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肠的废黄河,卧伏在苏北大地上,静静地向东、向着黄海方向流淌,大大小小的滩涂、小岛屿不时遮挡着浩浩黄河,将黄河撕撕扯扯着,岸柳、干瘦的洋槐、丛灌、泛青的枯草、野苇贴着河两岸,冒着春意。河水清澈,悠悠古黄河是由运河、淮河、盐河水接济,才奔流在江淮大地。

离黄河岸数百米距离不等的汰黄堤,系明清两代治黄工程,也就是土人俗称的汰黄堆。大堆两侧生长着高大的洋槐、榆树,间杂着苦楝、皂荚树、灌木丛,形成依河而就的防风沙林带。树林之外是连片如云的麦田。汰黄堤西头的河滩上散落着二百多处草庐、瓦房,鸡鸣狗吠、鸭叫驴嘶。这就是黄河村。村西头有一幢老式三合院房子,住着皮财福一家。

新春的年味似乎还没有散尽,大清早三三两两的农人肩背化肥、农具,经过皮家门前土路,前往麦苗地追肥。皮家九口人正围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吃饺子,有的文静,有的则边吃边高谈阔论。皮财福快速吃完,随手拿起小收音机,拧响后点起一支香烟,端坐桌旁猛吸,显得极庄重。妻子吴桂兰狠狠瞪了吞云吐雾的丈夫一眼,吼儿女们吃饭不要鬼吵鬼叫的。新媳妇黄德萍低着头小口咬饺子。一顿饭热热闹闹刚吃完,黄德萍起身收拾碗筷时,皮财福将手中的小收音机放回柜上,伸手指着碗筷道:“放下。”黄德萍一愣,轻轻放下碗筷,手足无措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吴桂兰又瞪一眼皮财福,心想老东西什么意思,舍不得让儿媳妇做家务?但她没吭声。

皮财福不看儿媳妇,也不看一脸不情愿的吴桂兰,而是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小子、丫头们,将一口浓痰吐到门外,开口说话了:“都坐好,开个会。”三丫头皮红心捂嘴笑了,说:“大大(爸),你以为你是大队干部啊!嘻,开会?”三儿子皮红文眨巴着大眼睛,嘲讽道:“傻帽,家庭会都不懂,书白念了。还有,给你纠正一下,现在有些地方撤了大队,恢复村名,改叫村干了。”皮红心跳起来反击:“你才傻帽,你才村干,你才白念了,你还不如我呢,你留过两级。”

吴桂兰来火了,喝骂三女儿:“你看你嘴像刀子,别人说一句,你要喊三句,整天就知道吵吵吵的,怪不得人家说‘大闷二坏三尖唠’,像你这样以后哪家敢要你。”二儿子皮红兵看了眼母亲吴桂兰,没吭声。皮红心两手拤腰说:“我才不要人要呢,我也不是老三,大姐才是三尖唠、三哥才是三尖唠。”大女儿皮红竹抿嘴笑笑,伸手点着皮红心道:“三丫头这张嘴啊!”皮红文摇摇头说:“大姐惹你啦,我招你啦,你怎么像条狗似的乱咬,女的你不是老三还想做老八!”皮红心喊道:“你才是老八,老王八,我是老六。”

大儿子皮红军与媳妇黄德萍相视一笑。皮财福发火了,食指敲着桌边道:“什么老王八,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你们当是生产队开会啊,吵个不够了。”皮红心一吐舌头,不吱声了。皮红兵说:“大大,生产队开会是有人吵架,但美国议会吵得更厉害,听说还扯耳朵、揪头发打架呢。”吴桂兰吞进嘴里的一口饺子汤几乎喷出来,她笑着骂:“嚼你妈舌头根儿,美国鬼子开大会你咋知道?难不成美国生产队的人都是妇女?”

儿女们一下子笑炸了锅。皮财福笑得直咳嗽,指着吴桂兰说:“你省省吧,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也乱插一杠,那议会相当于我们国家的人大、政协,谋划国家大事的。”吴桂兰也笑了,说:“就你肚里有二两狗油,舔什么舔!”

皮财福严肃了,连脸上稀疏的麻子都显得极正经,他猛咳了一声,大家都静下来。皮财福说:“我说的是,我们皮家以后如何发展民生大计,你们都给我竖耳朵听。”吴桂兰和儿女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老皮卖什么关子,于是都抿着嘴盯着皮财福看。

原来皮财福在春节前就谋虑了,从“二月二,龙抬头”这天起,借“龙”的东风跳“农”门,带领一家人进城干大事情。干啥大事,他没有说,可能也说不出,只有宏大计划,没有具体细则。可他脱口说出的话,找大队长黄大贵,将16亩6分承包地退给生产队,让吴桂兰差点惊掉手上的碗,愣愣地盯着皮财福看,突然厉声喊道:“皮麻子说啥呢?”皮财福倒像老泰山似的稳坐着,他说不但退地,祖房也卖掉,全家跟他到清江浦闯荡,城里人吃了农村人几十年的饭,他们也得去吃吃城里人的饭。

吴桂兰“咦”的一声,倒冷静下来,还微笑一下,说大清早没灌猫尿,怎么说话比黄大贵、刘菜花还二百五。皮财福不计较老婆的混账话,顺手拿起小收音机扬扬,说:“你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国家大事一点儿不关心,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虽然好,可农民刨田,只能填饱肚子,再说就那几亩地,也刨不出出息。”吴桂兰说:“能吃饱肚子就是出息,你还想要多大出息?”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初嫁给你皮麻子,还不是我大我妈看中你家中农底子,落得那么多人说鲜花插到牛粪上。

皮财福说:“年前大队收三粮五钱,比上一年多提了一成,这不是好信号。刚才电台播了,上头提出‘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口号,要求各地大力发展社办企业。这是好事,现在全国一些地方开始撤掉公社、成立乡镇,这么一来,肯定重视工业了,可它跟我们家没多大关系,我们家没路子,社办小厂进不去,就是进了,”他反问一句,“拿那几个工资就算富了?”没人搭腔,他端起饺子汤猛喝一口,接着说:“我琢磨着‘无商不富’这句话,明白国家政策松动了。再说,咱不看远的,就说庄上邱小明,去年一年成了牛皮哄哄的‘万元户’,那是种地种出来的吗?那是他贷款买货车拖来的万元户,那是他做生意做成了万元户。所以说‘无商不富’说到我心窝里去了,我们应该……”

皮红文插话道:“我听说过‘无商不奸,无商不活’的,没听说过‘无商不富’。”皮财福很不痛快,瞪了皮红文一眼。皮红军不看眼色,说:“去年李二毛子几人包黄河滩水塘养鱼,赚了不少钱,我们兄弟仨正合计着承包下滩鱼塘……”皮财福打断红军的话头,说:“你们懂什么养鱼,三场大雨一尿,哭天去,别跟老子瞎搅和,听老子说完。”随即转脸问:“吴桂兰,说到哪了?”

吴桂兰不满地说:“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谁知道你说到哪了?”皮红心说:“说到带我们去清江浦吃城里人的饭,做城里人了。”吴桂兰怒瞪红心,骂道:“跟你老子一样净侃空。明明是侃到‘无农不稳,无商不奸’大道理上了。”皮财福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从长远看,万元户算个啥?现在允许做生意了,还是城里路子宽……”

吴桂兰道:“怎么着!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想搞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皮财福不屑地说:“你说什么呀,那叫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懂也瞎掰。”随即长长叹口气道:“再说了,我们家孤门小姓的,以前常被人欺负,我不服这口气呢,现在形势不同了……”皮财福的意思,吴桂兰自然很清楚。

大集体时期,汰黄堆分界的上滩、下滩,根据不同季节,生长着一望无际的麦子、玉米、水稻、山芋等,旭日下闪着金黄的光。皮财福、吴桂兰和社员们及下乡知青日夜奋战在农田上,而打下的粮食,大多送到清江浦城交公粮。不容否认,大集体时期的农民们,为祖国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那是值得称颂的精神力量。然而农民们过的日子并不宽松,甚至极为艰辛。皮家因孩子都小,尽管夫妻俩一年到头卖给生产队,没日没夜劳作,可他们家年年透支,一次因为没分到上级救济的豆腐渣,皮财福大哭一场。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年,黄河大队祖传的打苇席副业被禁止了。但皮家与村里一些人家夜晚偷着打席子卖钱,补贴家用。一次,皮财福和几个人到运河口,将席子卖给事先联系好的两个城里人,谁知席子还没上船,被巡逻的人查获,其他人都逃了,只落下发呆的皮财福被抓住。皮财福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和四类分子划入一个行列,挂着大牌子,在大会小会上陪斗多次,成了全村人取笑的对象。乡村批斗会虽然不那么严肃,毕竟伤害了皮财福的自尊心。从此皮财福老实了,见到村里人不敢抬头,整天只是闷着头与社员们耕作劳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喜欢听广播的皮财福嗅出了信息,农闲时会跑进清江浦城或马头镇转转。

这时,悬挂在汰黄堆畔大榆树上的大喇叭一声刺耳怪叫后,唱起了传统戏《河塘搬兵》,苏北淮安县本土出身的淮剧艺术家王志豪扮演的六郎杨延昭唱腔高昂激荡:“千岁呀啊——,八千岁,你不提搬兵,我绝不讲,提起了搬兵,好一似箭穿胸膛……”

大段唱词结束,喇叭中响起“噗,嘘——嘘——”声。大队长黄大贵对着扩音器喊话:“各生产队注意了,社员们听好了:正月出了头,今逢二月二,眼看天气就要回暖了,春耕春播的要做好准备,不要误农时,人误地一时,田误人一季,这个账大伙都会算。还有那些懒散的人家,冬天没有给麦苗追化肥的,趁开春赶快追肥。这些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要讲一讲基本国策。新年正月,大队搞文艺宣传的姑娘小伙子们已唱了多少遍,目前计划生育工作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咱丑话说在先,到时公社计划生育小分队到你们家扒粮食、扒房子、拉猪牵牛打狗砍树的,别怪我不给你们讲情!各生产队结过婚的育龄妇女,明天听妇女主任刘菜花安排,到公社计划生育指导服务站检查,早发现问题早解决……”

大喇叭一声刺耳的电流轰鸣后,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激昂地飞扬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由于电唱机老化,间或一两句效果不太好。

