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亲近泥土
亲近泥土
站在高楼的阳台上,那种失去泥土的空虚常使我把目光向远处延伸。然而,远处仍然是干树桩般的水泥房子,如传奇杂志封面似的街道以及像眼睫毛一样的电视天线。城市文明如衔在口中的口香糖既清凉又甜润,但那却是一种加工后的甜润,它与我们在乡野随意摘下的草莓有着绝然不同的滋味。
正因为如此,那些在平台上跌进咖啡杯和交响乐的人,他们常常到很远的地方,挖一些泥土,把它们装进花盆里,让那些泥土和长在泥土上的花草在悬空的平台上,驱散他们的空寂。
我对泥土的依恋不仅仅是在高楼上对大地的那种依恋。在城市艰难的竞争中和为人的疲乏中,我常常怀念起自己纯真的童年,怀念起童年的沙滩和泥土。泥土是粗糙的,而那是的情感也如泥土一般粗糙而真实,不像如今这样细腻而严谨。
正因为如此,在我下乡蹲点时,那种离开喧嚣的市声而重归泥土的怡然心境,便有如鸟归林野,欢畅又轻松……
是的,那些与泥土同一色泽的乡人,他们与泥土一般粗糙的情感和厚实的微笑是我总也难以忘怀的。看着那些农人们朴实的面庞,看着他们用锄头在泥土上种植他们的人生,用镰刀收割他们的幸福,看着他们对土地的虔诚与对田野的忠厚,一种对泥土与泥土主人的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然而,在读懂他们苍凉的眼神与饱经风霜的面颊,读懂他们凝重的背影后,我第一次又产生对泥土的沉重感,这种沉重感来自于对泥土、庄稼、农业的深层体验。
农人小心翼翼地走在泥土上,庄稼像他们的头发和胡须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他们世世代代依赖着泥土,他们对泥土怀有深深的敬意。是泥土给了他们温饱和充实,泥土养育了他们,泥土繁衍了他们的子孙。
我曾从书本上读过一些关于农人祭祀土地的情节。知道深入乡野,我才发现,泥土与农人命运之间的紧密维系,无论怎样估计也不过份。
我驻点的那个村,水涝和干旱并不突出,然而,在干旱季节,农人们的恐慌仍是我们无法预料的。七、八月间,暴烈的阳光像细沙磨擦着人的皮肤,田地开始龟裂,旱情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秧苗的叶尖开始发黄。这时候,农人的声音是“咔咔咔”的守在柴油机旁。烈日把他们当作另外一种禾苗在烘烤,与土地对抗使他们的全身被染成土一般的色泽。他们复杂地看着清凉的水横过他们的脚跟……
我曾亲眼看见一个村干部连续7昼夜一步不离守在抽水机房,他的生物钟与抽水机一起疲倦地转动着,他充血的眼睛使我读到一种执拗和坚韧。即使如此,旱灾仍使他们村许多土地颗粒无收。
相对于干旱,水涝似乎就来得更加迅猛。记得雨来到时,天空黑得如同倒扣的锅。雨一滴一滴墨汁般涂在地上,并迅速被吸干。继而便是一场无规则的大写意泼洒,村庄顿时被风和雨搅得毫无章法。大雨刚过,还有一些草帽和笑声抛向天空,继而一阵大风便很快吹散了那些对大雨礼赞性的喊叫,稻田和秧苗来不及接受雨的滋润便很快被大雨围困。听说那是我驻点的村解放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雨。那场大雨造成的水涝使近百亩良田被淹没。
不幸的是,我们还得面临一种人为的对于土地的侵扰。城市正向乡野延伸,一些无规则的建筑使一块块良田消失。烟囱的浓烟和污浊的废水侵袭着乡野土地正受到现代工业的强大冲击……
土地是庄稼的肌体同时也是庄稼的窝巢。农人是土地的主人,同时也是土地的仆人,他们主宰着土地又被土地所奴役。他们与庄稼一样一茬茬成熟又一代代老去,最后接纳他们的仍然是那一丘黄土。
土地孕育了庄稼,庄稼养活了人类,人类造就了世界。让我们亲近泥土吧,让我们爱惜土地吧!
