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回顾一生的治学经历,感慨良多。
我生于1939年苦难之秋,长于鲁西北穷乡僻壤,家境贫寒,世代务农,很少有人识字。多亏家乡实行了土地改革,方有入学之机,并于1964年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只是十余年间与史学研究无缘。迨及潜心向学,提笔习练,已近不惑之年。书海无涯,时不我待,若非龙盛运先生的耐心指导,很难迈出开头那艰难的一步。不意,借多方推助之力,发表一篇论文,积累一点写作经验,却行文议事未脱当时的流行模式,殊非史学正途。
我于马克思主义,马恩列斯著作所读不多,但于四卷《毛选》却颇下过一番功夫,通读默记,略知大意。故当世上纷传“信仰危机”“诚信危机”之际,我对马克思主义坚信不疑,而于史学信誉不佳却深感警惧。遂于1977年转换研究课题之时,遍访马克思主义名家,以求其为学之道、格致之方。然千言万语终不外毛泽东所说的“实事求是”四字:“‘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
于是,反思史学研究的现状和自身经历,决心改弦更张,另起炉灶,遵循马克思主义的相关论述,参照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治学格言,实事求是地研究历史,以探索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为第一要义,力戒史学无诚信之弊。
为此,在研究过程中,坚持科学性第一,坚持独立思考,坚持自主论断。凡属研究课题的基干部位,不接受现成答案,不遗留研究死角。一切现有成果均视为学术动态,即便有所吸纳,也是在经过自己的研究之后。只有那些一时无力研究而又不可或缺的相关内容,如《曾国藩传》中清代学术和幕府幕僚部分,另当别论。有关清代学术部分,《曾国藩传》初版时只能搬用现成说法,及至修订再版即以新的研究成果予以替换,并发表《清儒汉宋之争与曾国藩集团的思想基础》一文,以为诠释。而有关幕府幕僚部分,则因《曾国藩传》初版时其相关成果过于薄弱,不得不以为时十年的专门研究出版《曾国藩幕府研究》一书,并于《曾国藩传》修订再版时压缩为“知人慎用幕府称盛”一章,既弥补了昔日的缺憾,也为其后的曾国藩集团研究打下基础。
新的课题研究从曾国藩入手,围绕晚清政治和传统文化步步推进。由曾国藩而曾国藩集团、太平天国、晚清政府,又进而推及义和团运动、庚子之战,并从晚清满汉关系的角度对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进行了粗浅的探讨。最后,一直延伸至周初政治、孔子思想、古史分期、史学理论。同时,还在文字上也下过一些功夫。要求自己的作品内容上符合客观真理,文字表述则准确、精练、流畅。其初衷是方便读者,也出于对史学先贤的景慕。
多年来,我深居简出,心无旁骛,主要时间和精力集中于晚清政治史领域,做一些基础性研究,成果结集为《曾国藩传》《曾国藩集团与晚清政局》《曾国藩幕府研究》三部学术专著,一批学术论文和几部集体著作。但于学术上一些平日未曾留意而突然汹汹袭来的问题,也往往形格势禁,不得不应。有关排外主义、神权政治、天津教案、庚子之战的几篇文章,就是对来自社会或学术界的几次挑战,被迫做出的回应。
自1977年以来,对自己当年的选择无怨无悔,坚持不懈。虽往往事倍功半而所获成果不多,然幸能经受时间的考验,未因风潮的变幻而引起社会价值的涨落。至于这些科研成果同先前那段社会实践的关系,则古有“史识”之说。其与史学作品的质量干系甚大,但只能从社会实践中获得。假若我没有十年社会实践的历练,对史学问题的识别能力没有得到相应提高,就写不出现在这样的著作和论文。更重要的是,社会实践使我对社会、对人生有所感悟,深感人生艰辛、生命可贵。而作为一名史学研究人员,其人生价值和社会奉献主要体现于笔下。既有近代史所这样优越的客观条件,若不写出点好书好文章,那就有负今生!
回望几十年治学历程,若非这口倔强之气积聚于心,我就不会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而选择实事求是的治学之路,也难以在科研事业上苦战几十年,攻坚克难,浴火重生。至于对这些科研成果乃至今生今世的自我估量,则如古人云“尽人事而知天命”。既已尽心竭力、无憾无悔,那就顺其自然吧。
几十年来,我所以能沿着实事求是的治学之路走过来,并在学术上取得些许成绩,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科研环境的宽松和众多前辈、师友的鼓励帮助。曾在科研工作中给我很大帮助的老师,除前面提到的龙盛运先生步步扶掖、督促鼓励外,还有我做研究生时的导师钱宏先生,学术界前辈罗尔纲先生、刘大年先生、荣孟源先生,以及蔡美彪、何重仁、张振鹍、王其榘、贾熟村等诸位先生。至于一言之师,切磋之友,则更是不胜枚举。几十年来,凡我著述文稿,字字句句皆有他们的心血。值此书出版之际,再次向诸位前辈和师友致以深深的谢意。
- 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第801页。
- 刘知几《史通》认为,史家须兼有“史才”“史学”“史识”三长,尤重“史识”。
- 这里资料丰富、良师众多、治学严谨,更有崇尚无私奉献的“二冷”精神,可以大有作为。“二冷”即坐冷板凳、吃冷猪头肉,是范老的口头禅,喻生前受人冷落,死后配享孔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