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乱世求学

2、乱世求学

1932年,马克昌6岁,父母把他送到西华红花集小学开始接受启蒙教育。马克昌自幼喜欢读书,入学堂后更是表现出对读书的喜爱,经常手不释卷,爱动脑筋,学习很用功,功课也很好。

1934年8月,因为红花集小学教学质量不如当时的教会学校福音堂小学,家里就把马克昌转到福音堂小学继续上学。福音堂小学是外国传教士创办的,负责人是一位当地妇女,大家都叫她林大娘,她家里很有钱,人却很善良,知书达理,信仰基督教,受外国传教士影响很大,与他们来往密切,在当地很有影响。经常有外国人到学校来,但教师都是中国人。学校教学质量很好,在当地很受欢迎。

由于福音堂小学是初级小学,1936年8月,读完初小的马克昌在亲戚的帮助下,转到县立第一完全小学继续读完小学课程。1938年6月,几经周折总算完成了他的小学启蒙教育。

年幼的马克昌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紧密地与国家命运尤其是黄河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就在马克昌小学毕业即将升入初中时,日军开始大举进犯中原。1938年4月13日,陈果夫写信给蒋介石,主张在河南武陟县的沁河口附近决开黄河北堤,“以水反攻制敌”。同年5月,徐州陷落,日军土肥原师团沿陇海铁路向西进军,攻占开封,逼近郑州。蒋介石见形势不利,便采纳陈果夫的建议,致电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核办。6月4日上午,商震部第53军的一个团奉命在中牟县赵口掘堤,因堤坚未成。6月6日,新8师师长蒋在珍建议在花园口决口。7日加派新编第8师一个团,改在郑州东北花园口用平射炮轰击黄河大堤,9日放水,后竟扩大决口至370多米。

曾经孕育了伟大的中华文明的母亲河开始哭泣、咆哮。正值汛期的黄河水向东南方向一泻千里,西边沿颖河流进淮河,东边沿涡河到安徽怀远流入淮河,黄、淮合流后涌入洪泽湖,淮河、洪泽湖沿岸立即变成了一片汪洋。河南、安徽、江苏受灾面积达2.9万平方公里,受灾人口1000万以上,直接淹死和饿死的民众多达89万余人,冲毁140余万所民房,淹没近2000万亩耕地。滔天的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灾民遍野,豫、皖、苏三省有390余万人背井离乡,最终形成了跨越豫皖苏三省44个县市的黄泛区,造成了历史上人为的巨大灾难。

少年马克昌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曾经养育他的可爱的家乡变成了可怕的黄泛区,那一年他才12岁,一望无际的滚滚黄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他家的房子位置比较高,虽然侥幸没有被全部冲毁,但大部分房子都倒塌损毁了,只有3间比较高的房子算是幸存下来,马克昌一家还算是有个安身之处,但却失去了生活来源。“花园口决堤”使得豫东平原这片原本肥沃的土地长年浸泡在黄河水中,即使到了1950年代初,许多地方仍然是沼泽。每年黄河汛期过后,可以在地势稍高的地方种些小麦,但汛期一到就又淹没了,几乎年年如此。因此马克昌家里虽有320多亩良田,却几乎没有收成。

常年的黄水泛滥,豫东平原许多地方淤积了与墓碑高度相近的泥沙,黄河水退去后,一些墓碑只剩下顶部露出地面。当时土墙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无数失去家园的人用几根棍子或者向日葵秆子搭个窝棚权作安生之处。一些未倒塌的砖瓦房屋周围都淤积了厚厚的泥沙,须将门前泥沙挖开才能打开门进入屋内。

正是由于“花园口决堤”带来的灭顶之灾,1938年7月一直到1939年2月,马克昌失学在家,靠变卖家里值钱的物品、亲友接济艰难度日。被黄河水淹没的中原大地满目疮痍,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年少的马克昌也就在这战乱与灾祸之中开始了他艰难的求学之路。

1939年3月,马克昌在他舅舅郭缄三的资助下到西华县逍遥镇县立联合中学读初中。当时全县仅此一所初级中学,才2个初中班。郭缄三担任过国民党的乡长,家里也是地主,还是一个中医。他看自己的外甥聪明伶俐,又很会读书,觉得这样失学在家实在可惜,于是托人把马克昌送到逍遥镇去继续读书。

