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贰 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张爱玲将爱情写得透彻,可她从小见到的却只有寥寥数笔还未勾勒出的爱情的影子,它们刚刚散发出一丝爱情的气味,便一晃而过。爱情的火花是美丽的,爱情的结果却往往是酸涩的。浓情不论怎样以悲剧收场,也曾带有欢笑。最后,快乐和伤悲都随着模糊不清的记忆随风散去。

中国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一对郎才女貌的人被安排在了一起,理所应当,这应该是一段幸福的姻缘。想象中,才子佳人是琴瑟共鸣的。一言一语,不用多说,便可意会。然而,张爱玲的父母并没有这般契合。耳鬓厮磨过,曾有短暂而美丽的新婚时光,但终究因为性格的不契合,而成为彼此互相伤害的孽缘。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晚年回忆初到天津的时光,饱含深情:“那一年,我父母二十有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茂。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姐姐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然而,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却不知操守家业,珍惜这段美好的日子。张廷重是典型的清朝遗少式人物,守旧、好面子。而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一位思想很西化的女子。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思维的差异便渐渐暴露了出来。张廷重的思想让曾经留过洋的黄逸梵完全受不了,在黄逸梵眼中,张廷重和那些清朝遗老没有什么区别。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天一天在一起的时光堆砌出的感情的城堡,也不是一道闪电可以摧毁的。

没有了最初的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生活最终是要归于平淡的。富足的物质开始衬托出心灵的孤寂,知音难觅,最想要说说话的人却听不懂自己的意思。黄逸梵像幽香的兰花一样,这样的女子是有君子的气息的。与一般的俗女不同,她不是甜言蜜语可以轻易打动的。女子都是容易动情的,也是容易落寞的,落寞的时候得不到安慰,便心灰意冷了。

这个时候的黄逸梵已经不满足于自己的婚姻牢笼,她觉得自己穿着一袭华美的袍子,却揣着一颗冰冷的心。旁人看到的是华美,自己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心心念念的那样一个人,却怎么也未出现,只留灯火阑珊处一抹触不到的影子。时间久了,便也孤芳自赏了。

张爱玲对母亲的记忆不是很多,然而儿时也是依赖母亲的陪伴的。她曾说:“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

母亲看着张爱玲,恐怕想的也是自己的处境和纠结,她想要离开,又不能轻易离开。母女两人背着唐诗,感觉到丝丝温情,也感受到彼此的心不在焉。她深深记得一个细节,母亲总是以绿豆糕作为奖励让她专心背诗,那些记忆留在心间,成了以后她小心珍藏的记忆。岁月留下的礼物,她谨慎地放在心间,时而觉得美好,时而觉得残酷。

随着张爱玲和张子静渐渐长大,黄逸梵与张廷重又因姐弟俩的教育问题起了争执。张廷重坚持要进行私塾教育,而黄逸梵认为应该将孩子送到公立学校,多接触其他孩子会更好。同时,张廷重认为女孩子最终是要嫁人的,学些传统知识就好了。相反,黄逸梵觉得现在是新时代,女孩子要接受教育,要学习钢琴,学习画画。两个本来就思维差异巨大的人,因为这些事情开始争吵,闹得更加不开心。

张廷重想要的是一心相夫教子,贤惠无才的妻子;黄逸梵想要的是有进步思想,懂得自己的丈夫。张廷重不懂欣赏星星的美,只想要一束插在花瓶里随自己修剪的雕花。张廷重无法将星星变成雕花,黄逸梵也无法离开有星星的天空。于是,张廷重开始寻找雕花。

对于张廷重这样的遗少而言,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的事情。两人的不和因此愈发严重,时光堆砌的感情堡垒开始出现裂痕。再美的花,若不悉心浇灌也会凋零;再坚硬的城墙,不及时修补也终会坍塌。微风来不及送去凉爽,乌云来不及遮盖艳阳,一切毫无预兆地被推上了顶峰。

人是容易被环境影响的,张廷重来到天津,心中再没有什么顾虑,渐渐开始沉迷于酒色,吸食鸦片,甚至在外面养姨太太。两人从意见不合变为争吵,黄逸梵最不能接受的是丈夫吸食鸦片,但张廷重一意孤行,不听劝阻。誓言是曾经的爱情,争吵是现今的荒凉。心烦意乱却总也理不清,便任其荒草丛生。