黄大贵可能忘了用手捂住麦克风,现场直播道:“菜花,你来说几句,我去会议室看看书记来没来,过会儿开个会,你喊完话就过去。”传出刘菜花的声音:“大队长你去忙吧。”随即扩音器响起她甜甜的喊话声:“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计划生育是国策,只生一个孩子好!各生产队育龄妇女同志们,凡我点到名字的,明天早上七点整到大队部集合。下面我来念名单……”

皮家一屋人都竖着耳朵听喇叭中刘菜花说话。吴桂兰撇撇嘴骂道:“刘菜花、黄大贵这俩人整天不抓正事,净干没用的活儿。”皮财福一挥手说:“烦她神干什么,咱们继续开会,反正他们管不着老子一家了。”

吴桂兰不耐烦了,说:“别七绕八绕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皮财福脖子一梗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退地卖房,全家都跟我进城做生意。”吴桂兰翻着大白眼珠骂道:“进你妈的大头鬼城啊!我当你大清早没话找话说的。”

皮财福“哼”了声说:“就这么定了,一个都不许落下。”二女儿皮红青、三女儿皮红心相视一笑,四掌对拍道:“嗨!我们进城啦!我们要做城里人啦!”吴桂兰发火了,说:“你俩滚一边去,这么大的丫头,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进城进城,两眼一抹黑,进城吃屎啊!”皮红心回嘴道:“你们不是老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我们进城难道错了?我就要进城!”皮红竹想要扯一下皮红心,却扯到皮红青。皮红青喊起来:“大姐你扯我干吗?我又没吱声。”皮红文说:“要不你们都留下,我和大大先进城趟趟路子。”吴桂兰怒道:“都给我闭嘴!刚过两年好日子……”随即声音低下来,腔调有点哽咽:“皮麻子,这几年刚好过点,你又作了。”

吴桂兰说的是事实,1978年前后,黄河大队在贯彻“农业八字宪法”方面有突破性进展,上滩沙壤土改良为两合泥田,下滩再经改良的盐碱地变为油泥地,粮食亩产均比往年增加150到260斤,交完公粮,社员家家分到手的粮食,明显比以前多,细粮三天五日吃上一顿不再稀奇,农民们脸上平添了笑容。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伴随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号角再次吹响,城乡润物细无声地发生着变化,不仅体现在精神面貌上,粮油布匹供应均有所改观。当然,突破性变化,是1982年春黄河大队实行“包产到户”,皮家几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女,跟老皮夫妇在承包田上劳作,虽然辛苦些,但他们是欢快的、充实的、喜乐的,因为在他们命根子的土地上,刨出了温暖,刨出了余钱,还刨出了体面,土地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幸福,带来了吉祥。家境好转后,1984年春节前,老皮夫妇替大儿子皮红军娶上了淮阴县马头镇姑娘黄德萍做媳妇。

皮财福笑笑,笑得很无奈,将小收音机对着吴桂兰抖抖说:“你呀,现在的形势你不懂,许多政策松动了,城里早就有人做小买卖了。政府呢,只要你不惹事,老老实实做生意,也平等对待了。”

吴桂兰说:“我才不相信呢。”皮财福说:“傻媳妇,窑汪大队的岳二婶老两口,你知道吧。”吴桂兰回道:“当然知道,那是我远房表姑表姑爷,多年没走动了,你提他们干什么?”皮财福说:“干什么,瞧人家老两口,都七八十岁的人了,1979年春就进城啦,他们在清江蛋品厂门前租个小房子,炸油鬼、卖辣汤,可火了,听说早就成了万元户。我们村呢,除邱小明,没第二个。”吴桂兰不相信地看着皮财福,说:“你净侃空,我怎么不知道。”皮财福摇摇头,不无痛惜地说:“所以嘛,你知道个屁。”

黄德萍瞥一眼皮红军,插话道:“妈,我知道,年前我和红军到公社扯结婚证,听人家说,郊区公社一个卖辣汤的老太太,买了五六百块钱东西,到公社敬老院慰问孤寡老人,老太太好像姓王。”皮红军点点头说:“是的,老太太姓王,老头姓岳,没儿没女,做过不少好事,我当时以为是瞎吹的。”吴桂兰吃惊道:“这么说有点儿真了,老两口是你们表姑奶表姑爹呢。”皮红军说:“谁认识啊,也没听你和大说过。”吴桂兰说:“这不怪你们,我做姑娘时,表姑跟你外爹外奶走得多。这么说,他们发了?在做积阴德的善事?可惜,他们这辈子没落个一儿半女。”

皮财福对吴桂兰道:“不错,上次我听清江浦市广播时,也听到过这消息,想跟你说的,后来忙红军结婚,岔掉了。像岳二婶有固定门面的,可以托关系办工商执照,现在时兴叫‘个体户’,不算投机倒把了。看这情形,国家不但不反对做小生意,还能支持我们做生意呢。”

吴桂兰叹了口气说:“一时一政策,种地准没错,要进城你们去,我还是种地安心。”皮财福不高兴地说:“你这脑袋瓜怎么这么不透气?房子卖了,把你一人撂在黄河大队,咋办?”吴桂兰吼道:“你敢卖房子,我就把你锅底捣了!”儿女们哄笑,纷纷说:“房子卖了,要锅有啥用,妈也太绝对了。”皮财福转脸问儿女们:“你们跟不跟我进城?”儿女们齐声道:“跟!”皮红青、皮红心嗓门最尖亮。吴桂兰伸手直指点:“全翻天了!”

皮财福“哼”了一声,盯着吴桂兰晃动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扫视儿女们,那神态表示你们都别闹腾了,老子出去一趟。吴桂兰张了张嘴,没再晃手指头,以为麻子发挥老毛病本领,饭后蹲茅坑,按清江浦谚语叫不守“财”,懒得看麻子一眼,与黄德萍一道收拾桌子。

皮财福呢,出了院门,从旁边小道拐向汰黄堆。石子道面的汰黄堆上灰尘弥漫,一辆空货车虎虎生风,从那株百年老柳树下钻过去,尾随在后面且被愈甩愈远的是几辆运砖瓦的手扶拖拉机。皮财福一手掩在嘴上,一手指着远去的货车骂:“邱小明开慢点会怎么样!”他走了一段路后,拐下汰黄堆,和三五村人打着招呼,走向大队部。

老支书、大队长、大队会计、妇女主任等都在办公室。皮财福进门,几人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面无表情的黄大贵发话了:“老皮,我们正在开党支部会议,你进来干什么?出去。”皮财福不因黄大贵态度不好而退出去,他对老书记笑笑,没看刘菜花,掏出香烟盒,捏出一支香烟递给黄大贵,又递一支给会计,才开口说话:“书记烟戒了,我就不假客气了。真巧啊,三大员都在,省得我多跑腿了。”

黄大贵嗅嗅香烟,点燃后说:“麻爷(叔)牛啊,叫你出去,你倒比我们这些做干部的更像干部了。”皮财福笑笑,不接黄大贵话。黄大贵说:“你是无佛不烧香,没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大胆闯会议室,不会是为儿媳妇事来跑腿的吧。”

皮财福笑了,说:“黄大队长真会讲笑话,儿媳妇关我什么事。”几人都被老皮逗笑了。刘菜花说:“我也奇怪着,皮红军、黄德萍不来,你麻爷来干什么。”皮财福掉过脸,接话道:“瞧菜花主任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来就不能自己有事?你忙天下大事,我没那能耐,但可以忙忙自己发家致富的小事。”

黄大贵摇摇头说:“麻爷大清早不吃饺子,吃了不少鱼,吐出来都是刺。”皮财福说:“我吃的是万万顺(饺子)。”刘菜花“哼”了一声,说:“馅子肯定都是麦芒、马蜂针,不然大清早不会刺得人浑身痒痒。”老支书、村会计都笑了,说:“针尖遇上麦芒了。”

老支书指指长凳子道:“皮麻子,大清早来磨牙,不会是嘴痒痒吧,有什么事坐下说。”皮财福挠挠头说:“有点难开口呢。”黄大贵呵呵笑了,说:“有麻爷难开口的?不会是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吧。”皮财福瞥一眼刘菜花,指点着黄大贵反击:“你当我是你啊!”

刘菜花不自在起来,但什么也没说。黄大贵打起哈哈道:“快说吧,我们要开会了。”

皮财福又瞥了几人一眼,说:“我是来退地的。”黄大贵露出惊讶的神色:“退地?”老支书以为听错了:“你说退地?退哪个地?”会计瞪着眼睛说:“你是来寻开心的吧?”刘菜花露出不屑神态说:“平时抠得一分钱掰几瓣子用,我看你是吃饺子撑的,到这儿来消食。”

皮财福声音大了起来,说:“哪个跟你们扯咸鸭蛋了!16亩6分地我全部退掉,一厘也不要了。”黄大贵嗤地笑了,说:“麻爷,我看你就是来扯淡的。”刘菜花道:“我看他是疯了。”皮财福脸耷拉下来说:“你们说什么都行,地,我肯定要退。”老支书若有所思,半晌搭话道:“皮麻子,说说理由,这可不能开玩笑,国家政策规定,承包责任田三十年不变。”黄大贵态度不好地说:“老皮,你一人说了不算。”皮财福梗着脖子道:“全家都同意了。”黄大贵瞪着眼睛问:“麻婶怎么没来?”

