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子玉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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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玉的画

文/李欧梵

我的妻子李子玉一向喜爱绘画,也有天分,但似乎一直没有信心。正像她的写作一样,可以写出朴实而真挚的散文,但一直对写小说没有信心。她问我什么才是小说,我回答小说就是想象,英文叫作fiction, 本来就是“假造”的意思。她说糟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假造。这就是她纯真性格的表露。然而她的绘画却处处充满想象出来的美景,不够写实,甚至有点抽象。她自己也说,要她仔细素描一个静物或人像,她没有耐性,也画不出来。我说随你画什么,只要自己觉得舒畅就好。

这些画都是她不知不觉中画出来的。她时常对我说,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画完了反而问我:你觉得我画的是什么?我往往不知所措,就乱讲一通,她也不在意,照单全收。我这个“文学批评家”,对于绘画非但一窍不通,而且对于评画更毫无信心。我这篇文章怎么写?

只好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和盘托出。

我觉得子玉画的是真挚的感情。她患过忧郁病(抑郁症),而且复发数次。“忧郁病”是一种不能正常抒发情绪的疾病,所以我鼓励她画画,作为一种心理上的治疗和保健的方法。可能有人会说,她的画表现了她多年来被压抑的感情,我不完全同意,我反而认为,绘画是一种感情的提炼和升华,和听音乐,甚至修佛都一样。子玉的这些画,足以代表。

我们是城市人,住在到处是高楼大厦的香港,然而子玉画的却是大自然——云海、山水、树林,这种大自然美景,像是梦境和幻象,也充满了感情,但绝不写实。这和她的写作风格恰好相反。勉强可以说,子玉画的都是心灵中的风景,英国一位诗人曾称之为“inscape”, 本来指的是诗,但我故意把它用到子玉的画作上。常言唐代诗人王维的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认为子玉的画的灵感也来自中国文化,虽然表面上她画的西方式的水彩画。子玉也喜欢中国古诗,背诵的远比我多,所以不自觉地画出她心目中的“山水”,是很正常的。一个艺术家的内心如果充满了美感,他/她必定喜欢大自然,偏偏香港没有大自然的美景,我们年岁已长,不喜欢到野外去爬山,所以接触不到大自然。多次到中国内地旅游,子玉印象最深的是四川的九寨沟。所以我故意调侃她:哈哈!我猜出来了,你画的是回忆中的九寨沟!特别是深山中的清澈湖景,美得出乎寻常,令我们流连忘返。

她随我乱扯,也不置可否。我知道她内心追求的绝对是一种纯净的美,而不是丑。老实说,子玉的个性中没有“丑”这个字,她待人接物的态度,更是真挚如赤子,毫无城府。这样的人画不出丑陋的东西。即使有几幅画的基调是黑暗的(有一幅是在一张随便找到的黑纸上面涂上色彩的),也不可能是忧郁的象征。我们结婚已经十六年了,至今我还是悟不出来,像她这样纯洁爽朗的人,怎么会得忧郁病?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成长的环境,把她原来的个性压抑了,绘画可以使她恢复她的本性。于是我鼓励她画,随便画什么,不要有任何拘束。但她仍然对自己的这个艺术天分没有信心,直到一位画家看过她的画后,说同样的话,她才半信半疑,逐渐培养了一点信心,如此才可以继续画下去。

到目前为止,我从子玉的画中看出几个经常出现的主题,她“内心的风景”以大自然的山水为基调,山水上面是浮云,而天上的云彩又往往和地上的湖光水色相映照,有时候甚至“天水合一”,是云是海都无所谓。在这个大画面之中,其他的都是“变奏”(对不起,这是一个音乐名词,因为我喜欢音乐):有山,有树,有丛林和土地。这些都是中国山水画必要的元素。但她的画法是“涂抹”——用各种色彩涂在画纸上,有时候一层又一层,像是油画。然而又不按理出牌,也不管中国水墨画中的“留白”和意境,有时又会无意间涌出一股情感的激流,来自色彩浓度的变化。

在她早期(三四年前)的画作中,“土地”这个主题出现得比较多,基调都是深黄色或深褐色。有一次她拿了一幅给我看,要我写一篇散文式的感想,我写不出来,但当时我心中突然勾起儿时在河南黄土高原的回忆。这是我自己的梦魇,平时从来不想。这篇散文还没有动手,她就改变了画风,蓝天白云出现了,几乎取代了黄土地。我心里想,这莫非更容易画?随便用蓝色涂几笔就可以了。然而她画得越多,我越看出内中变化多端,在“蓝天白云”的基调上面,出现了各种红色,像是晨曦,又像是晚霞。这当然还脱不出写实,但是我感觉到又有一种意境;至少,子玉不自觉地在追求一种意境,一种情感的意境,更不像中国山水画。除了云彩之外,她开始画树木,色彩更“超现实”,紫色竟然出现得越来越多。但画来画去,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似乎树干不够坚挺,我看后恍然大悟:树干和树枝,犹如竹竿和竹叶,必须经过传统国画的基本训练,才可画出风味来。也无所谓,也许这是子玉的某种内心脆弱的返照?

有一次,我带她看一个画展,偶然发现赵无极的作品,她非常喜欢,因为它既抽象又有意境。在欧洲旅行看画廊和博物馆,她对西方中古的宗教画和人像画毫无兴趣,但特别喜欢凡·高和法国印象派。我说凡·高患的就是忧郁病,最后自杀。子玉自杀过四次,也许心有戚戚焉。印象派的画家,她最喜欢莫奈,但好在哪里,她也说不出来。我猜是光影和色彩的变化吧。又有一次我们到瑞士的卢塞恩去听音乐会(阿巴多指挥马勒的第九交响乐),顺便到一个现代画廊参观,子玉第一次看到维也纳画家科柯施卡的作品,竟然十分感动。画中裸体变形的身体和痛苦的表情,竟然也引起她的共鸣。我说你不觉得它们丑陋吗?她说绝不,这个画家太痛苦了。当然她也看过克里姆特的画,还买了复制的小杯碟,作为早餐时候我饮咖啡之用。

这些经验是否间接地也进入子玉的画中?我看不尽然。看别人的画得来的感受,最多是一个刺激,她还是我行我素。所以我从来不鼓励她去学画。多年前我们初婚时,我为她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到哈佛夜校注册,上了第一堂初级绘画课,她说闷死了,从此逃课。也罢,反正这是她的个性的一面,自作主张,勉强不得。回到香港后,她也上过一两次绘画班,都是半途而废。看来子玉永远是一个“业余画家”了,和我封给她的另一个外号“资深业余作家”一样,她也无所谓。

最近,杭州的友人小姜竟然要把子玉的画在他新开的书店展览,我当然雀跃万分,但也有点惭愧,因为我为了避嫌,在香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想法。甚至心中也怕认识的行家朋友背后指责,这其实是一种为了顾全面子的“丑陋”的心态。既然我鼓励她把自己的忧郁病经验写出来,而且这本书《忧郁病,就是这样》已经再版,为什么不可以配合出版,做一个她的绘画的“业余展”?开诚布公地宣布:这是一个毫无训练的业余画家的作品,她表现的就是一种个人的情感。为的是调剂日常生活,更为了能帮助有情绪病而无法自拔的相熟或不相熟的朋友,庶几可以得到一点安慰和共鸣。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写这一篇小文,我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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