统习惯,认为这些识文断字的人,在大地方都是有身份的,不能叫他们赤背光脚地下田;第三,干活大呼隆,社员自己的劳动积极性就不高,他们不想“自己倒霉,再拉个垫背的”。因此,生产队长和他的社员们,对苏州下放干部参加集体劳动,要求并不严格。你去,他们欢迎,给你安排个轻巧活儿。你不去,他们也不上门叫,更不强制。

尽管如此,陆文夫还是农夫。他这农夫的职业,是在他自己的领地上体现的。他的领地有小半亩,他在上面劳作。外国评论中国的农业是精耕细作型,陆文夫的土地更是精耕细作得厉害,地面整得如同镜面,畦子筑得如同木匠的墨线打过,绝无杂草和超过鸡蛋大的土块。艺术家都有对于完美的不懈追求,陆文夫把菜苗和禾苗,当作绿色的文字,一个个都安放得妥帖了,这才安心。土地是一位永远年轻的姑娘,希望人们装扮自己,谁用心装扮她,她就让谁满足审美的渴望。陆文夫的庄园七彩杂陈,错落有致,赏心悦目。但汗水也把他的脸庞腌制成了古铜色的皮革。

据笔者所知,陆文夫短短的四十三年中,转换了不少职业。而每个职业都干得有声有色。当随军记者,在硝烟炮火中,把战场消息源源发往全国传播媒介;当作家,一篇《小巷深处》文坛轰动;下放到东方红丝织厂,两年时问便成了八级钳工,并带了徒弟。现在又当了灌园叟,无论是谁,都得认定他是一位出色的园匠。有一次,我们闲谈,我说你们的家具做得精巧。老管指指丈夫,不无自豪地说:“都是他做的!”我吃惊地看着陆文夫:“你还是一个出色的木匠!”陆文夫不好意思地笑笑:“瞎做的,粗糙得很!”陆文夫正像当时上头要求的: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如果他不舞文弄墨,绝对是一位工程师兼劳动模范。就为舞文弄墨,被一只巨大的脚踢来踢去,最终“万里投荒”,被踢到巨脚认为最艰苦的苏中农村。

天道酬勤。土地没有辜负陆文夫的劳作。绿色的文字结出了累累果实——全不像那些黑色的文字,结出的全是祸患——小小的园地,提供了全家人的蔬菜,还有部分口粮。陆文夫的西红柿,一年收获两季,第二季用稻草盖了防冻,可以一直吃到冬天。一家人过着布衣蔬食的俭朴生活,极少吃肉,在我印象中,从未用肉招待过我。老管母女三人,除协助陆文夫种田外,还喂了几只母鸡,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就是一盘炒鸡蛋。作者也从陆文夫的田园中得益匪浅。老管简直就是一位烹饪家,她调治的莴苣和蚕豆末,味道极佳,至今想起来还让人馋涎欲滴。

陆文夫当农夫,用锄头沾着汗水,在大地上做文章,既满足了艺术家追求美的渴望,又得到了大地赐予的实惠,比之于用笔蘸着心血,在纸上做文章拿点稿费,实在是安全得多。

陆文夫真聪明!

沦落者的笑声

词典里有“谈虎色变”一词,如果套一句,陆文夫是“谈文色变”。在与陆文夫交往的日子里,他很少谈文。而我呢,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非让他谈不行,想从他那儿取点经,好让自己有点长进。一个不谈,一个想听,想听者又不能单刀直入地逼供信,那就需要迂回战术,需要零打碎敲,聚少成多,集腋成裘。

好在本人有的是时间。我是盐城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专职新闻干事。地方部队的新闻干事,报道范围极广,所辖部队、各县人武部、县中队这些真正的兵之外,还有民兵。“全民皆兵”不说,十八至四十五岁的老百姓,都带点儿兵味儿,他们之中出现了模范事迹,都需要我去“走一遭”。因此,盐城地区所属八县,可以随便跑,爱上哪儿上哪儿。至于请假,更容易,跟科长打声招呼就行。不准吗?好!通讯报道是往分区首长脸上抹粉的事,年终省军区统计见报篇数没别的军分区多,首长询问起来,说一句“我们科长不准假”,他受得了吗?新闻干事是部队的自由兵。射阳县驻军最多,军民联防搞得又很出名,因此,我常常自由到射阳县去,自由到老陆家去。