原载《人民日报》1991年4月13日
永远的怀念
父亲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时,我总是竭力要看清他,但眼前却是一块蓝得发清的天空和天空下一动不动的树木!
父亲也是棵高大的树,可如今这棵树枯黄了,凋朽了,树根再也抵不动坚硬的泥土。
街道在春天的光亮下显得十分耀眼,站在街角,总感觉父亲的影子在人群中晃动,父亲是消失在哪一个路口,迷失在哪一个岔道的呢?
父亲是沉默而威严的,像一幢坚硬而高大的屋子,我至今似乎都未曾进入过他的天空。站在门外,看着这幢高大房子的倒塌,我寂寞而空茫。
抚摸着他冰凉的面孔,用目光去拾回他生命的脚步,只觉得远处有刺耳的断裂声,回首望,泪水已将他最后一丝鼻息冲洗得干干净净。父亲,我还能在你生命的沙滩,像捡拾五彩石一样拾到你简短而威严的语言吗?
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未敞怀地笑过,在父亲生病前,我们兄妹几个似乎也很少得到父亲慈祥的爱。母亲总说,他太累太忙,他作为领导,把心血都用在了单位!相对于父亲,母亲就像一把伞,在人生的风雨中,我们都是围绕着母亲的,而父亲总是默默地走在前面,来不及躲雨,来不及避风……
听母亲说,父亲在年轻时是很乐观很爱笑的额,后来文革一场风雨带走了他所有的快乐,使他一夜成熟得像一堵重重的门。
那时候,父亲和地方一大批领导都被打倒并下放到向阳湖五七干校。我们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而他一回来,也总是默默地看着母亲为她清洗被单,为他清理衣物,对我们只有沉重而短暂的一瞥。而母亲倚门含泪默望他离去的形象,许多年都在我眼前晃动,至今仍影响着我,使我的情感总掺杂一些忧郁和期待。
父亲恢复工作后,话语似乎多了些,但他忙得就像一个装满货物的车,不停地启程不停地运载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到达。
印象中,他清闲的只有那次在省委党校学习的一个月。那时,我正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读书。一个星期天,父亲和我一起游玩,那是我一生中与父亲贴得最近的一天。我们游玩了洪山宝塔河东湖,一路上,我说个不停,父亲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有时越过我的头顶去看远处的风景,但收回目光时,却总是要轻微地叹息一声。也就是这一天,父亲说了一句我终生难以忘怀的话,他说,语言多了,行动就少了,语言这根人生拐杖,要学会尽量少用。
父亲,你的人生水准,我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抵达,如今,你已成为一艘空空的船,停靠在无人的码头,你能再带我一程吗?让我在新的水域里接受新的阳光,新的风浪……
其实,父亲的船早已变得缓慢,他的思维因为脑溢血而残酷地破裂,命运之锤的敲击是他的右手右脚瞬间变得迟钝。他一下子从高处落到我们时刻都能见到的轮椅上。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清冷的凌晨,那是因为在工作中处理一件棘手的事件……
他在一阵轰然道垮下以强大的毅志使自己微弱的支撑住了,命运的绳套只套住了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
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突然变得慈爱了。他似乎这时才回头看清在他高大的树枝里有这样一个暖暖的巢。他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我们,像一个远行的旅人。
他终于不能再用行动代替语言了。可他的语言仍然那么简短那么少,他的慈爱全部包容在他的目光中。我很少见过如此蓄满慈爱的目光,至今想起来都会潸然泪下。他看着我,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像是又要远行而无法离舍,天凉了,他总要问一句冷不冷,我们出差回来,他总要问一句累不累。他变了,他变得如此充满关切和爱意。母亲说,父亲是因为我们才顽强地支撑这两年的。他在人生的旅途负载得太多,已经累得再也支撑不起他疲倦的身体,在行将倒垮时,他忽然看见了我们,他忽然舍离不开我们了。
父亲,你把长长的四十余年都留在了工作台,而仅用这短短的两年时间来陪伴母亲和我们,你让我们怎样去接受这短得像落叶一样的叹息呢?