皮财福说:“我是一家之主,要她来做甚?”刘菜花嘲讽地笑笑道:“想不到党教育你几十年了,还耍大男子主义啊!”皮财福也笑了,说:“我也不是共产党员,不想培养你婶子大女子主义。”刘菜花红了脸。黄大贵道:“你这张破嘴啊,应该让麻婶好好修理修理。”皮财福竖起一根手指问:“我只说一句话,你们允许我退地,手续一办,我就进城了。不允许,我找公社去。”黄大贵极困惑地说:“说得这么绝?”皮财福态度坚决:“就这么绝。”老支书口气有点冲:“你真的连土地的根都不要了?”皮财福点点头:“不要了。”老支书摇摇头说:“你要是毛头小伙子,不安农事,我能理解,可……”皮财福接话道:“我有我的活法,老哥,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我领下这份情。”

黄大贵挥挥手说:“好汉不挡财路,麻爷,我们碰一下,下午给你答复。”刘菜花瞪了皮财福一眼说:“被你这么一闹,把我们正事都耽误了。麻爷,你回去告诉黄德萍,叫她明天参加妇检。”皮财福白她道:“关我什么事,用你的大喇叭喊去。”刘菜花极不满地责问:“你这叫什么话?难道你想违反基本国策。”

皮财福说:“少给我耍猫腔,有你这么工作的?一胎没生就妇检?”刘菜花“哼”了一声说:“你要是不通知,就不许你退地。”皮财福哂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就抛荒。”黄大贵语气有点儿冲,说:“你敢抛荒就罚你,三粮五钱一分不能少。”老支书和起稀泥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皮财福,你回去吧,我们正在开会。”

吴桂兰与黄德萍一道洗刷完碗筷,不见久蹲茅坑的皮财福回屋,不由奇怪,随即有所悟,说:“皮麻子疯了,肯定找黄大贵去了。”随即指着皮红青、皮红心骂:“你两个小没良心的也疯了,以为城里好混啦!就怕到时候吃屎都找不着粪坑。”

皮红心喊道:“凭什么骂我?”皮红青附和:“就是的,凭什么?也不是我要进城的。”吴桂兰瞪着眼睛,口气歇了劲儿:“没一个好东西。”黄德萍红了脸。皮红文嬉皮笑脸地说:“妈,你不想进城,留二亩地给你得了。”吴桂兰说:“那样子我心里踏实。”皮红文掉过脸对皮红军、皮红兵说:“大哥、二哥,我们一起到地头给老妈搭个棚子,不然叫老妈睡露天啊。”吴桂兰捡起笤帚砸向皮红文:“叫你多嘴!”皮红文边逃跑边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看热闹的邻居先还是探探头、缩缩脑袋,现在一下子拥了进来。邻居甲问:“皮大嫂,一大早唱哪门子《玉堂春》啊?”吴桂兰说:“唱他娘的《苏三起解》。”邻居乙说:“麻婶,刚才麻爷急匆匆地往堆上走,好像赶去跟哪个吵架!”

吴桂兰骂:“老狗饭吃多了,去遛食。”皮红心乐呵呵地说:“才不是呢,找大队干部退地去了。”众人愕然。吴桂兰恨声道:“皮麻子上天入地折腾,我管不着,但退地卖房绝对不行。”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问:“你两口子吵架了?吵架也不至于退地啊!”

皮红文站在院内大声说:“没有吵架,我大大目光远大,要带领我们奔小康呢。”皮红心说:“奔社会主义金光大道。”皮红青连着声说:“奔向共产主义社会。”皮红竹不满地对弟妹们说:“我看你们一个个在奔嘴皮子。”吴桂兰目光扫着红文、红心、红青,大声吼道:“奔你妈的头,几个活猴子,一大早就跟皮麻子一唱一和的。”

皮红兵冒出一句:“按说进城也没什么坏处。”吴桂兰横他一眼说:“我也没说坏,很多人打破头皮往城里钻。”皮红军奇怪:“妈,那你还闹腾个啥?”吴桂兰说:“人家那是找工作。”皮红军道:“做生意就不是工作了?”吴桂兰生气地说:“哪天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我说两句犯了哪家王法?说天说地,你们都滚吧,我是不去的。”

黄德萍扯一下皮红军。皮红心嘿嘿笑笑说:“妈,你也就嘴硬了,你不去,大大还不捆你走。”吴桂兰绷不住笑了,说:“借几个胆子给皮麻子,看他敢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邻居王九住皮家西山头,插话道:“打算什么时间走?”吴桂兰摇摇头:“鬼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王九道:“皮财福打小就不安分,这我知道。”吴桂兰说:“你知道个屁,反正我要坚守阵地的。”

王九嘿嘿冷笑着退出皮家。早年皮财福娶了漂亮媳妇,王九说过不少怪话,还勾引过吴桂兰,被吴桂兰一鞋底扇得几个月没敢上门。前些年闹腾斗皮财福,他表面充好人,背地使了不少坏。

皮红文故意叹了口气,说:“妈,真要这样,我们只好叫大大跟你离婚了。”吴桂兰脱下鞋子扔向逃跑的皮红文,皮红文与刚巧进门的皮财福差点相撞。皮红文急闪身,避开父亲,但鞋子击中了皮财福,将哼着小曲的皮财福吓得差点跌倒,被拧过身来的皮红文托住。

女邻居乐着说:“麻嫂是神弹手。”皮财福回过神来,恼火地问:“疯婆子,发哪门子神经?”吴桂兰说:“问你贼儿子去!”皮红心乐着说:“三哥说,妈再阻挡我们进城的滚滚洪流,等大大你回来,就叫你跟妈妈离婚。”皮财福不满地瞪一眼红文,“这话也能瞎说,砸你活该!”吴桂兰脸色缓和些,“就是的,这话也能瞎说,解放三十多年了,黄河大队从没出过一个离婚的,这小子,想让你和我第一个出风头呢。”皮红文笑嘻嘻地说:“妈,我们家抛地进城,也是第一个出风头。”吴桂兰没好声气地问皮财福:“退掉了?”皮财福说:“我们开个会。”吴桂兰“哼”了一声,“我看你今天发足了神经,开口闭口开会,真当自己是干部啊!”邻居们你看我、我看你,知趣地往院外退去了。

皮财福当天的第二场会议开得并不成功,主要是吴桂兰不配合,唱了几句对台戏,扛起化肥袋就要往农田里去。她要离开,黄德萍岂能没眼色,撵上前抢过婆婆的化肥袋扛上肩头。皮红军心疼新媳妇,自然追上前夺过袋子。皮财福叹了口气,庄严宣布:今天全家都干农活儿。三个丫头的嘴鼓得像鱼吐气泡。

春光融融,柳条垂绿,汰黄堆上下的田园一片繁忙景象。皮财福边干农活儿,边瓦解吴桂兰斗志,连夜间也磨得吴桂兰耳朵生茧子,终于让吴桂兰松了口,不过心里的疙瘩并未完全除掉,只表明不参与退地卖房的事。皮财福说只要不阻拦就成。

第三天晌饭后,榆树上大喇叭又唱起了淮剧。皮财福领着儿女们走向大队部。

闲话少叙,大队办公室里,以老支书为首的三大员为一方,皮财福家除吴桂兰、黄德萍没到场,七人为另一方,两军对阵似的相互看着。黄大贵、皮财福各执一支笔。黄大贵面含微笑说:“麻爷,按说该说的话,我们都讲了,我再赘一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黑字落到白纸上,那就丁是丁、卯是卯,该咋的就咋的了。”

皮财福面色凝重,半晌道:“难为大贵了,我从开始就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多说什么了。”黄大贵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祝你们全家到城里发大财。”挥笔在退田声明书上签了自己的大名。皮财福手指颤动一下,果敢挥笔,庄重地签上“皮财福”三字,虽然丑,但有力。大队会计打开印油盒盖道:“摁指印吧。”

皮财福将右手食指在胸前衣裳上擦擦,轻轻地按一下红印泥,重重地落到签名上。皮红军、皮红兵、皮红竹、皮红文、皮红青、皮红心均未吭声,在空白处依次摁上指印。

黄大贵接过会计递上的大队公章,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盖了上去。

神情复杂的皮财福,看着落下去的公章,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与家乡泥土的根割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触动了,黄河大队土壤虽然不富裕,毕竟养育了皮家祖祖辈辈!那一刻,他的眼中滚落下两行清泪。

手续办完,皮财福独自行走在汰黄堆上,脸上看不出风雷云雨。他拐下汰黄堆时,遇上几个村里人。

村民甲问:“麻子,听说你要退责任田?”皮财福笑笑说:“有什么不妥吗?”村民甲说:“妥不妥关我什么事,我是好奇。”村民乙说:“老皮,听说你连九间祖屋也要卖掉?”皮财福问:“你想要?”村民乙撇撇嘴说:“我不要,保不准哪天你混不下去了,回来还不是跟我要。再说我也没那闲钱,你卖给邱小明好了。”皮财福阴阴地说:“我凭什么卖给邱小明?!房子就是留着养蛇,也不卖给他。”几个村民笑了,说:“也只有邱小明买得起,人家是万元户,还不定要呢。”皮财福不理他们了,径直向家走去。

皮财福进院,看到邱小明和吴桂兰、黄德萍在屋内拉呱儿。

邱小明说:“皮婶,你放心好了,昨天我跟皮爷说了,房子算我租借的,哪天皮爷想收回房子,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吴桂兰表情复杂地说:“小明,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你婶不是糊涂人,泼出的水怎么好收回呢,你麻爷想作就让他作吧,我也没精力跟他吵了。”皮财福咳嗽了一声迈进门槛说:“这才像我老皮女人说的话,我们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一个唾沫就是一个坑。”

邱小明起身相迎道:“皮爷回来啦。”递支香烟给皮财福。皮财福点点头。邱小明扭过脸对吴桂兰说:“皮婶,皮爷说得没错,根据形势推测,农村再发展下去也就这个样子了,仅凭种田是没什么出路的。现在政策活,又逢上好机遇,以前想进城还靠不上边呢。保不准哪天,我也进城混去。”

皮财福笑笑,说:“小明,这话我爱听。”黄德萍怯怯地问:“小明,你车子跑得那么好,也想进城啊?”邱小明说:“现在私人搞运输的少,生意好做,可一旦市场活了,谁敢保证以后怎么样。”吴桂兰点点头道:“倒也是的,你麻爷说他懂政策,其实你脑瓜比他灵光多了。”邱小明瞥了一眼不置可否的皮财福,不好意思地笑了。

皮财福瞥了一眼桌上放的一叠钱,邱小明忙搭话:“皮爷,我是来送定金的。”皮财福道:“怕我反悔?”邱小明挠挠头笑了:“皮爷说哪去了,

我怕你急着用钱。”皮财福道:“明白了,我们两天后搬家。”吴桂兰扫了一眼院宅说:“说得跟放屁一样,光收拾东西没个三五天也收拾不完。”皮财福用手指指吴桂兰,没吭声。邱小明说:“也别这么急着走,我看起码得选个良辰吉日。”

皮财福点点头道:“是得选个好日子。”又对吴桂兰说:“你以为城里是放牛场?大件东西随小明挑,剩下的破破烂烂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的扔了,我们只带必备的生活用品就行了。”

邱小明说:“皮爷,你这就见外了,带不走的东西放这儿,你们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回来取。”

汰黄堆像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卧在苍茫的黄河滩上,将黄河大队一分为二,上滩是黄土高坡,与故黄河浑然成一体;下滩属盐碱改良地,上下滩地势约差十七米。黎明时分的旷野显得尤其空旷,黄河滩透着凉,下滩小沟、小水塘则透着清冷的光,只有麦苗、油菜泛着朦胧青意,柳丝儿泛着些许绿意,大多落叶乔木还光秃秃的。