逍遥镇为中州名镇,历史悠久,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初名“小陶”,因沙河、颍河傍镇而过,又名合流镇,宋末曾设清水县于此。明清之际,此地成为连接沙河上下游的重要商阜,与漯河、周口、界首并称为沙河四大码头。清代在此做官的知县王震寰有感于当地舟楫云集、商业繁荣的景象,曾写诗盛赞,其中有“天时地利遂人愿,任职四载乐逍遥”的诗句,因而此地改名“逍遥镇”并沿用至今。

逍遥镇县立联合中学设在沙河岸边的一所摇摇欲坠的破庙里,招收的学生很少,师资力量也十分薄弱,尤其缺乏优秀的数理化教师。西华自古以来只有私塾先生,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教师可谓凤毛麟角。或许正是缘于此,马克昌终其一生对文史哲尤其是文学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而对自然科学却并不十分热衷,理科的学习成绩也不算突出。

学校就在沙河岸边。沙河是河南豫东平原地区人民的母亲河,发源于河南尧山。尧山又叫石人山,位于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西,因尧之孙刘累为祭祖建立尧祠而得名。沙河水量丰沛,河水清澈,与淮河最大的支流颍河均傍镇而过,两河相距最近处仅有700多米,可谓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那时县立联合中学条件十分简陋,食物匮乏。马克昌从家里带红薯干、绿豆荞麦之类的充作食物。少年马克昌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读书十分刻苦努力,学习成绩非常好,门门优秀。他熟读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等名著,经常跟小伙伴们讲书中的精彩内容,身边也总是聚集着一群“追随者”。

即使在这样异常艰苦的战乱环境中,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依然能在学习之余找到自己细微的乐趣。马克昌和他的伙伴们经常到清澈见底的沙河里游泳,捕捉鱼、蟹以求能改善伙食。

沙河对岸就是商水县著名的寿圣寺塔,寿圣寺塔与古镇逍遥隔河相望,为9级楼阁式砖塔,塔高41.5米,平面呈正六边形。始建于宋明道二年,即1033年。寿圣寺塔建筑年代久远,风格独特。历经千年沧桑,屡遭兵燹及自然灾害的侵袭而巍然屹立毫不倾斜,显示了我国古代建筑艺术之精湛。解放后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马克昌和同学们有时也会结伴到河对岸的寿圣寺塔瞻仰古迹,登高望远。当时西华、商水县没有太高的建筑,泛滥的黄河水中除了低矮的柳树外也没有其他高大的树,所以在塔顶上能看到40多里外的红花集,甚至可以看到西偏南方向的漯河。这些成为少年马克昌在战乱中对于故乡与求学的珍贵记忆。

1941年7月,马克昌终于在异常艰难的环境下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初中学业。

1941年9月,命运再次眷顾马克昌,把他带到了周口。位于豫东平原的周口古称“周家口”。明朝初年,随着沙、颍河漕运的开通,最初的集镇也逐渐由沙河北岸扩展到南岸,一户姓周的人家在南岸的子午街开辟了第一个渡口,“周家口”也因此得名。

周口地处沙河、颍河、贾鲁河交汇处,三河夹岸,势如鼎足,恰似武汉三镇,素有“小武汉”之美誉。同学告诉马克昌周口联合中学正在招生。于是他跟家里商量,在母亲与亲友的支持下,毅然报名参加考试并以优异成绩顺利考进周口联合中学读高中。

河南省周口联合中学是河南省豫东游击区教育专员办事处主办的。教育专员办事处于1940年2月成立,主要职责是检查游击区的中、小学教育,吸收敌占区学生到后方就学以免其被敌伪所利用。1941年,教育专员办事处把一大批原本在省会开封教书的优秀教师召集到沙河、颍河、贾鲁河三川交汇的周口关帝庙,成立了豫东游击区省立周口联合中学。关帝庙现在还保存完整,又名“山陕会馆”,是清代山西和陕西的商人在水运便利的周口修建的会馆。大部分教师是北京大学甚至国外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还有一部分老师是南京中央大学的毕业生,文科理科教师的配置较为全面。