也许陆文夫没书没报,在漫野地里,成天守着老婆孩子,日子过得过分清寂;也许我这个人还不太惹人讨厌,思想又较“解放”,许多话中,有时也有一两句中听,所以每次到他家做客,都受到他全家的欢迎。他们的两个孩子,也都亲切地叫起刘叔。

笔者不知沉默和沉思是不是一回事,只知陆文夫这两样都爱,可遇到熟人朋友,他也是不吝啬语言的,并不乏幽默。我们常常分坐桌子两边,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夸夸其谈。

“作家首先要是思想家”,本人又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因此,话题往往由我开辟。遇到尖锐的涉及时局的话题,陆文夫大约考虑自己的身份,常常保持沉默,不置可否。记得有一次我谈道:只有知识分子迫害起知识分子来,办法才最多,才最残酷,比如“含沙射影”、“借古讽今”等,都是很得体的罪名。陆文夫沉默良久,才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老一辈革命家的学问,都是很厉害的!”

但我,每每想方设法,把话题引向文学创作,由于话赶话,陆文夫再不想谈创作,也不得不说几句。本人印象最深的话便是:

“文章之道,情、理、意、趣而已。”

“小说题材往往是扯(闲谈)出来的。”“一个文学工作者,不要拒绝听任何故事,酸辣苦甜咸,都要听。”

“有人把创作素材记在本子上,我不往本子上记;忘掉的,都是不好的,打动人的忘不掉。”

……

一天,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位男青年洗头,他的新婚妻子想开个玩笑,拿一只高脚痰盂,猛地套在丈夫头上。由于香皂滑腻,真的套了下去,再想往下拿,由于鼻子挡着,由于香皂水被急出的汗水冲掉,怎么也拿不下来了。痰盂是搪瓷的,无法弄破,夫妻俩着急万分,最后商定去医院。头戴痰盂串街走巷,成什么体统?他们雇了一辆三轮,还是不像样,妻子又拿被单把丈夫的头蒙上。三轮车走在街上,引来一片惊异的目光。大家弄不清车上运送的是什么物件。到了医院,挂号员问挂哪科?丈夫憋得难受,当然挂急诊。到了急诊室,医生围着“病人”转了三圈,说我们治不了,你们去外科吧!到了外科,医生又围着“病人”转了三圈,说这样的手术我们没做过,你们不如到妇产科,她们处理这种情况有经验。他们到了妇产科,妇产科两位女医生照例围着男青年转了三圈,摇着头说这情况与难产倒十分相似,但一个是肌肤,一个是钢铁,有本质的区别。最后建议他们到补钢精锅底的地方试试。夫妻俩无奈,只好又到补钢精锅底的地方,白铁师傅用巨大的剪刀,把搪瓷痰盂剪破,这才把可怜的小青年解放出来。

一九八四年,陆文夫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雨花》杂志上。不过主人公已不再是一对青年夫妇,而是一对退休的闲得发慌的领导干部夫妇。

陆文夫不讲文章作法,却爱讲文人故事。他讲的金圣叹临刑的故事,让人无限悲怆。大意是:金圣叹得罪了清廷,清廷罗织罪名,锻炼成狱,把他判处死刑。临刑前,这位一生批点了六部才子书的金圣叹对刽子手说,我积攒了一辈子,就积攒了手里这点东西,你的活儿干得利索,我就送给你,干不利索,我死了也不松手。刽子手很高兴,估计他手里是一张银票。这下子发大财了,就把鬼头刀磨得风快,时刻一到,“刷”地把金圣叹的头砍了下来,忙不迭掰开他的手。果然是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头写着一行字:豆腐干夹花生米,有火腿味道。

谈到悲处,陆文夫凄然不语。谈到欢快处,陆文夫哈哈大笑。我想,喜悲由己,随遇而安,荣辱不惊,笑骂由之,这就是一个沦落者的胸襟!

谈得过于晚了,我就住在陆文夫家里。陆文夫让老管与两个女儿挤铺,让我与他通腿过夜。故乡有句俗话:要想会,跟着睡。由于耳濡目染,我在文上,居然有所进步。(作者系丰县著名作家,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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