皮财福一家出村口沿着汰黄堆向东出发了,吴桂兰落在最后,跟已停住脚步的几个村妇挥着手。

皮家能带的家什都带上了,皮财福拖着一辆旧平车,堆满被卧、锅碗、木桶、小凳及一张老式木床,架得跟小山似的。皮红竹、皮红兵扶着车架子行走。皮红军拖着一辆新平车,车上捆扎着高低橱及一张新铁床等家具。黄德萍、皮红青在平车两侧推着车子行走。两辆平车缝隙间还装了几袋子粮食。皮红文骑着新自行车,皮红心骑旧自行车,慢慢地随平车走。吴桂兰紧随车行。全家没有一人开腔说话,离村越来越远,直到被拐弯的树木遮住了踪影。

太阳爬上了电厂百米高的烟囱,清澈的里运河横贯着清江浦。小城陈旧,城内城外低矮的平房触目皆是,两三层旧楼临河连片而建,城内三五幢商场也不高大,高大的只有城西南的一些工厂烟囱,向长空吐着浓烟。跨运河的红卫桥、北门桥、水门桥直至清江大闸,将河南河北连成片,牵扯着小城的活气。

皮财福一家九口人踏着细石子路,走近“忠字塔”拆除后建成的转盘路及崭新雄伟的清江商场,绕着转盘,踏上柏油路,往南走向水门桥。皮红心尖叫一声:“我进城啦——”吴桂兰骂红心:“遭鬼啦,鬼叫!”皮红心洋洋得意地说:“人家高兴嘛。”

一行人走过桥,经过五化交商店,折向东,沿里运河北路往大闸口走。里运河里船队、单船、帆船往来如织。途经清江锅厂及商铺,皮红文指着锅厂晃着车龙头说:“我要进这厂上班。”皮红兵嘲讽道:“门敞着呢,骑进去吧。”皮红心盯着厂门说:“厂脏死了,请我去我都不去。”皮红兵嘲笑着说:“一顿城市饭还没吃,就一个个忘记姓什么了。”皮红心喊:“关你什么事!”皮红文也不满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皮红兵粗着声气道:“我看你俩人欠扁(揍)。”

一家人就这么斗着嘴往前走,不一会儿走近了清江大闸。闸口的引桥、闸塘边道、延伸向中洲的路上摆满五金日杂摊点,行人行车如蚁。皮财福停下平车,用手扇扇风,说:“快到了,歇口气。”全家停下脚。皮财福指着闸口上下摊点说:“从古到今这里就被称为小香港,能在这儿立足的都不是凡人。”

皮红文点点头说:“好,我就在这儿立脚。”皮红兵笑了:“你以为你是杜月笙、许文强啊!”皮红文不屑地说:“许文强有什么了不起,青红帮就是从这里打进上海滩的,算起来清江浦是他们祖师爷的根。”

皮财福一家拐向闸塘北侧,经过状元楼、清真寺,沿一条小道向东,转过万字口,向前,走上了建于明清时期的老街。他们缓缓地行走着,青黄石板路面在灰暗中透着油亮。街道东西走向,沿街两侧是三纵五横的深深曲巷或岔路口,主干道仅容下一辆小型汽车通行。他们拖着家具,行走有点困难,迎面遇上自行车,不得不相互避让,一些人拐进胡同口,让皮家人吃了不少白眼。临街青砖瓦房、青砖木楼,错落有致,间或一两幢嵌有地方名人名字的院落,标着市级文物保护标牌,显得清静。一些小门面的豆腐坊、老虎灶极热腾,特别是那些炸油条的、烙烧饼的、蒸包子馒头的、卖豆浆辣汤的、卖日杂的,吆喝声声,烟雾腾腾,人间烟火味很浓。

皮家人行经一家街办小厂,不一会儿靠近了陈旧的老街118号大杂院门口。停车,皮财福往老街道两头、巷子口瞧瞧。吴桂兰和儿女们看看街两头的行人、居民。行人、居民也看着他们,露出稀奇神态。皮财福伸手推开虚掩的木质大门,向院内瞅瞅。大杂院分前院、后院,前院东西两侧住着五六户人家,都是青砖小瓦房,将前后院隔开的是一家坐北朝南的主房,主房东边有条通道伸向后院。后院小些,仅住着王、吴两家,房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十多间,两家主房均三间,显得高大,仿明清建筑风格,听王红东在村里说过,房子建于民国时期。东厢房与主屋相连,形成一体。西厢房远离主屋,显然是后建的。院里生长着一些参天大树。前后院相连,似乎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院。临街通道房没有作门面用,门头古朴,长了一些枯里泛青的野草。

皮财福说:“你们等着,我看看王红东、王红雨在不在家,甭搞得跟鬼子进村似的。”吴桂兰奇怪地问:“你上天来不是说好了吗?”皮财福说:“你以为人家也是种田单干户,没个时间观念,人家时间得听从厂里安排,那是国营大厂呢。”吴桂兰噤了声。

皮财福走进大门,穿过青砖铺设的通道,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各倚自家门框盯着他看。皮财福堆着笑容跟人家点头、招呼,他们回之以微笑,但都没有吱声。皮财福走向后院。王红东迎上来:“哟,皮叔来啦!”皮财福笑笑说:“来了,拖家带眷的。”王红东说:“红雨不在家,我调了班。走,帮你搬东西。”

皮财福和王红东一道往院门走着说:“别、别,你就不用上手了,我们家都是强劳力。”

吴桂兰看到与皮财福一道走来的王红东,老远就挥手招呼:“红东,吃过了吧,一大家子都来麻烦你了。”王红东热情地迎上前说:“皮婶,不麻烦,咱们又成一家人了。”吴桂兰忙点头说:“对对对,一家人。”王红东对皮氏三姐妹看看,说:“才几年,黄毛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皮红竹、皮红青显得不好意思。皮红心一把拽住王红东袖头说:“哎呀,王红东,你们返城四五年了,你也不回黄河大队看看我们。”吴桂兰瞪红心一眼道:“没大没小的,喊王大哥。”皮红心说:“本来就是王红东呀,我们那时就是这么叫的。”吴桂兰道:“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好歹不知。”

王红东忙说:“喊王红东好,我喜欢人家叫名字。”一转身拍了下红文的肩膀道:“小鼻涕虫成大小伙子了。”吴桂兰说:“不知他小时候哪来这么多鼻涕。”皮红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王大哥,以后请多多关照。”

“大家互相关照,”王红东点头应道,又转身和皮红兵握手,“你好!”又对皮红军、黄德萍说:“你们结婚也不请我喝喜酒。”皮红军嘿嘿地笑笑说:“办得太仓促,以后喝酒机会有的是。你结婚了吗?”王红东笑笑道:“瞧,我比你大四五岁,还是单身汉。”

黄德萍笑笑,对王红东点点头。皮红兵问:“和你相好的那女知青长得像龚雪,怎么吹啦?”皮红竹问:“是分在二队的李霞艳吗?”王红东说:“还能有谁,悬那儿呢,不肯和老的住一起,非得等我分宿舍才肯结婚。”

大家说逗一番,开始卸东西。正忙着,王家禄右手提鸟笼,左臂挎着装满蔬菜、猪肉的菜篮子,走进老街石板道,远远看到大杂院门口王红东和皮家三兄弟抬着橱子往院内走,女将们搬小零件。叼着香烟指挥大伙干活儿的皮财福,看王家禄走来,迎上去招呼道:“王师傅,大清早忙去了。”王家禄放下菜篮,扬扬鸟笼,不无自得地说:“遛遛鸟,顺便买些菜招待你们。”

吴桂兰和皮家儿女不认识王家禄,明白房主来了,吴桂兰放下手上杂物道:“王师傅,吃过了吧,瞧我们这一家子,给您添麻烦来了。”转身对儿女们说:“喊王大爷。”皮红心嘴最甜:“大爷,对了,按你们城里人叫法,应该喊王伯伯。”说罢就去帮王家禄拎菜篮子。王家禄笑得眉开,连声道:“一样的一样的,怎么喊都一样,清江浦跟人家南京、上海比就是乡下。这小闺娘挺活套的。”其他儿女都大声小声地喊了“王大爷”,接着干起活儿来。

皮财福、王家禄各叼一支香烟扯着闲话走进大杂院,王家门前堆了一大摊子皮家人搬来的东西。皮氏三兄弟将父母拆卸开的老式木床往王红东家偏房的其中一间搬,其他人搬杂物。偏房是单开门,一间一门。

王家禄与皮财福闲聊。王红东和皮红军、红兵、红文将新橱、床等东西,往吴家主房边上的两间偏房搬。王、吴两家主房相距约十多米。王红东掏钥匙依次打开偏房两门,对皮家兄妹说:“姑大姑妈今早去淮安了,卫巧的伢子满月。”黄德萍惊讶地问:“卫巧?是吴卫巧吧。”王红东点头说:“她在马头大队没待几天就调到汰黄堆大队的,后来和淮安一个知青谈上了,前年结的婚。”黄德萍搓着手说:“天地真是太小了,那会儿她跟我处得不错,想不到她调走后,一直没跟我联系。”

王红东说:“我不是也没跟红军联系嘛,知青一上来,大家就都忙了。哦对了,卫华今天值班,明天才能回家。”皮红兵问:“卫华,是不是去当兵的吴卫华?”王红东说:“是的,他住姓李的房东家,不到一年参军走了,上过老山前线,干到副连长,去年复员分在老街派出所。”皮红军微笑着说:“那我们有什么事,请他帮忙一句话喽。”王红东笑笑说:“那还用说。”

在王家门前忙乎的吴桂兰听着王红东说话,大声道:“真是太好了!有吴卫华替我们撑腰,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皮红军、黄德萍、皮红兵、皮红文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母亲。皮红心停下手,用嘲讽的目光看母亲,一甩手嚷道:“我不干了,大清早跑这么远路,一直没停手,累死我了。”吴桂兰不满地骂道:“一点儿苦不能吃,待一边去。”

皮红心撒腿就往外边走边说:“我玩去了。”皮红竹说:“这么大丫头了,还疯疯癫癫的。”皮红心掉过头回一句:“你还疯不起来呢。”吴桂兰摇摇头说:“这三丫头嘴头子一点儿不饶人,怎么得了,就怕以后吃亏。”皮红青板着脸说:“找个恶婆婆,保准管得她直腿直脚。”吴桂兰笑了,说:“红心跟你有仇啊,我倒害怕她把婆婆管得直腿直脚。”