看着火葬场那高大的烟囱缓缓冒出的黑烟,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父亲,我的哭声能追赶到你化为青烟的魂灵吗?父亲,你讲飘向何处呢?远处仍有沉雷,远处仍有风雨,你要慢慢地走,你要好好地保重自己呀。
父亲,怀念是永远的额,母亲已变得憔悴恍惚,哥哥老成的脸变得更加老成,姐姐们的眼睛常常含泪,可是阳光仍是那么明亮,天空仍是那么开阔。天地之间,水土之间,你静静地安息吧。
1995年3月于温泉
在复苏的土上
有时,生活所包含的东西,竟能奇妙地折射到一个小小的窗口。
那么,从窗口看外界,我们就只看见高大的悬铃木,开着红色小花的的桃树;还有青瓦色的屋脊,以及衬着屋脊背后蔚蓝色的天空。偶尔,一只小鸟悠闲地飞过高高的树梢,拖着一声长长的鸣叫。一丝微风和缓地扇动窗户,发出一声轻轻的幽响。这也许就是从小窗口所能看到听到的一切。
然而,其实生活远远不只这些。
四月的一个黄昏,我漫步来到田野。乡野的风送来泥土气息和苦艾花与栀子花夹杂的香味,我咀嚼着静静的黄昏与黄昏下静静的乡景。只觉得庄稼在淡淡的绿,天在浓浓的蓝,涓涓细流的小沟似乎也流出了优美迷人的和谐。我感到生活是如此舒适,如此地平缓,像一首优美的田园诗。
忽然,在远远的山坡下,我看到一个老农,一个躬背耕田的老农。暗红色的夕阳泼洒在秃秃的山坡上,淡淡的暮霭像是在从坡顶向下滑落。那凝重的背影与老黑牛像早早就降临的两块游动的夜色。刹时,一层感情的波澜泛起在我平静的心湖。在老农躬起的脊背上,在老牛蹒跚的蹄腿上,在四月泛绿的乡野里,在中国贫瘠的土地上,一声吆喝连同一声悠长的鞭声,响在复苏的乡村,滑过低矮破旧的农家小院,滑过远处疏疏的炊烟,滑过老黑牛深深的蹄窝……
啊,我顿时感到了一种抗争,一种复苏的土地上的抗争。感情的波澜竟使我无法控制思绪驰骋。
生活就这样被老黑牛和老农艰难地耕犁着。天空被犁开了一道口子,血红的残阳在一种昭示中渐渐地暗去……
1984年5月30日于华师桂子山
雨忆
雨又轻轻地下了起来,从屋檐上向下轻轻地滴着,一些红色的,黄色的雨伞又组成一道流动的风景……
这蒙蒙的细雨撩起了我不安的情绪,使我想起那个默默地从雨中走来的修伞的青年。
他黑瘦黑瘦的脸,有一双诚实而生动的眼睛。人们在雨天需要伞的时候,常常对他笑颜相迎。
那天,我把他让进了房里,将那破旧的伞,递到他面前。
他眼睛盯着伞,几乎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便蹲下来默默地修了起来。
我站在一旁,打量着他那灵巧而满是厚茧的手。
他把伞递给我时,已是一把很好的伞,换了几根钢丝,伞把也换了。
“一块钱。”他低着头轻轻地说。
我掏出钱。正在这时,隔壁的大爷忽然叫了我一声,我跑了过去,那位瘫痪的老大爷又要喝水了。
再回到房里时,我看见他默默地坐在房间内,很拘谨地低着头。
我摸摸口袋,在再数数钱包,问他说:“我不是已经给了你钱了么!”语气十分肯定。
他吃惊地抬起了头,眼睛审视着我,充满着疑惑。几秒钟以后,他便收拾好东西,红着脸,仿佛做了什么错事,目光羞怯地躲闪着,匆匆地走了,走时,甚至没有忘了把门轻轻地带上。
他那默默离去的背影给我印象很深。隔壁老大爷又把我叫去了,他问我他枕上有一块钱,是不是我放的。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在叹息,又像在懊悔低语。
那位修伞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是呀,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四处为人们修伞,把方便送给别人。而我,却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一个多么潮湿的阴雨天呀。
雨,仍在无休止地下着……
原载《长江日报》1987年6月4日
