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

指甲花

我们家在老庄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记不住,倒记得门前有丛指甲花。

院门右侧靠墙整齐地列着一垛青砖,是为将来到新庄砌房攒的料,下面都爬了一圈的青苔了。砖垛南面就是一大丛指甲花。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上工的上工,上班的上班,我坐在天井里看太阳西斜,天空阴影渐渐多起来,归鸟如云翻涌。一个人守着暗下来的天井不免心悸,端个小板凳移坐到门口,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和身边嫣红的指甲花,它们一起照亮着我的天空,也照见过我溪水一样的忧伤。

搬到新庄,姐姐们把指甲花种在菜园子里,指甲花的叶子细长如柳叶,比柳叶宽,色略淡。菜瓜挂朵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打花骨朵了,每天吐一点秘密,憋到忍不住的时候,花苞就微微裂开来了,没几天,一个个开得粉艳灼灼,以大红和粉色为最多,白色不受欢迎。重瓣的花朵特别肯开,整株的指甲花开得摇摇欲坠,每片叶子下面,都爆出一小簇一小团,挨挨挤挤的。最好看的是那一株上有白有红有粉的,像一个穿得花团锦簇准备过年的小姑娘,又美丽又骄傲。

早晨起来,花朵上沾着露水,简直鲜艳欲滴。姐姐们不许碰它,我偏爱犯禁忌,偷偷摘了几朵指甲花,放在口袋里,丢开手就忘了,中午的时候,挨了母亲骂:“你看你,皮死了,衣服上染的什么?”指甲花在我口袋里揉成了花泥,晕红了一片。

指甲花,又叫凤仙花,因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唐人吴仁壁写过一首美丽的诗《凤仙花》:“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朝阳初上碧梧枝,凤栖梧,可不是凤仙花么。

为这指甲花,我还哭过一场。记得有天吃过中饭,二姐一丢筷子就开始忙活,找了一只小簸箕到菜园里摘花,大把大把地摘,摘了满满一簸箕。又倒进一只干净面盆里,坐在天井的阴凉地里,一片片地撕开,又用擀面杖细细捣碎。然后撒了些盐,放在那里,只不许我动。

晚饭过后,照例在门前摆张长桌和竹床,二姐把面盆端了出来,又拿出洗干净的一大把桑树叶,面盆里的指甲花已变成了一小撮花泥和水。

我问奶奶:“她们干什么?”

奶奶说:“染指甲盖子。”我才知道原来隔壁朱家漂亮新娘子手指上的红色是这么来的,我自然吵着也要染指甲盖子。

大姐说:“等我们包好,给你包。”

我等着。先是二姐帮大姐包,把花泥敷在指甲盖上,再用桑树叶子把手指头包好,像包粽子似的,用棉线缠紧。大姐指甲包完了,又让奶奶帮二姐包,二姐指甲包完了,盆里只剩下红颜色的水了。

大姐敷衍我:“你看没有了,下回给你包吧。”

我发现又被骗了,气得趴到竹床上抽抽搭搭哭起来,奶奶来哄我,越哄哭得越凶。

母亲在厢房洗碗听到了,我以为她会站在我一边,没想到她气狠狠地说,“不要哄她,惯她这个犟脾气,一碰像个洋辣子似的。”

我越发委屈,又想起平日种种,比如我不得不穿的旧衣服,不得不穿的塌了底的旧鞋,不得不用的洗白了的黄书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做人家妹妹真是天下少有的委屈事。我在竹床上哭得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又想起昨晚的事,看姐姐们在饭桌上比看她们新染的指甲,我强忍着悲伤。奶奶逗我,“你姐姐染的不好看?”

我一扭头说,“没朱家新娘子的好看。”这倒是真话,我姐姐们染的指甲,有的不红,有的染歪了,有的干脆染到指肚子上去了。

“晚上就请朱家新娘子来给你包。”

“真的?”我破涕为笑。

朱家新娘子是从很远的镇上嫁过来的,生得很美。吃过晚饭,她果然来帮我包指甲花了,她在桑树叶子外面,又细细包了一层白纱布,果然不容易松动,朱嫂子温柔地嘱我:“可不能乱动,特别睡觉的时候。”那一夜,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奶奶身边,看了一宿月色。

第二天,眼睛一睁就催着奶奶帮我拆掉,像变戏法似的,伸出一色嫣红的指甲,满庄台跑着找她们炫耀去了。

我七岁时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家嫂子也变成了朱家奶奶,她的美貌早已随时光凋零,生活磕磕碰碰不尽如意。

一年一年依旧生出粉的红的白的指甲花,遗憾的是,早已没有女子采了它们来染指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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