院内人都笑了。王家禄笑着说:“老皮,你们这家子挺逗的。”皮财福摇头道:“天天鬼闹死了,除红军、红竹好些,那几个都不省心,一个不让一个。”皮红兵搬着东西,朝父亲看一眼,没吭声。王家禄与皮财福扯一通闲进屋了。皮财福和儿女们又忙碌一番,东西收拾差不多了。皮财福走到吴家门口,招呼皮红兵、皮红文,叫他俩揩把脸,到水门桥买两张大点的竹笆床、几个长板凳,回来再从闸口带一口水缸。

时近中午,一家人安顿下来,皮红军两口子,皮红兵、皮红文住吴凡年家,皮财福两口子及三个女儿住王红东家。家什收拾差不多后,吴桂兰帮王红东做饭时,谈到能否搭个小坯子弄饭,这样方便些。王红东表示忽视了这点,让皮婶尽管搭,等会儿他跟父亲说声就行了。然而饭后,王家禄去闸口听戏,王红东出门说办个事,老皮安排儿子到水门桥等地方买来材料搭建时,闹出了风波。

太阳偏西,大杂院被阳光分化得斑斑斓斓,显得很寂静。皮财福和儿子们就着偏房山墙搭建小坯子,材料是毛竹、石棉瓦等。毛竹做搭架,石棉瓦既当墙,又当屋面。吴桂兰和女儿们站在边上看。大杂院七八个男女聚集在十步外静静地看着皮家人忙乎,神态显得冷漠,没有和皮家人说话的欲望。吴桂兰眼角不时扫一下老市民们,她蠢蠢欲动着想和那些人打招呼,可那些人的态度让她不敢轻易开口。

就在这时,前后院交界处传来一声尖叫:“不得了,翻天啦!”众人吓一跳,勾过头看到走过来三个五六十岁的男女,其中短发、微胖、喊叫的是刘英妹。她紧赶几步走到偏房前,手指乱点着嚷:“这是干什么?哪个让你们盖房子的?我离家一天,就乱套了,老王呢?王家禄,你给我出来。”

皮家人尴尬地住了手,皮财福讪讪地说:“刘师傅,王师傅听戏去了,我是皮财福。”刘英妹没看他,指着小坯子道:“我知道你叫皮财福,红东十年前就说过你的大名。”

皮财福一下子没了词。儿女们显得十分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皮红文、皮红心兄妹俩跃跃欲试着想说什么,终没敢开口。吴桂兰脸发烫,上前搭讪:“王婶子……”刘英妹看一眼吴桂兰,面无表情地说:“什么王婶子,我姓刘,清江浦也不是黄河大队。”吴桂兰心里嘀咕道,这是什么人呐!

吴凡年、王家姑走了上来。王家姑说:“他舅妈,有话好好说。”刘英妹“哼”了一声道:“他姑妈,你叫我说什么?没经我同意就大兴土木,日后还不上房揭瓦?”皮财福心里不高兴,但还是满脸堆笑说:“刘师傅,

是这样的,我们只搭个小坯子弄弄饭,跟王师傅、王红东说过了,你要不同意,我拆了就是。”

刘英妹脸色缓和些,口气也软了许多:“老东西退了休,戏瘾倒大了。老皮,不是我说你,你们就在我家锅屋弄饭,好好搭什么小坯子,你这样搞,倒好像我家容不下你们似的。”

吴桂兰脑际瞬间转着风云,心想:这女人是个炮筒子。不觉接话道:“刘大姐,我们来就给你家添麻烦了,那样子不是更添乱子。”刘英妹说:“什么乱不乱子的,我都不嫌乱了,你还怕什么乱子。”皮财福说:“刘师傅这样说,那红军、红兵,把小坯子拆了吧。”刘英妹不满地翻了皮财福一眼道:“老皮也不是个省事货色,既然搭起来了,还拆什么拆?那不是钱买来的啊,你还指望把东西退给人家?”

皮财福、吴桂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王家姑摇摇头道:“正也是你,反也是你。”吴凡年“哼”了一声道:“天生一张破嘴。”皮红心扫了刘英妹一眼说:“跟我妈一样。”皮红文道:“你又是什么好嘴。”刘英妹睁大了眼睛说:“咦,这么说我们仨有缘,三张破嘴破到一起了?”众人一听乐了,笑声将不快冲得七零八落。

搭坯子工程继续进行,快搭建成功时,皮财福在坯子里听到王家禄责问刘英妹是不是吵架了,忙走出来,冲刘英妹点点头,说:“刘师傅嘛,纺织厂工人,车间我进去过,机器轰鸣像飞机升天,正常交流不大声说话,是听不见的,怎么能算吵架呢?”刘英妹脸上乐开了花,道:“瞧人家老皮多会说话,像熨斗烫得人心里舒服,怪不得称为农村能人,你老王八辈子也学不来。”王家禄哂笑着摇头。相互说笑一番后,皮财福吩咐红军、红兵去人民剧场旁边煤球厂买一平车煤,红文到闸口买一只新炉子,自己去买菜。众人陆续散开了。

太阳垂近西天时,皮红军、皮红兵拖着一车子蜂窝煤、炭球回来了,黄德萍、红竹、红青一起帮着卸炭,搬运一部分到小坯子里,大部分放到皮财福夫妇卧室。收拾好煤炭,吴桂兰往大院门边走边说:“路远的都回来了,麻子和那两个小鬼几步远反倒没影子了。”皮红青盯着母亲背影道:“三丫头肯定和三哥玩去了。”

黄德萍拿出了废纸、木柴,生火引炉子。吴桂兰走上石板道,透过长长的街巷向闸口方向张望,没看到红文、红心,也没有看到去买菜的皮财福。也难怪,万字口七弯八拐,最远焦距只能至万字口拐角处。吴桂兰返身进院子,跟三两个站在院里的老户们和善地点头,那几人也冲她咧咧嘴,神情带着和善。吴桂兰心里嘀咕着,以后就和这些陌生人相处了,我怎么老有一种老鼠见猫的感觉呢?老娘在乡下想干啥就干啥,想说啥就说啥,那样轻松的日子,只怕一去不回头了,唉,以后得看着城里人脸色过日子了。就在这时,皮财福推着龙头上挂着两条鱼、后架上绑着菜篮子的自行车进了大院,后面跟着龙头上挂着小铁皮炉的皮红文,皮红心则拎着炒锅紧随其后。

晚上,皮财福请王、吴两家吃饭,其他人皆以借口推托,仅老王一人到场,吃喝得还算热闹。皮财福送酒足的王家禄出屋,对一家人说:“我庄重地跟你们讲,今后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是农民,是不被城里人瞧得起的乡下人,进了这个院,就要和大家好好处,有什么委屈要学会忍,不能像在乡下野,面对黄河都能敞开怀撒尿。古话说得好,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我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做上城里人,做上让城里人羡慕、跌掉眼镜的城里人。明早,你们随我到大院各家拜访一下。”

儿女们皆露出不愿意的表情。吴桂兰压低声音说:“你省省吧,搞那把戏干啥,城乡差别这条大沟,是你想跳就能跳过去的?让我这个种田好手跟你来城里做投机倒把分子,算我倒血霉了,不是为儿女,真想和你分开过。就看看今晚吧,我们真心真意请人家,可他们就是不来,那是瞧不起我们,哼,要没有老王大哥,算我白忙乎一个晚上。”

皮财福若有所思地盯着院落暗淡的灯光,心里嘀咕:我怎能不知道城里人和乡下人心里永远隔着一条大沟。光是请客不到没什么,关键是傍黑时分,先后到家的王红雨、王红梅正眼不瞧皮家人,太伤人啦。

过了一会儿,众人散去。皮红军和黄德萍走进他俩住的房子,洗漱后上床。皮红军躺在床上皱着眉。黄德萍侧过身问:“有心事?”皮红军摇摇头说:“心事没有,就是心里空空的。”黄德萍说:“我也感到空落落的。”

皮红军说:“真不知跟大大进城是错了,还是对了,总觉得像在梦里。你说,放着家里宽宽敞敞的地方不待,挤这么不透气的小房子,就是城里人的生活?”黄德萍轻叹一声道:“你大大说命运会改变的,可谁能扛过命呢?有时候我感觉你大大像三岁伢子,抛家撂舍这么大的事,简直当儿戏。”皮红军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睡觉。”说罢翻身往黄德萍身上爬去,黄德萍伸手指指隔墙:“轻点。”红兵、红文在隔壁不知低声嘀咕着什么,皮红军顿然失去了兴趣。

皮财福、吴桂兰躺在床上,一时也没有入睡,隔壁三个女儿嬉笑地闹腾着,特别是红心声音最大。吴桂兰翻身喊道:“精神大着呢!快点睡觉。”墙那边安静了下来。

皮财福不满地说:“你管得太多了,她们也不是小伢子。”吴桂兰凶巴巴地盯着皮财福小声骂:“你前几天来怎么谈的?就这几间破房子一个月八十块,吃大户啊!当初我们家主房给知青住一分钱没要,现在他们家差点连小坯子都要钱。”皮财福说:“跟你说八遍了,怎么就解释不清。”吴桂兰道:“什么解释不清,我看你就是烧的,祖屋卖了,连条后路都不留,跑来受这罪。”皮财福摇摇头说:“你呀!咱们老乡韩信两千多年前就搞过漂亮的背水一战。算了,跟你说不清,等以后发了财,你就感谢我了。”吴桂兰顺手拉了灯道:“感谢你个驴头。”

就在皮家灯灭的同时,老街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尖利的嚎叫,喊得大杂院、老街冷森森的。

天亮,吴桂兰、皮财福起床。吴桂兰出屋打水洗脸时,一只小公鸡跳到小花池墙裙上,伸颈发出尚未成熟的亢鸣。吴桂兰神情一恍惚,眼前闪着黄河大队的虚景,农田、黄河、汰黄堆、奔跑的禽畜,继而闪现出她家的小院。

王家禄跑出来,撵着母鸡满院子飞跑,嘴里还喝骂着,接着响起刘英妹嘎嘎的笑声,惊得吴桂兰回过神来。吴桂兰想笑,但不好意思,于是憋着。皮财福走出屋,笑着问:“王师傅,大清早就唱王保萃、刘长珍的淮海戏?”王家禄一愣,张口唱起《骂鸡》:

推车汉子偷我鸡,轱辘不转叫你干着急。

财主老爷偷我鸡,变个毛驴给我骑。

使船大哥偷我鸡,船篷向东头朝西。

小秃子你偷我鸡,叫你秃头长得像西瓜皮。

听得院内陆续起床的人哈哈大笑。吴桂兰抑制住笑声,显得小心、避嫌地问:“敢情王大哥家的鸡被人偷了啊!怪不得昨晚我们刚熄灯就听到一个女人怪叫,那声音,刺耳、戳心,叫我好半天没睡着。”吴桂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道:怎么这么倒霉,赶巧我们住进来第一晚,他家的鸡就被偷了,王家三个女人不知又要说多少是非呢。

刘英妹端着洗脸盆咯咯地笑着出来说:“什么偷鸡啊,一定是刘彩娥发病了。”王家禄伸手指着刘英妹说:“亏你笑得出,昨儿早上我就说过,捉两只母鸡给卫巧补身子,你却把鸡子全放了,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两只鸡子是你命啦,我迟早把你鸡子都杀了。”刘英妹道:“老东西,净放马后炮,昨儿早上我去淮安顺便带去就行了,大老远哪个还专门递去?再说,你买十只鸡送卫巧,我都没意见,我养的鸡就是舍不得!去去去,玩你的鸟去,省得跟我怄气。”王家禄说:“那你也不能笑人家刘彩娥。”刘英妹道:“越说越没影子了,我什么时候笑刘家丫头了?”王家禄摇摇头说:“你这人呐!”