童年的小河
那条小河清澈而明净,河两边挂着垂柳,沿岸古老的青石使那条河在灵秀上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淡淡的氤氲缭绕在河上,像是两边陡峭的山吐出的体气……那是我梦中的小河,是我童年的小河。那小河是一条白色的项链,秀雅地挂在故乡小城嫩嫩的颈项上,使小城灵性而清新。
河两边是青翠的山峦,山与山对峙留下的缝隙成为了深幽的河床。据说那两边的山是死火山,若干年前曾经喷发过,现在,山脚下有一些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硫磺和沿岸天然的温泉。所以,这条河又被称为温泉河。
童年时,温泉河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河水清澈见底,在岸上就可以看见河底的沙石和小鱼。每到枯水期,河面变得格外窄,露出一些青色的岩石和褐色的沙滩。我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沙滩捡贝壳,捡回去后用针穿一个小孔,再用绳子连在一起,挂在颈子上,走起路来“嚓嚓”地响,像古代君王那样神气。有时候拿一个小塑料袋子,在沙滩上,挨个挨个扳开石头,没扳开一块石头,下面就有螃蟹,动也不动,抓它时,偶尔被钳住手指,大一点的螃蟹甚至可以把手指钳破。幸运的话,一下午可以抓满一袋子。拿回去,交给大人,总会受到大人的赞赏,然后,嚼着油黄的螃蟹腿,格外惬意。
有时,在沙滩上玩腻了,也会去找一处有温泉的地方,把腿伸进去,比赛谁的脚放在烫烫的温泉水里的时间长。不一会儿,脚就被烫得通红。或者干脆脱了裤衩,在离温泉泉口较远的地方游泳嬉戏。
不少有温泉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一些废弃的残破的浴池,据说那是日本人修的,他们在侵略中国的时,曾在河边的山洼里修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医院,用这条河的天然温泉水治疗各种关节炎和皮肤病。日本人投降后,这里就成为了解放军的后方医院。现在,医院沿河岸渐渐扩建,成为规模较大的南方军区医院。据说其皮肤专科在全国都是一流的。在离浴池不远的地方总能见到一些青石垒起的碉堡和暗楼,那些碉堡大多被炸得残缺不全,而那些暗楼却完好无损,里面黑黑的,在它周围还可以拾到一些弹壳和炸弹的碎片,在潺潺的水声中,仿佛昔日的枪声穿过岁月的浓雾,一阵阵传来。
更有趣的,要算是在河里划船了。
那时,离桥较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口,摆渡的是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她右边眉毛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所以来摆渡的人都叫她黑痣姑娘。我们常去她的渡船上玩,她高兴时还把撑杆给我们撑。撑船的时间长了,有时甚至可以帮黑痣姑娘摆渡。记得有一次,我撑船时,一下撑滑了,连人带杆一起掉进水里,幸亏我会水才没有被呛水,可是爬上船时,全身都湿了。更糟的是,河水很急,撑杆一掉下去很快就被冲走了。没有了撑杆,小船只有沿河往下漂,我和几个小伙伴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而黑痣姑娘也慌了,对着岸使劲叫人。结果,我们的船一直被漂了很远……这以后,黑痣姑娘再也不让我们撑船了……
现在,每每回忆起童年,回忆起童年的小河,便觉得眼前横过一道透明的水帘,岁月仿佛也是被河水冲向了远处。那带着浅浅的笑声和淡淡的氤氲的河水只是在梦中流淌。
