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卷首语

我愿证明,谁若行为高尚、善良,

必同样能承受苦难。

——贝多芬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么重浊。古老的欧洲在沉重、污浊的氛围中已变得麻木迟钝。猥琐的物质主义压抑了思想,阻碍了政府和个人的行动。人们在卑劣和谨小慎微的自私自利中憋闷至死。人们已经呼吸困难。——打开窗子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让我们呼吸英雄的气息。

生活是严酷的。对那些不安于平庸的人说来,生活就是一场无休止的搏斗,而且往往是无荣誉无幸福可言的、在孤独中默默进行的一场可悲的搏斗。贫困、日常的忧烦、愚蠢的超负荷劳作,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徒劳无益地消耗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线欢乐之光,而且绝大多数都彼此隔离,连给患难兄弟伸出援手的慰藉都不可得,因为他们既不知道他人,也不为他人所知。他们只能靠自己,而有时最强的人也会被苦难压倒。他们也呼唤援助,也呼唤朋友。

正是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起这些英雄的友人,这些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心灵。这些名人传记并非诉诸野心家的骄傲,而是献给受难者的。何况,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痛苦油膏献给受苦的人们吧!我们在搏斗中并不孤立。人世的黑夜已为神圣之光所照亮。目前,在我们身边,就能看见两朵最纯洁的火花——正义和自由的火花——在闪耀:皮卡尔上校和布尔的人民。即使他们还未能烧毁那浓密的黑暗,至少他们的光焰一闪,给我们指明了道路。跟着他们朝前走吧,跟着那些分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和他们一样孤军奋战的人们朝前走。让我们扫除时间的障碍,让英雄的民族获得重生。

我称之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力量取胜的人,而仅仅是因其心灵才伟大的人。正如他们中最伟大的一个,亦即我们将叙述其生平的那个人所说:“除了善良,我不承认还有其他高人一等的标志。”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同样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而只有一些为群氓而立的腹中空空的偶像,时间会将它们统统摧毁。成败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伟大,而不是显得伟大。

我们试图在此为之立传的这些人,他们的人生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剧性的命运使他们的灵魂在肉体和精神、贫困和疾病的磨难中经受锤炼;或是目睹同胞遭受不可名状的苦难和羞辱的折磨,从而使他们的生命受到摧残,心灵为之撕裂,使他们每日都在痛苦中受煎熬。他们的伟大固然来自坚强的毅力,同时也来自所经历的忧患。不幸的人们啊,切勿过分怨天尤人!人类最优秀的人物与你们同在。从他们的勇气中汲取营养吧;如果我们太虚弱,就把头枕在他们的膝上稍事休息。他们会抚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涌流着公正之力和强大之善的激流。甚至无须询问他们的作品、倾听他们的声音,仅从他们的眼睛、从有关他们生活的记述中,我们就能读懂:生活从来不曾像在患难中那样伟大、丰盈和幸福。

* * *

在这英雄队伍的前列,我将首席位置给了坚强而纯粹的贝多芬。他在受苦时,曾祝愿他的事例能给其他不幸者提供支撑,“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的不幸者,不怕自然设下的障碍,竭尽所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无愧于人的称号的人,能从中获得慰藉”。经过多年超人的奋斗与努力,克服了困难,完成了他所谓的“向可怜的人类吹送勇气”的大业后,这位胜利的普罗米修斯,回答一个乞灵于神明的朋友说:“人啊,靠你自己吧!”

他这句豪言壮语,应对我们有所启迪。让我们以他为榜样,重新恢复对生活、对人类的信念吧!

罗曼·罗兰

一九〇三年一月

  1. 本文原系1903年《贝多芬传》的初版序言,但从内容看则是为《名人传》系列作品所作的说明,故在译本中将此文作为《卷首语》置于全书之首。
  2. 1819年2月1日,贝多芬在维也纳市政府的讲话。
  3. 1894至1906年间,法国发生了一起大冤案,即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犹太裔的德雷福斯上尉被诬将秘密军事文件出卖给德国,被判终身监禁。1895年,陆军部秘密警察长皮卡尔上校发现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主张为德雷福斯上尉平反。结果触怒军方,牵累自己下狱。1898年,著名作家左拉为此事发表致总统的公开信《我控诉》,以伸张正义。由此掀起民主派和当局顽固势力的激烈斗争,酿成社会危机。1899年,法国政府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被迫重审此案,并由总统下令特赦。1906年,最高法院宣告德雷福斯无罪,恢复其名誉及军职。作者将此事件喻为正义的火花。
  4. 布尔,非洲南部好望角一地名,原属荷兰,维也纳会议后,荷兰将好望角割让给英国。由于英人残酷压迫,激起布尔人的反抗,演成1899至1902年的布尔之战。最后,英国让步,南非联盟成立,成为英国一自治领地。作者将此事喻为自由的火花。
  5. 贝多芬语。
  6. 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因盗天火给人类而触怒宙斯,宙斯将他锁在高加索山上,每日派神鹰来啄食他的肝脏,直到赫剌克勒斯射死神鹰,解救了他。后来文学作品中均将普罗米修斯作为造福人类并为人类受难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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