老两口斗着嘴。吴桂兰没插言,皮家三个女儿陆续起了床。走动在大院的还有一些起得早的老住户。王红梅揉着惺忪的睡眼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扫视院内一番。王家姐妹居住的是东厢房,卧室相连,中间隔板壁,房门相通,紧贴着主房,又和厨房相连,与租给皮家的偏房错开相对。东厢房和主房一个建筑风格,是明清样式。皮家租的偏房与主房风格不一样,一看就是建国后盖的房子。王红梅伸了个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道:“都是些什么人呐,哪来的精神?”随即对父母发威道,“为几只鸡子吵吵吵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不是王主任罩着,早被人家没收了,看你们还拿什么吵。”

刘英妹一拍大腿道:“二丫头不得了,大清早就将她姑妈喊成王主任,看来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她不知道王家姑正从院外走来,王红梅对母亲的拍掌击胸很看不惯:“妈,大清早的你无不无聊。”刘英妹说:“我无什么聊?哪个敢逮我鸡子瞧瞧看,我把鸡子撵到运河边养,关他娘的哪个屁事了。”王家姑走近问:“刘英妹,什么屁事不屁事的,大清早的能不能文明点?”

吴桂兰说:“敢情城里能养鸡子啊,赶明儿我也拿点苗鸡。”王红梅嘲讽道:“最好再养两头猪。”刘英妹看看王家姑,对吴桂兰说:“别听红梅瞎说,鸡我能养,你不能养,去年居委会已通知各家,鸡鸭不准散养了。”

王红梅说:“你能,行了吧!”转身回卧室了。

王红雨伸伸头,厌恶地看看众人,缩进了屋。王家姑正了正脸色道:“刘英妹,明天市里来检查卫生,我正式通知你,下午参加大扫除,明早把鸡圈门关好了。你要是不配合,鸡子被人捉去,别怪我没通知你。”刘英妹说:“这么认真啊,我不放出去就是了。”王家姑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街道办领导要埋汰我,我只好跟你过不去,自家人更要配合我工作。”王家禄拎着鸟笼边走边说:“刘英妹是该自觉点了,甭让家姑为难,到时家里鸡肉吃不清。”王家姑道:“鸡子真要被街道办捉去,想吃都难。”刘英妹尴尬地说:“好好,我现在就关鸡子。”刘英妹撵得鸡子满院嘶叫飞奔,把王家禄的小鸟吓得直扑腾,满院人都乐了。大家说说笑笑着,各自散去。

院落闹腾消停后,皮家九口子在老皮夫妻室内,挤汤圆似的或站或坐在桌边、床上、门槛内,名义上开家庭会,实则由皮财福指派各人活计。红军开过手扶拖拉机,对修自行车多少懂点,老皮让他与黄德萍在闸口摆个修车摊子,养家糊口没问题,有难处找吴卫华解决。其他儿女暂随老两口贩卖水果,以后有适合的事再说。岂料儿女们炸开了锅。皮红文率先反对,说他考虑好了,捡垃圾,当“破烂王”,干无本生百利的买卖,惊得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他解释说有个同学的表大爷在清江浦捡垃圾好几年了,上班的人也没他苦钱多,前年家里就翻盖了大瓦房。皮财福见他有主见,同意这皮猴子干自己选择的事。

皮红竹、皮红青、皮红心三姐妹则强烈表示要找工作,像王家姐妹那样体体面面地上班。几经争论,皮红竹说过年时听同学说,公社要改为乡政府,为向上级献礼准备筹办好几个社办企业,要招不少人呢。红青苦下脸道破玄机,说肯定找祝顺帮忙的。祝顺是红竹的同学,春节和几个同学到村里找过红竹,红青看到过他们,只是她不知道祝顺偷偷塞给了红竹电话号码字条。红青耍下无赖,大姐干啥她干啥,不然跟大姐闹。皮红心叹了口气,称自己没门路,还是老老实实跟父母跑买卖吧。皮红兵本打算学厨师的,等条件成熟了开家小饭店,暂无头绪,也同意先贩水果。皮财福表示,想学厨师,随时都可以去。分派的最终结果,红军、德萍、红兵、红心顺了老皮意,红竹、红青答应暂随父亲跑几天,一旦探听到招工消息,就自行找工作。

但在红文捡破烂一事上有了小插曲。皮红军起身和黄德萍说去派出所时,皮红文手伸向吴桂兰要十块钱买背篓。吴桂兰睁圆了眼睛说:“买金篓子啊,三块钱打顶了。”皮红文道:“我总不能一分钱本钱不要吧,万一遇上合适的废书、旧报、破铜烂铁、牙膏皮的,就不能买下来卖给收购站?一点儿市场意识没有,还做啥生意?”吴桂兰骂道:“小子,刚进城就他妈的市场来了。”

皮财福说:“给小三子二十块。”接着对皮红文道:“这是你起家的本钱,就看你小子怎么去施展能耐吧。”吴桂兰以为听错了,眨巴着眼睛,判断皮财福说的是真话假话。皮财福说:“发什么呆,拿钱去。”

皮红心喊起来:“这么多钱啊!我抗议——”皮红青尖声道:“我也抗议——”皮红竹不屑地说:“瞧你俩这德性,这么红眼钱,都去捡破烂吧!”皮红心道:“我更加强烈、热烈抗议——”皮红竹扑哧笑了:“好歹你也初中毕业,哪有‘热烈抗议’的?你是不是想表达‘热烈欢迎自己’去拾破烂?”吴桂兰抑着笑骂道:“书都念狗肚子里去了。”

皮红心说:“咬什么文嚼什么字?意思还不都一样,真让我去拾垃圾,以为我不敢?哼,除非天天捡到鬼。”皮红青举手作投降状说:“我不抗议了,我才不去拾垃圾。”

皮红军、黄德萍骑着自行车离开大院,走向位于御码头街即车马道上的老街派出所,在清代铜元局旁边,是一排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青砖灰瓦房子。院落不算大,两扇大门是钢管、钢筋焊接的,门上嵌着五角星。门两侧墙垛上分别写着斗大的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头上雕着略小的“为人民服务”的牌匾。墙壁挂着白漆刷底、黑漆书写的“清江浦市公安局老街派出所”长木板牌子。院里一个年轻的女警员端着脸盆在自来水池边洗脸,听到半掩的铁门发出声响,抬起沾着水滴的脸,望着身穿新衣但脱不了土气的皮红军、黄德萍,想这两个乡下人摸错地方了,他们应该找郊区派出所。

皮红军巴结地询问女警,吴卫华是否在这里上班,女警愕然,点点头,然后向后侧顶端一间房大声喊:“吴干事!有人找。”

吴卫华正冷脸训斥蹲在墙角戴着手铐的一个毛头小子,听到女警的喊声,急步走出屋,他盯着皮红军、黄德萍看看,露出眼生的神态。皮红军架好自行车,兴奋地喊道:“吴卫华——”吴卫华迟疑地问:“你是皮……皮……”皮红军尴尬地笑笑说:“皮红军。”吴卫华拍拍自己的头道:“瞧我瞧我,一时想不起名字了。”又对黄德萍说:“好像卫巧在你家住过,你叫小萍子吧?”黄德萍浅笑道:“你去我们大队不多,亏你还没有贵人多忘事。”吴卫华拱拱手说:“见笑了见笑了,想不到你们俩人走到一块了,自由恋爱吧。”

相互扯一通闲篇,引入正题,皮红军说想在闸口摆个修车摊子。吴卫华表明闸口复杂,老油子、老油条多,能犯事的、不要命的也不少,“文革”期间清江浦将闸口摊子“割”得干干净净,近两年又冒出来了,都是些老户,有老街的、东街的,有牛行街的、同庆街的,除了欺生,还窝里斗。他答应抽个空子陪皮红军两口子去看看。

皮红军、黄德萍辞别吴卫华,俩人来到水门桥五化交商店买了一帆布包修车工具,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沿河堤北路慢悠悠地往闸口骑行。他们来到运河与清江大闸交界雕有“南船北马”御碑边的洋槐树下,忽然听到皮红文惊呼:“我的妈呀,鱼好大!”皮红军目光越过日杂摊点,看到“若飞桥”碑刻边伏着背竹篓的皮红文,原来河面上有几人划着小划子(小船)下网捕鱼,离闸门百米上游还有几个垂钓者。运河水汹涌地涌向敞开的闸口,向下游奔腾,穿闸门往返的货船似乎丝毫没有影响捕鱼人。

说来清江大闸颇有些来头,建于明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清江浦因大闸兴衰,铸写了难以言传的春秋。据史料记载,明清间,扼九省通衢的清江浦城常住人口达五十四万,规模之宏大,超出常人想象。这里几经战乱,加上漕运衰落,进入20世纪80年代,清江浦人口不足十万。难怪当年的清江浦被称为千里运河线“四大都市”之一,六次南下治黄、巡防的康熙、乾隆两位皇帝,都来过这“南船北马”必经之道——清江浦体察民情。据说,当年父亡落魄的少女兰儿扶柩进京,就是在这波涛汹涌的大闸口接受了清河知县吴棠误赠的银两,才得以渡过难关。吴棠也因误送银两得福,慈禧得势后,提拔他做了江苏巡抚。清江浦因大闸兴,清江浦百姓也因大闸苦。清江浦有句俗语,“眼一瞎(闭),跳大闸”,就是指古往今来每年都有过不下日子的老百姓,到这里跳下汹涌的河水自杀。直到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领袖毛泽东主席倡导“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才扼制住淮河、黄河、运河、盐河、张福河交汇口的大水。如今清江大闸水流受淮阴船闸节制,激流没有以前凶猛了。