当时国民政府对沦陷区和黄泛区的学生是免收学费并提供生活补助的,而西华县既是黄泛区又是沦陷区,所以马克昌不仅不需要缴纳学费,还能够得到生活补助,这对于生活困苦的马克昌来说无异于绝处逢生!马克昌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能够考进这所中学。

学校当时位于关帝庙的后院,前院是国民党当地的警备司令部。校内松柏掩映,也算幽静,在烽火连三月的年代,联中能有如此条件,也算是得天独厚了。为激发学生的爱国之情,学校每周都会在关帝庙的戏台前升青天白日旗。

当时男女生不同班,女生班仅十几个学生,男生班有3个。学校原本用国外原版的教材,但是受抗战的影响,只能自己油印教材,由任课教师自编内容,学生用油墨写成底版,再印制成活页。作业本则是土制的粗纸。没有自来水笔,学生一般只购买笔尖,然后绑在毛笔杆或木棍上使用。

联中所在地常有敌机来袭,往往是警报未响而敌机已到,甚至一日数次。处境如此艰难,联中教师仍坚持上课、批改作业,认真负责。

大批来自沦陷区的同学背负国仇家恨刻苦学习,许多学生夜晚还在昏暗的油灯下苦读,其中也有马克昌的身影。

学校经费由国民党的教育机关拨给,家在敌占区或家庭贫困的学生可以申请贷金。1942年河南大旱,饿死了很多人,卖儿卖女等现象比比皆是。不少灾民饥饿难耐,就吃观音土。观音土遇水会膨胀,一旦喝水常常会把肠子撑破而死。当时死人太多,没有棺材,只能用麻绳高粱秆子串在一起把死人裹起来下葬,还有尸体被扔进河里,被饿狗啃吃,惨绝人寰。周口联中离颍河比较近,学生们都要到河里洗衣服,经常会发现尸体头部像皮球一样漂在河面。

由于河南灾荒极为严重,粮价飞涨,学校曾一度直接把粮食作为补助发给学生以缓解他们的生活困难。部分进步教师目睹灾民惨死、官绅挥霍无度,义愤填膺,将《大公报》上一篇题为《看重庆、念中原》的通讯张贴在校内,其中“看重庆花天酒地,念中原哀鸿遍野”等词句,揭露国民党政府的黑暗统治。学生看后无不痛斥统治者,随后陆续有人写出如《杏花树下暴尸》等反映当地尸骨遍地的文章贴于校内,以表愤慨之情。马克昌还曾参加学校组织的学生宣传队到乡下演出抗日话剧,教唱《流亡三部曲》、《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等歌曲,宣传抗日。

周口联中的学生们学习都很努力,尽管条件艰苦,但抗战胜利后同学们基本上都考入大学继续深造。当时学校教师对勤奋刻苦努力学习的马克昌很是赏识,称赞他“很会读书”。在那风雨如晦的年代,周口联中功底扎实、思想进步的老师们给少年马克昌以巨大影响。在那里他不仅学会了许多知识,而且开阔了视野、启迪了思想,可以说战乱中周口联中的求学生活为以后马克昌一生的法律求索之路奠定了坚实厚重的文化基础。

青年时期的马克昌

后来成为马克昌的岳父的曹俊亭先生当时就是周口联中的教务主任兼数学老师,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他十分欣赏马克昌的才学与人品。他的女儿曹智慧当时也在联中读书,由于男女不同班,他们只是彼此认识,并无太多接触。但从那时起,情窦初开的少年马克昌对聪慧美丽的曹智慧已暗自心仪。

1944年春日军打通了平汉线,学校也被迫解散。幸运的是马克昌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已经完成了3年的高中学业。

1944年6月至1945年7月间,由于时局不稳,求学无门,生活无着,为了维持生计,马克昌跟着亲友在红花集、逍遥镇一带做小生意诸如买卖纸烟、烟土等养家糊口,饱尝生活的艰辛。在这段异常艰难的日子里,年轻的马克昌并没有绝望消沉,他希望能积攒点钱报考大学,继续深造。

