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译序

在我们置身的这片土地上,美曾经是一种禁忌,这是今天的中国大学生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但这并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历史。1981年9月,我怀抱一个诗歌梦跨进了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的校园。那时,我们的文学教科书还停留在以政治图解文学、强调文学的工具作用和现实主义独尊的思维模式中。出于本能,我极其反感这种简单化的做法,于是,就在课下热衷于搜寻与之相逆反的所谓“消极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等倾向的作品阅读。找不到中译,我就直接借英文原版书来读,一旦读得来了兴致,也尝试着自己翻译一些。日积月累,我的笔记本中也攒下了不少诗歌的初译稿。记得当时翻译过的诗歌,除了文艺复兴时期和玄学派一些诗人的作品,最多的就是王尔德、华兹华斯和爱伦·坡的作品,各有三十来首。后来,偶有个别的翻译习作曾在刊物上发表过,其余的大多数则被锁进了抽屉。如今,承蒙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青睐,我得到了一个机会来修订当年那些青涩的译作,汇集成这部《王尔德诗选》,让它们重见天日,也算是对已逝的青春时代一个不乏唯美的纪念。

奥斯卡·王尔德是19世纪生于爱尔兰的文学奇才,他在诗歌、童话、戏剧、小说和批评诸领域都有骄人的成就。同时,他也是诗化人生、冲击时代道德底线的一个令人瞩目的先驱,是人类精神发展史上最具争议性的文化人物之一。他曾对纪德说过,“你想知道我生活中的伟大戏剧吗?我在生活中注入的是整个天才,而在我的作品中——注入的只是我的才能。”对照他的另一句话:“我生来是要出名的,没有美名,也会有恶名。”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他注入天才的生活一直颇遭非议,而仅仅注入了四分之一才能的作品却成为了世界文学史上流芳百世的杰作,正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1854年10月16日,王尔德出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是奥斯卡·芬戈尔·奥弗拉赫提·威尔斯·王尔德,后因读念和书写太长而被诗人有意简化掉了“芬戈尔”与“奥弗拉赫提”。父亲威廉·王尔德是耳外科和眼科医生,还是一名考古学专家,因为在人口统计方面做出了贡献而被授予爵士称号。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为人慷慨豪爽,同时也风流多情。母亲珍·弗兰西斯卡·艾尔吉是一位颇有文名的诗人,笔名“斯皮兰萨”,经常在家里举办沙龙,集聚了爱尔兰的一大批文人骚客。父母身上的某些基因也传承给了这位将来的唯美主义信徒。奥斯卡·王尔德是家里的次子,曾经有过一个夭折的妹妹。据说,母亲一直渴望有个女儿,在受到丧女的打击后,就把这一意愿移射到了小儿子的身上,因此,她就刻意给童年的奥斯卡穿漂亮的女装。或许,这一做法也多少培养了诗人对奇装异服的兴趣和潜在的同性恋倾向。

在《狱中书简》的自述中,王尔德告诉人们,他的人生有两大转折,其一是被父亲送到牛津大学,其二是被社会投入监狱。

王尔德少年聪慧,20岁不到就精通了法语、德语、拉丁语,曾多次获得学校的奖学金,深受老师们的赏识。在都柏林三一公学求学期间,他曾随同著名的古希腊文化研究者玛哈菲教授游历希腊、意大利等地,对古典艺术的美产生了异常强烈的兴趣。1874年,王尔德得到了一笔古典学科的奖学金,进入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这在满足了这位少年的虚荣心的同时,也鼓励了他在艺术道路上继续向前。在牛津期间,他先后选修过艺术评论家罗斯金和佩特的课程。前者被王尔德看做“英国的柏拉图”、“启示真善美的先知”、“一朵把信仰的芬芳散播在天宇之间的紫罗兰”,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但早期探究过“美的永恒规律”,呼吁世人以“美”来矫正现实中的“丑”。后者写过《文艺复兴》一书,他在书中认为美是人生唯一的目标,它与伦理思想格格不入。生命必有一死,但艺术可以让生命丰富和扩展,得到“更多的脉搏跳动”,因此,他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王尔德认为,佩特对其一生的影响殊为深远,正是这位导师给了自己充分的滋养和培植,“他把艺术的最高形式——美的严峻——教给了我”。

大学毕业以后,王尔德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之一——伦敦,期望在这里实现他的生活理想和艺术主张。在王尔德看来,“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背后议论更糟,那就是根本没有人议论你”。所以,不甘寂寞的他经常长发披肩,穿着一身专门定做的天鹅绒面料的礼服,露出饰有精美花边的丝绸衬衣,系着一根宽大的腰带,胸口别上一朵硕大的向日葵或百合花,下着缎子马裤和黑色长筒袜,旁若无人地出入伦敦的各种社交场合。王尔德知识渊博、谈吐不凡,时常以连珠式的妙语征服周围的听众。1882年,他到美国举行巡回演讲,在抵达美洲大陆时,傲然对海关人员宣称,“除了我的天才,其余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报税”。自负与率性由此可见一斑。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王尔德一边过着挥霍、奢华、夸张到近乎表演的生活,一边勤奋地进行火山喷涌式的创作,他接连推出了两本童话集、一本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以及剧本《莎乐美》、《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和《不可儿戏》等,同时还撰写了数量众多的随笔和评论。这些作品和文章不仅显示了王尔德作为英语文学史上第一流作家和批评家的天赋,也帮助他登上了声名的一个高峰,赢得了大批的崇拜者。