皮红军、黄德萍走到皮红文身后问他鬼叫啥,皮红文嘿嘿一笑,晃了晃新篓子,意思是刚买的,反问哥嫂工具在哪买的,刚刚转一圈没看到他们,皮红军说在五化交。皮红文说:“就在闸口摊子买多好,起码能砍掉一节骨价。”皮红军笑了,说:“你这皮猴子念上生意经了,过三年能上天。”皮红文眯着眼睛道:“稖秆子站街头三年还会说话,何况我一个大活人。”说罢,随哥嫂在大闸上下、若飞桥头转了一圈子,不能确定哪块地方能不惹麻烦摆摊。一些摊贩奇怪地看着三人,相互间都没有搭话。

皮红军、黄德萍想不到吴卫华当天下午就陪他们来清江大闸物色地点,沿途摊主不时地与吴卫华打招呼。

三人越过“咿咿呀呀”哼唱的老街文化站,来到通往中洲的路上,皮红军指着临河岸一段长满杂草的路畔说:“我们上午看了又看,选了又选,只有这里没人靠、没人占,能安稳些。”

吴卫华说:“这地方过路的人少,当然安稳。”他在短路上踱了踱,挠挠头,回身靠近与大闸交汇的小礼堂,指着老榆树道:“就摆这棵树下吧。”皮红军以为听错了,问:“文化站门前能行吗?”黄德萍也疑惑着说:“这么好的地方,老闸口的人怎么没有争?”吴卫华看了看文化站的房子说:“我来安排。”说罢走向文化站。皮红军、黄德萍看着走去的吴卫华,不由嘀咕开了。说话间,围过来七八个脸色不善的摊主,小两口紧张起来。一人问:“乡下人,你们在这儿看东看西的干什么?难道想侵占‘上海滩’?”一人问:“老实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皮红军稍作镇静说:“摆个修车摊子混口饭吃。”一人道:“你知道大闸口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大闸塘的水有多深吗?乡下人也想在这儿立脚,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皮红军看着几人说:“这位大哥,我没招惹哪个啊!”一人道:“你要招惹了哪个,还能站在这块儿说话?早把你撂下大闸塘了。”说着伸手一指黄德萍问:“吴卫华跟你们什么关系?”

黄德萍紧张中听到对方提吴卫华,不由来了精神,胸脯一挺高声道:“我表哥,怎么着?有意见找他去,跟我们凶什么?”皮红军一愣,直眨巴眼睛。那人说:“表哥?”另一人小声道:“吴公安乡下有表妹?不会是骗我们吧!”黄德萍见对方示弱,来了胆量,不屑地说:“皇亲国戚还有乡下穷亲戚,你没看过淮剧《王华买老子》,太子落难民间还卖过豆腐呢,你能说你家乡下就没亲戚?”几人被噎得直翻白眼。一人哼声道:“敢骗我们有你好受的!”

说话间,吴卫华和文化站站长老古走出院子。吴卫华说:“老古,这事就麻烦你了。”老古道:“瞧你说的,红东的事还不就是你的事,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以前是有不少球头动树下心思,都被我赶走了。让他们放心修车子好了,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

吴卫华呵呵一笑说:“你比派出所还牛啊,晚上我做东,咱们喝两杯。”老古笑着道:“骂我了是吧,这点小事你做东,要做东也是我做,两杯酒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吴卫华瞥一眼围着皮红军、黄德萍的七八个人,紧走几步过来问:“胡大、李四、牛五,你们想干什么?”叫胡大的搭讪说:“没干什么啊,和你表妹说说话,他们说在这儿摆修车摊子,以后就是邻居了。”

吴卫华一愣,旋即笑道:“他们俩在这儿混口饭吃,是得靠各位帮衬的,哪个敢欺负他们俩,替我罩着点。”牛五道:“瞧吴公安说的,你的事,还不就是我们的事,除非哪个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撒野。”吴卫华说:“我可不是让你们打架的,少给我惹事。”李四道:“瞧吴公安说的,你问问老古,我们才老实呢。”老古嘲笑着说:“不错,你们都是良民,大大的好。”胡大一躬腰道:“哟唏,老古大大的好。”

众人都乐了。老古忽然严肃地说:“甭说,当年小鬼子真被八路军武工队、新四军小分队扔下大闸塘好几个,恐怕早变成水鬼了,你们要使坏,水鬼会拖你们下去的。”

几人哂笑起来。旁边一个呆望的小伙子插言道:“古站长知道得真多啊,八路军在老黄河北边的淮阴、沭阳、涟水、连云港、山东一带活动,新四军在老黄河南边的清江浦、淮安、洪泽湖、盱眙、泗洪、泗阳、宝应、盐城一带打过仗,武工队什么时候跑到大闸口来了?”

老古不屑地训道:“说你小子嫩就嫩,当年清江浦重镇是南北交界处,既有八路军来,也有新四军到,老黄河离这儿才几里路,八路军怎么就不能渡河过来?况且活动坝那儿有黄河铁桥,当年淮海军分区淮河大队的八路军,常来大闸口逗小鬼子跳闸塘呢。这是地方文化,你小子懂不?”

众人大笑着说:“你小子懂文化不?一边凉快去,别影响人家吴公安、古站长工作。”说罢,一哄而散。

吴卫华将老古引荐给皮红军:“红军,我跟古站长说好了,就在树下修车吧。”皮红军搓着手难为情地说:“麻烦领导了。”老古乐呵着道:“好说好说,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和吴干事谁跟谁呀,不但一条街住着,工作上也常有往来,吴干事母亲王大主任就独管着我们家那一块,再说了……”老古瞥一眼黄德萍,意味深长地说:“你和吴干事是表亲,我更得管了。”吴卫华不好意思地笑了,黄德萍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皮红军、黄德萍顺利地找到修车点,两口子事先是不敢这么想的,其实就连上派出所找吴卫华,他们也没底气,毕竟多年没有联系,铁的事实是吴卫华不像有些知青眼珠子长在天灵盖上,瞧不起乡下人。

他们俩算是碰上了好运气,不过他们的父亲皮财福开张第一天更像是遭逢了奇遇。

上午九点来钟,皮财福拖着平车行走在交通路水果市场,红竹生冷地看着行人,红青嘟噜着嘴傍着平车行走,红心则一跳三蹦、嬉嬉笑笑,显得没心没肺又好奇地跟在平车后面。交通路上临路搭建的水果铺,路牙子上稀少的交易者,到处杂放的人力三轮车、三轮卡车、平车、自行车,间或一两辆大货车,交织着市场开放初期的景象。皮红兵拖着平车跟在后面,吴桂兰傍着平车行走。在丁字路口一家店铺前,皮财福停下车,皮红兵将平车拉了过来,并排在一起。

皮财福对吴桂兰,更像是对自己开了口:“怎么只剩下桔子了?”吴桂兰带着情绪说:“就是,总不能一家六七口子全拖桔子卖吧。”皮红青不阴不阳地说:“把卖桔子的人高兴死了。”皮红心道:“把我们折腾死了。”吴桂兰“哼”了一声说:“我看你们把我气死了。”皮红兵则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皮红竹笑笑没吱声。皮财福不满地看看娘儿几个,说:“你们都别乱动,红兵跟我一家一家看看。”

皮红兵懒洋洋地点点头,跟着父亲沿路牙一家一家门市看,走了七八家,并没有打探出实质性行情。当父子俩走向一家规模小些的水果铺,皮红心不顾母亲、姐姐阻拦,跟父兄后面赶来。

他们走近店铺,店门口站着个黑瘦的汉子,此人是黑三。见来客,笑着打招呼:“几位来啦,里面请,金灿灿的大桔子,随你挑,价格绝对公道。”皮财福没有搭黑三的话,而是瞪大疑惑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得黑三发毛。皮红兵、皮红心见状,莫名其妙地看父亲,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皮财福上前一大步,竖着手指点道:“原来是你啊!”黑三疑惑地问:“你……你认识我?”皮财福说:“你就是烧成灰,我也知道你骨头是黑是白!那年在运河口卖席子给你,你俩乘着夜撑船跑了,我可倒霉了。”黑三恍然大悟,连声道:“你是黄河大队的还是淮河大队的?后来听说你们的事了,可那也不能怪我啊,谁知道巡逻队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那晚我也损失不少呢,钱点给你们,席子还没来得及装完。”皮财福说:“我是黄河大队的,他奶奶的,那晚我们大队就我一人倒霉,其他人溜得可快了。”黑三道:“那年头做点生意真不易,你看,转眼快十年了,我们之间就做过两单子买卖。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皮财福说:“皮财福。你一点儿也没变,黑得像炭、瘦得像猴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黑三哈哈大笑道:“想起来了,你叫皮麻子,我叫黑三,这么多年了,大伙都这么叫我,叫得我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皮财福问:“混得不错吧?”