从前的小河如今已不再是童年的小河,那小河经过人工斧凿已经改变了从前的面容,窄窄的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橡皮坝,横栏河道,修建了发电站。小河蓄满了水,河面变宽,河水淹没了两边的沙滩和青石,摆渡的渡口早已不再存在,听说那摆渡的黑痣姑娘在桥头开了一个小商店,赚了大钱。河边的天然温泉也被用铁栏杆拦了起来,成了一个个游览点,吸引着外地来的游客。听说沿山脚正在筹建麦笠山风景区,把大自然赐予的山水风光变成人类躲避嘈杂怡情遣兴的公园。
然而,我仍时常记起那条童年的小河,记起它给我的所有快乐。每当我在街上或儿童乐园看到一个鸡蛋清似的孩子,看见他们在父母的臂弯下,用厚厚的温爱裹住的童年,就不禁想到,今天的孩子们,他们温驯的童年到底会留下些什么?是带着乳香的橡皮乳头,还是毛绒绒的狮毛小狗?
于是,我便更加庆幸,在我的童年里有这样一条小河,有着这样一条充满童趣漾着笑声和野性的小河……
原载《少年世界》1992年4月
小池清水
走过窄窄的石板路,再沿着长满马齿笕和矢车菊的田埂朝前走,就能看见那透明得像少女的明眸的清清的小池了。小池是小城最美的地方。池边长着一颗高达粗壮的槐树,槐树的枝叶茂密,树荫几乎遮住小池,使小池像槐树滴下的一滴巨大的露珠。
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小池边玩耍,与小伙伴们折一些纸船放进小池里,然后,使劲拍打池边的水,让小纸船离开池岸朝池心飘去,或者,在池边的草坡上坐下来,相互交流从长辈那听来的童话故事。这时,池水是静静的,神秘而幽深,像一只眼睛似的默看着我们。而池边的槐树却是喧闹的,一些不知名的鸟在上面翻飞着,鸣叫着,仿佛要把薄薄的夏日的蓝天吵破。
阳光从古槐树的枝叶间沁了下来,水一样地滴进小池里,使池水泛出金黄色的波纹,如梦中的谣曲。
大槐树边有一排红砖垒起来的平房,平房里的人在小池边用青石板垒起了一个小水台。于是,常有人提着水桶来这里舀水。听大人说,这小池是一个钟情凡世的仙女路过此地留下的一滴眼泪,所以,小池的水不但清甜凉爽,而且能治相思病。远远地看着那些提桶打水的人,他们的倒影映于水中,在参差的树影随波纹的荡漾而悠悠忽忽,让人想到远古年代仙女宁静于槐树边的神秘美妙。
槐树下常常摆着一个茶摊。一位老太太守着摊,像是在守着清清的小池。茶水是从小池里舀起来的,煮沸后拌上一些冰糖,那些劳累的过路人喝上一口,顿觉甜润无比。
老太太是苍老的,老槐树也是苍老的。那抹苍老的风景很快就随着我童年的最后一声唿哨而渐渐地飘远……
小城的房屋像春天里冒出的蘑菇一样,一瞬间便长得到处都是;宽敞的大路分割了原野,电线像敏感的神经,四处延伸;商场、电影院、舞厅、咖啡屋使小城繁华而喧闹……
大槐树的最后一片树叶枯死了。小池上建起了自来水厂,隆隆的机声将清清池水连同岁月深处渗出的地下水,血液般输向工厂和小城的家家户户……
但我依然念着古槐,依念那静如婴儿眸子的小池,依念童年那飞向蓝格英英的天空的纸飞机。
原载《湖北日报》1992年5月9日
登塔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一个小山村度过的。只记得村前有棵大榕树,榕树上有个大巴结,奶奶告诉我,每过一年,就会看见那上面又长了一圈新的年轮。于是,我每天都跑去数,数啊数,童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现在,我住在城里,城里的房子一幢连一幢就像孩子搭积木似的;城里的车子一辆接一辆辗过来,辗过去,好像把对农村对童年的回忆都辗得没影了。
但是,童年里有一件事使我总是难以忘却,使我一想起来便感到激动和兴奋。
那时,在奶奶家后面的小山上有一座宝塔,宝塔很高,奶奶说那是在好几百年前,从外地来的几个有钱的商人请人建起来的。解放前,日本人把宝塔当做了炮楼,宝塔里死了许多人。村子里关于宝塔的传说很多,有人说,一到天黑就可以看到宝塔上有蓝森森的鬼火,有人说,宝塔里堆满了死人骨头。隔壁的一位老大爷还咬定,说有一天早晨天没亮时,他在小山上砍柴,看见宝塔上有两个披着长发,穿一身素白的长衫的人在尖声叫唤。人们一谈到宝塔,便充满了神秘的感觉。