1945年8月,一个偶然的机会,由于军队中高中生甚为稀缺,年轻的马克昌也认为国民党在正面战场抗战有功,就在逍遥镇国民党暂编第62师担任政治部中尉兼宣传队副队长。没多久因不满国军的种种陋习,加之在军队无法实现上大学的愿望,他决定离开,另谋出路。

1945年9月,由于马克昌品学兼优,在学校、同学中颇有影响,同学张渭堂介绍他到河南省项城石楼中心国民小学当语文教员兼教务主任。张渭堂是项城县张大庄人,也是该校教师,由于数载同窗,对马克昌的勤奋努力及出色才华十分叹服。当时教师缺乏,于是就向校长举荐了马克昌。马克昌在项城过了几个月平静的教书生活,也有了一点积蓄,可以支撑他以后报考大学的花费。

项城是历史上最具争议的北洋军阀首脑人物袁世凯的故乡。说起来很有意思,马克昌家与袁世凯家族还沾亲带故。据马克昌的姑姑、河南省解放后第一批女律师马温萍女士说,她的四大娘是袁世凯的亲侄女,她小时候曾随大人去袁世凯家在项城的老宅玩过。实际上袁世凯早已离世,马克昌与袁家人也从无任何来往。马温萍后来在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为此“文革”期间曾对她进行反复审查。据她说也曾审查过马克昌。毕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1946年1月,由于河南西华县逍遥镇县立中学聘请马克昌回母校教授语文,于是马克昌离开石楼中心国民小学,又回到西华县逍遥镇,到母校逍遥镇县立中学继续教书。此时已经完成了高中学业的马克昌并不满足,他一边教书,一边继续研读相关书籍。他默默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希望能考入大学继续深造。逍遥镇毕竟是偏僻乡村,消息蔽塞,加之那个时候的大学招生是各校自己进行,并无全国统一招生制度,各校招生考试时间也各不相同,考生可以自由选择报考自己想读的大学。由于报名考试须考生亲自前往所报考的学校,难以兼顾工作,为了实现上大学继续深造的愿望,他决定离开逍遥镇县立中学。

命运永远只会眷顾有准备的人,年轻的马克昌为实现自己的理想默默做着准备。机会终于来了。马克昌在当时的《民国日报》上看到了各大学陆续招生的消息。1946年2月至7月间,马克昌选报了武汉大学法律系、河南大学法律系、西北师范学院文史系。这期间他分别前往武汉、开封、兰州参加了招生考试。到武汉大学参加考试时正值江城盛夏,酷热难当。他借住在武昌昙华林一位同学的寝室里,在地上铺一张凉席,温习随身携带的几本书,准备参加考试。

马克昌生前还清楚地记得武汉大学1946年的入学考试题,作文考题是《守身如玉说》,地理科考题是默写世界各独立国家及其首都,外语考的是英语。

等待录取发榜期间,马克昌在开封找到了一份《民国日报》社校对的临时差事。《民国日报》在当时影响甚大,获取各种消息也十分便利。马克昌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关注报纸上刊登的大学录取信息。那个战乱年代通讯甚为不便,大学招生发榜主要是通过报纸,当时在河南能看到的报纸就是《民国日报》。

不久,马克昌在《民国日报》上看到自己被河南大学法律系录取。1946年9月,马克昌背着行囊,来到了位于古城开封的河南大学开始他的大学求学之路。他在河南大学就读约三周时间,期间还度过了当年的国民政府“双十”国庆节。

命运就这样把马克昌带到了黄河边的古城开封。开封古称东京、汴京,位于黄河中下游平原东部、豫东平原的中心、中原腹地,是著名的“七朝古都”。历次黄河水患使开封数座古城池深深淤埋于地面之下;地上因黄河泥沙淤积使河床不断抬高,形成了河高于城的“地上悬河”。地下3米至12米处,上下叠压着6座城池,其中包括3座国都、2座省城及1座中原重镇,构成了“城摞城”的奇特景观。

在河南大学短暂的时光里,马克昌经常到黄河边散步、沉思,桀骜不驯的黄河让他既熟悉又陌生,既敬畏又恐惧。似乎命中注定他的生命之舟将从这条让他爱恨交加的黄河扬帆起航,乘风破浪,驶向辽远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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