黑三摇摇头道:“混什么呀,小学没毕业,在社会上闯荡几年,70年代随知青下放农村,后来我自己跑上来混了两年,居委会才安排我到街道小厂打杂,我他娘的待不住,不干了,就和豆四他们瞎做小生意。”说着伸手指向对面水果铺:“豆四在对面,他跟我一样,都白瞎了。”

皮财福说:“豆四?”黑三说:“就是那晚跟我倒卖席子的小眼睛。”皮财福呵呵乐了:“想起来了,那小子看外相挺奸的。”黑三笑着说:“豆四奸是奸点,人不坏。”皮财福道:“以后又要和你们打交道了。”黑三说:“和我们打交道?你们不是包产到户,过上好日子了吗?”皮财福道:“那是政治宣传,不过,说良心话,日子确实比以前强很多了。”

皮红心站门外插了嘴:“我大大说刨地是刨不出出息的。”皮红兵翻了一眼多嘴多舌的妹妹。黑三笑笑说:“这位小妹妹挺厉害的。”皮财福忙说:“我小闺娘,从小就快嘴。”黑三道:“快嘴好,做生意有时就要快嘴才能抢到肉吃。老皮,现在你在哪发财?”皮财福说:“发什么财,昨天才进城。”黑三“嗨”了一声道:“光顾说话了,来来,进屋坐。”皮财福、黑三往店铺里走,红兵、红心摇着头不肯进去。

黑三问:“老皮,你说什么,昨天才进城什么意思?难道昨晚没回家?”皮财福与黑三坐到条凳上,室内堆放着不少桔子,两人各自燃上香烟,皮财福吐了一串烟圈道:“黑三,我们要常驻沙家浜了,我把家里责任地全退了,祖屋也卖了,一家老少九口人全来清江浦了。”黑三眨巴着眼睛说:“你不是开玩笑吧?”皮财福瞪了黑三一眼道:“跟你开玩笑,你能给我什么好处?”伸手一指丁字路口:“老婆,还有俩丫头在那边待着呢。”黑三一竖大拇指说:“有魄力!既然来了,有什么计划?”皮财福摇摇头道:“瞎猫乱碰,摸着石头过河,没什么数,更没计划。这不,我先来水果市场看看,就是摸摸行情的。”黑三也摇摇头说:“老皮,你太冒失了,就说水果市场,你根本不懂行情,完全是吃季节饭,落了季节就炒冷饭了。”皮财福道:“水果吃季节饭我怎不懂,我这不是探路子嘛,真等水果上市再来摸,恐怕菜又冷了。”黑三嘿嘿笑笑说:“老皮,遇上我算缘分,慢慢来吧,你先从我这里拖些桔子,走走市场,东西卖了给我钱。”皮财福道:“那敢情好,只是太不好意思了。”黑三说:“走,到豆四店里看看,中午咱老哥仨好好喝两杯,为你接风。”皮财福道:“我请你们,以后靠着你们混饭吃呢。”他走出门对红心说:“三丫头,把你妈、红竹她们喊过来。”皮红心“哼”了一声,扯红兵一道走向母亲立脚的地方。

黑三、皮财福边说边笑走进豆四的水果店。豆四正在门槛内叽叽咕咕算账。黑三引荐老皮,还没待老皮开口,豆四抓着皮财福的双手连抖几下道:“我的个乖乖,老皮啊,你看看,一转眼,十年没见了。”

皮财福哂笑不已,相互点上香烟。黑三道:“哦,对了,老皮,你们住哪里?”皮财福说:“老街。”黑三一愣:“老街?我也是老街人,住哪家?”皮财福说:“118号大杂院王家、吴家。”豆四乐呵着说:“小东子家跟我是远房姨表亲。”皮财福惊讶地说:“天地真是太小,以后多仰仗各位了。”豆四道:“好说好说,我住牛行街,在花街后面,过了大闸就到,以后我们有聚头了。”

皮财福骂了声:“妈的,怎么还不过来?”探头看看丁字路口,娘儿几个还在闲扯着呢。豆四问:“还有队伍?”黑三说:“老皮的女人和伢子,随她们扯吧,反正今天不做买卖了,咱们吹吹牛,中午喝酒,过会儿喊她们。”

皮财福盯着路口,隐隐听到吴桂兰冲红心发火:“我看皮麻子头脑瓜坏了,见到害他的投机倒把分子,搁人家躲还来不及,他倒黏上了?”皮红心不满地说:“妈,你能不能讲点理?你凭什么说人家黑三、豆四害大大了?刚才我听黑三说了,那次他们也损失不少呢,不信你问二哥。”吴桂兰道:“你大大那猪脑子,吃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哄的。”皮红兵说:“妈,你在家也不是这样子,怎么把人都想坏了?大大叫你过去,说不定商量什么事。”吴桂兰骂道:“跟我商量个屁啊,老少还不都是围着他团团转。”

娘儿几个白话间,皮财福被豆四喊到桌边喝茶,他没想到吴桂兰非但没有走过来,反倒怒气冲冲地领着皮红竹、皮红青回家了。不仅如此,当吴桂兰看到皮红文躺床上哼着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气更不打一处来,问他怎么没有去捡破烂。皮红文雅兴被打断,不高兴地说挑个良辰吉日开业,把母女三人气乐了。所幸下午吴桂兰被王家姑叫去参加清扫老街的义务劳动,化解了火气,扫地时遇上考大学差一分名落孙山,又被考上大学的对象抛弃遭受双重打击而急坏了头脑的刘彩娥,感叹了半天。而发生的这一切,皮财福自然不知道,他跟黑三、豆四越侃越投缘,直至把酒言欢去了。

皮财福并不是见酒走不动路的人,但该喝的酒是不会拒绝的。近午时分,几人走进交通路、淮海路交叉处一家小饭店,只有一个大堂,摆着两张八仙桌、三张小长桌,店内灰暗、环境差。三张桌上坐着顾客,靠里侧八仙桌空着,老板娘热情招呼他们坐下,由黑三点了四个冷菜:花生米、海带丝、猪头肉、猪肝。热菜是豆四看菜下单。冷菜上来,几人客气一番,举杯相饮,喝的是市场上正流行、价格低廉的高沟香醇。皮财福、黑三、豆四三人不时碰杯。皮红兵干坐,偶尔端杯敬一下黑三,再敬豆四。他不时地走神。皮红心喝的是白开水。

女服务员端杂烩上来了,是个二十岁左右姑娘,一看就是刚进城的村姑。黑三轻敲一下桌边问:“小姑娘新来的吧?”服务员点头道:“正月十六来的。”黑三说:“我说眼生,哪儿人啊?”姑娘道:“官滩大队的。”豆四说:“喝酒喝酒,你问那么多干吗,想替人家小姑娘介绍对象吗?”黑三呵呵笑道:“问问也犯你忌,遇上合适的,保不准真能替小姑娘介绍。”

姑娘放好菜,羞红着脸进厨房了。一会儿,老板娘端着红烧肉上来,边往桌上放边堆着笑脸问黑三、豆四:“两位大爷,刚才说美芹什么话了,吓得她菜也不敢给你们上了。”黑三挠挠头道:“没说什么呀!”豆四嘻嘻笑着说:“小丫头脸皮这么薄哟,我们真没说什么。”皮红心插嘴道:“他们问人家哪里人,要替人家介绍对象呢,这不算话呀?”黑三笑了,说:“这也算话?那赶明儿替你也介绍一个。”皮红心撇撇嘴道:“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对象。”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皮财福摇摇头说:“三丫头厉害着呢。”老板娘也笑着道:“小妹妹好可爱,我那表妹哪像你这么大方,一句话就能红到耳头根。”黑三不无感叹地说:“这样在城里怎么混?”一指皮红心,“这丫头能适应城里生活。”老板娘说:“美芹是知识分子,高中毕业,一时没找到差事到我这儿来帮忙的,以后请各位大爷多多关照。”黑三、豆四道:“好说好说。”

皮财福明显有了醉意,说:“散吧。”黑三、豆四说:“好,满堂红,吃碗饭就散。”各人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老板娘、姜美芹盛饭上来。

饭后,相互客气、握手,各奔各的道儿。醉乎乎的皮财福在皮红兵的搀扶下走回老街,皮红心跟在后面。三人踏上石板道时,老街小学的几十名小学生刚好加盟义务劳动队伍,大扫除显得热火朝天。

吴桂兰见皮财福醉酒回来,气得脸发白,提着扫帚迎上去骂道:“没灌死你,和不相干的人喝成这样。”又对皮红兵、皮红心瞪眼说:“扶他回来干什么,撂下闸塘算了。”皮红心不满地说:“要撂你撂好了,想叫我们做杀人犯不成。”皮红兵也喝了点酒,但没过量,傻站着没动。皮财福挣脱掉搀扶,站立不稳,却一把夺过吴桂兰的扫帚喊道:“说什么呢,不就扫地吗?来,我敬你两杯得了。”说罢扫起刚才扫过的街面,气得吴桂兰哭笑不得。刘英妹打趣道:“老皮不错嘛,醉成这样还来帮我们大扫除。”皮财福说:“你……你才醉成这样,我还能喝。”

王家姑站在原地不冷不热地看着皮财福,对吴桂兰道:“老皮跟什么人喝成这样?你扶他回家醒酒吧,甭将地面吐脏了。”皮财福洋洋得意地说:“跟你家亲戚豆……豆四,黑三喝……喝的,他俩都不是我对手。”刘英妹道:“唬,跟那两个没皮没脸的喝的呀。”王家姑哂笑着说:“老皮真是能人,刚到清江浦就和那两个能人叙上了。”吴桂兰显得难为情,撑着脸面道:“敢情那俩人跟你们是亲戚,我看他们和皮麻子臭味相投。”

刘英妹撇嘴骂道:“什么亲戚,狗屎一堆,黑三和刘彩娥家是邻居,那个黑能人,我们可不敢高攀。跟豆四家也多年不走动了,你没听说嘛,‘姨表亲,姨表亲,姨娘一死就断亲’,他们家跟老王已隔三代了。”

一群小学生拎着小桶、脸盆、抹布走过来,他们亲热地喊王家姑:“王奶奶好!”王家姑忙应答:“同学们好!辛苦了!”皮财福说:“咦,这些娃娃怎么不喊我皮老爹(祖父)?”说罢挥舞着双手嚷叫。

众人哄然笑起来。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从巷子里出来,看了一眼皮财福道:“哪来的酒疯子,赶快轰走。”吴桂兰羞红了脸,拖着老皮就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老皮挣扎,红兵也上来帮忙往大杂院拖。皮财福勾过头喊:“那老头说哪个是疯子?我要让他说清楚!”吴桂兰怒极,骂道:“说刘彩娥的,快走,猫尿没灌死你!”

皮财福挣扎着喊:“什么刘彩娥!我看就是说我皮麻子的!”大人、小孩子们笑成了一团。

118号王家笼子里的公鸡引吭高歌,将老街唱得光亮起来,将清江浦唱得光亮起来。新的一天来临了,小城人有的重复着昨天的生活,有的则开拓着新生活,大家都是普通人,过着鸡零狗碎的普通生活。但在这普通生活中,往往也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儿。这样生活便有了刺激性,不是颓废,就是激进,不是奋起,就是倒退,也许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么五花八门吧。

蒙蒙晨光中,王家姑起床,未及梳洗就走到对面王家,也就是她的娘家喊道:“他舅妈,刘英妹,他舅妈,今天把鸡笼关牢些,要是出了乱子,别怪我跟你不客气。”刘英妹在屋里不耐烦地答着:“行啦行啦,你都吩咐一百八十遍了,放你的一百八十颗心吧,过会儿我把鸡嘴缝起来,真要出乱子,全宰了给大家吃。”王家姑语调有点不高兴:“这话可是你说的。”刘英妹应声走了出来说:“我当然对自己的鸡子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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