我很小时便知道了村里的宝塔。有时去小山里玩总要好奇地看着它。那宝塔阴森森地立在那里,挺得直直的,仿佛总在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人们,嘲讽着人们的胆怯。好像是在第一次看见宝塔的时候,我便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登上塔去。然而,当我一想到鬼火、白骨和披着头发的人,便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村里好像没有人上过宝塔,好像也没有人有我这种愿望。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这种愿望竟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后来,我上学了,在学校里,我知道了很多事。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上小山去抽野竹笋,我又走进了宝塔,宝塔仍带着一种威严和神秘立在那里。我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朝宝塔狠狠砸去。石头反弹回来,落进了草丛。宝塔仍然威严地立着。我又拾起一块石头,就在这时,宝塔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我吓了一跳。宝塔顶伸出一个胖胖的脑袋。“平平,是平平吗?”
那不是小胖吗?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小胖在学校同我坐在一起,他总是憨头憨脑的。“平平,上来,平平,上来,这上面真好玩。”
小胖竟敢上去,小胖竟已登上塔顶,我似乎也没什么想,便一下钻进了塔门。
宝塔里黑黑的,里面冷飕飕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听见小胖仍在塔顶叫我。于是,我低着头,从旋转的阶梯四名朝上爬着,好像在干一件庄严而英勇的事情。
我终于登上塔顶,一下子抓住小胖的手,竟好久说不出话来。
“宝塔里面什么也没有?是不是?”
我点点头,又紧张地朝下看着。宝塔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
从宝塔的石孔朝外一看,只见小村只是小小的一块,村外的山,山后面的城,城里奔驰的汽车都清清楚楚,我与小胖都笑了。后来,我们兴奋地唱起了歌,又从一个石孔跑到另一个石孔嬉戏着。
这时已到傍晚时分,太阳像一个金黄的铁环,正被渐渐地滚进群山,霞光像是倾倒了五彩的染缸,染遍了西边半个天空。世界就如同一个美丽的童话。
“平平,平平……”
小山底下突然传来了奶奶的喊声。奶奶的声音绕着小山渐渐近了,一直到塔边。我伸出了头,兴奋又自豪地在塔顶上回答了一声。
看见我在塔顶,奶奶那迟钝的动态忽然极其反常地跳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我听不清的尖叫……
直到奶奶把我引到家里,她的脸仍然铁青,嘴唇不断抖动着,好像我干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第二天我再去村头大榕树下数年轮时,我看见一圈新的年轮又在大榕树的巴结上长了起来。我忽然想,老榕树每长大一年便留下一圈新的年轮,而人每长大一岁又该留下些什么呢?我笑了,我转身再看那座宝塔时,觉得那宝塔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高大威严了。