年幼的张爱玲与张子静对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张爱玲不到四岁,家里便请了私塾老师。那时的张爱玲只是每天跟着私塾老师诵读诗歌,为背不下夫子布置的作业而苦恼,偶尔听到父母的争吵也是过眼云烟。小小的张爱玲沉浸在闲云野鹤的诗意,想象着驾一叶扁舟,游荡在自己小小的世界。想为什么渔翁要在漫天雪花的时候垂钓……一句句地背下来,她乐在其中。喜欢读书的张爱玲恐怕觉得这比花园的蝴蝶花朵都有意思。

此时的张廷重也因张爱玲的聪慧十分喜欢这个女儿,觉得张爱玲很有天分,要用心培养。对张爱玲偶尔指点一二,张爱玲也是极为欢喜的。这算是父女二人为数不多的温情。直到张爱玲四岁时,黄逸梵的离去,才让张爱玲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可能是少不知事,也可能是母亲对张爱玲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母亲离开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哭喊吵闹。当她知道明白时,很多东西却已经走远了。幸而母亲离开得早,这种疼痛才没有那么撕心裂肺。

张爱玲四岁的某天,母亲终于如愿逃脱了这个牢笼。姑姑张茂渊要去英国留学,母亲黄逸梵在家庭与自己内心深处的向往之间,痛苦挣扎。像笼中的鸟,被困得再久也是想要飞向远方的。所有的思绪和神经揪成一团,许是“母亲”和“责任”这两个词语太过沉重,压得她快要崩溃。一边是对丈夫的失望,一边是对一双儿女的不舍。这两年,她就是这样游走于冰与火之间,却始终无法游刃有余,只有日渐痛苦。

终于,黄逸梵还是离开了。不舍的是旧时蒙着雾的时光,欢笑带着伤。那岁月的痕迹怎么也抹不去,再伤痛也是记忆中的深情,流淌在血液,深入肺腑。她强迫自己封存这不美丽却足够生动的梦,怀念的气息随着泪水倾泻而出。痛苦之后心死,一切也就淡漠了,可临走前,还是免不了痛彻心扉。她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却终究是个女人。

那天,张爱玲的记忆中只有母亲的蓝绿色长裙和哭倒在大铜床上的身影。船要开了,没有人敢去催促她。小小的张爱玲被推上前去提醒她该走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在蓝绿色亮片的反衬下更加闪亮,不知刺了谁的眼。母亲的色彩在张爱玲的记忆中都是蓝绿色的。幼时咿咿呀呀背诗写字时,母亲亲手喂在嘴边的绿豆糕;离别时,和海天一色的蓝绿色长裙,闪着光的亮片,是那么的华丽。

黄逸梵就这样到了大洋彼岸,与祖国家人分隔两地。黄逸梵本名黄素琼,黄逸梵是出国时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带着新名字,她用自己的行动写一首诀别诗,就这样离开了,用那双三寸金莲去追寻自己心中的那片光。张廷重不理解,黄逸梵为何宁可和自己的妹妹远走他国,也不愿在家相夫教子,过着贵妇人的生活。那时的张廷重已无暇多想,也未加阻挠。花园里的花朵再娇嫩欲滴,看多了,也会厌,更何况还是带着刺的玫瑰。对于张廷重来说,还是路边的野花更合心意。黄逸梵的离开也许正合张廷重的心意,所以黄逸梵刚离开,姨太太便住了进来。过去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随风散去。

可还有人记得那一年,桃花散落,庭院翠绿,初见面。她看他是翩翩公子,他看她是窈窕淑女。那一日,共着喜袍,结为连理,唯愿天长地久。那一段春光,她怀抱儿女,他为她轻拭额角的汗滴。将最好的怀春时节给了那个人,带着期待、欣喜,紧握着双手共赴一生。

现世是曾经温暖消耗殆尽遗留的一朽残躯,回忆起来也只有苦涩的泪痕。曾以为的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到头来只是一纸谎言,是最初满脸笑意的坚定书写出的结局。一切在这里已经结束,年少的青涩终究抵不过生活的琐碎,有时爱情徒有虚名,套住了男男女女。再回头,已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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