童年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很遥远了,但每每回忆起童年时,那颗大榕树和那小山上的宝塔以及登塔时的情景,便立即浮现出来。也许是从小养成了一种什么都不畏惧的胆识,直到现在,我常常不甘寂寞,什么事情都想干一干,什么事情都想闯一闯。因为我懂得有些事情便往往是这样,看起来似乎很难做,很可怕,但真正做起来,也就很平常了。
原载《摇篮》第13期
母校·童年
母校的董老师找我,就母校建校三十周年,希望我能写点什么。看着他宽宽的额头上的皱纹,我的心灵动了一下,我想那是时间之手在拨动我。
说起来,我几乎与母校同龄,两岁时我就同父母一起来到温泉。那时温泉四周荒芜,杂木丛生。房屋建立在浓密的树丛里,道路蜿蜒在野草和灌木丛中,人很少,见面的人都是熟面孔,一到夜晚,风把树叶和野草吹得沙沙的响,伴随着风声还能听到狼的嚎叫。
记得那时,我的大姐已经在温泉小学上学了。我有一次跟着她去学校玩,印象中那时的母校颇像个食堂,许多学生都在一个大教室里,教室旁边还有一个伙房,伙房里还冒着呛人的浓烟……
后来,到我上学时,教室多了些,但清一色都是红色的矮平房。那时,印象最深的老师一个是董老师,他教唱歌,他似乎手上永远都拿着风琴,不停地在唱。另一个是万老师,她教数学,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彭老师,可能是因为我在她教数学时成绩不好的缘故,我觉得她特别严厉。我记得那时学校的旁边有一座小山,山上长满了油茶树。到茶树开花时,我常与几个调皮的小同伴,一个做一个吸管,然后再放学过后去茶山吸蜜,吸进口里,清凉而甜蜜。有一次我们去吸蜜时,遇到一条又长又粗的蛇,它从我的脚下滑过,凉凉的蛇皮,擦到了我的脚背。惊吓之后,我再也不去那山了。
想起来,童年时充满顽皮和冒险的,那时的母校近乎于乡野小学,故而对那时的怀念充满乡情野趣。
但童年时短暂的,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过去的老师虽大多还在学校,但很多已不再年轻,有些竟无法辨认了!而我的女儿鄢小诗也背起了书包踏进了母校的校门。有时接送她时,看着母校那惊人的变化,我再也难以寻找到过去的痕迹,那别致的金钥匙校门,那华丽的逸夫楼,那整齐的教室,无不展示着其现代文明。
与小女一起走在希望桥上,我下意识地往下看,我想找到二十几年前那条通往学校的巴满露珠和野花的小土路……
1995年4月25日于温泉
冷峨眉
我一点也不隐瞒那次在四川旅游的乏味。
坐在夏日的窗边,无意翻着旅程中所够买的那些书籍和图片,猛然间,峨眉山的雪光使我的脊背一凉。继而,像是有一股冰凉透骨的山风如水迎面泼来。
我没有想到,那次疲倦的旅行,还会有如此的东西来深刻地刺激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此而悟到了其他的什么?
旅游车进入峨眉山时,夜色已重重地压了下来,汽车仿佛也不堪这种重负,而仅只剩下微弱的喘息。那时我正被汽车摇入梦中,一睁眼,猛觉车窗外的景色十分阴森,那些高大的桢楠密密地把天空遮得不留一点缝隙,汽车像是被盘枝错节的树包裹着,艰难地向前拱动。一种莫名的带腐味的地气夹杂着湿湿的青涩扑鼻而来,让人觉得沉闷。斜出的树枝张牙舞爪擦动着车身,发出刺耳的“咔咔”声。怪诞和压抑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的心情坏透了,只得再闭上眼,使自己平静。
在洗象池简陋的招待所里,不管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我总是被那些狰狞的树困扰,也许正因为如此,进入峨眉的那种寒意才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