就是在这个阶段,王尔德走到了人生的第二个转折期。1895年,王尔德因同性恋事件被捕入狱。两年的狱中生活摧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身陷囹圄让高傲的诗人倍感屈辱,同时,监狱恶劣的生活条件也让他看到了社会最黑暗的一面,令他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以至于出狱后相当长一段时期,王尔德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1897年,为了改变处境,王尔德来到了巴黎。这时,最忠实地追随他的只有贫困与孤独,以及仍然狂放不羁的骄傲。在贫病交加之际,诗人悲愤地说道:“如果到20世纪我还活着,受不了的就不仅仅是英国了。”这似乎成了一句谶言。1900年11月30日,他因脑膜炎病死在寓居的阿尔萨斯宾馆。不过,他的肉体虽说不曾踏进新的世纪,其艺术精神却伴随他的作品在未来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谎言的衰朽》一文中,王尔德惊世骇俗地提出:“生活模仿艺术,生活事实上是镜子,而艺术却是现实。”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王尔德认为,生活实际是艺术的学生,并且是唯一的学生。艺术是我们日常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没有艺术的生活是乏味的,如同沙漠上的沙粒,琐碎而松散。生活是一种欠缺、一个过程,艺术是补偿,是完成的方向。对生活和艺术的这种理解使得王尔德的生活充满了意外,充满了传奇,充满了一系列有悖常情的细节,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诗歌、童话、戏剧和小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王尔德的作品早在“五四”期间就已被译介到中国,1915年,陈独秀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中将王尔德列为欧洲四大作家,与易卜生、屠格涅夫和梅特林克等量齐观。他在20年代引起了中国著名诗人、作家和学者,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杜衡、穆木天、巴金、梁实秋、沈泽民、张闻天、汪馥泉、潘家洵等人的高度关注,其主要作品几乎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介绍和迻译。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一阶段的翻译相对比较粗糙,随意增删的情况时有发生,译名多为意译,甚至有时根本不能还原。在当时的中国诗坛,王尔德及其唯美主义思潮引起了颇为热烈的共鸣,例如:著名新月派诗人邵洵美不仅身体力行创办了金屋书店和《狮吼》、《金屋》、《新月》等刊物,而且还公开在作品中描写“花一般的罪恶”和“颓加荡的爱”;“恶魔诗人”于赓虞则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魔鬼的舞蹈”、“骷髅上的蔷薇”。此外,“玫瑰”、“百合”、“鸽子”、“死亡”、“罪恶”等意象和用词,也一度成为最受中国诗人青睐的“舶来品”。

王尔德认为,美是一种超越功利的存在,艺术除了自身以外没有其他的目的。对这句话的理解,我们必须放在美和艺术的范畴内来思考。美,实际就是不断去除功利与实用的一种存在,它是对生命自由的还原。也就是说,这一主张实际是对伪道德外衣的剥除。另外,艺术本身应该有其自足的一面,正如政治学、伦理学和经济学各有自己的关注对象,艺术也需要确立自己的地界,如果在艺术内部还有指向其他方向的目的,无疑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这方面我们有过太多的教训,曾几何时,中国的文学和艺术就承担过不少非它们所能承受的重负。有鉴于此,我们不妨坚持一点“为艺术而艺术”。而凭借此点,读者或许也可以更深入地理解王尔德对艺术内部的思考及其实践的深刻性和前瞻性。

诗人是王尔德一生最看重的称号,他文学上最初的荣誉也来自诗歌。1878年,他获得了英国诗歌的“纽盖特奖”,当时他还是一名在读的大学生。从数量上看,王尔德并不属于那类高产的诗人,他一生所写的诗歌甚至还没有超过一百首。但他的诗歌在形式上却有着多样的尝试和贡献,其中既有格律严谨的传统商籁体(十四行诗),也有散漫的民间谣曲风格,还有法国式的三行体,以及西班牙的短歌体和普罗旺斯传统的小夜曲。在句式铺排上,王尔德既擅长运用如《安魂曲》、《玫瑰与芸香》和《林中》那样或轻柔或铿锵的短句,在明快的节奏中传达哀而不伤的气息;也能自如地操纵如《金银柳之恋》那样绵密的长句子,细腻地表现甜涩参半的复杂情感。另外,他也非常注意跟随文脉与语流来断句与换行,照顾到诗歌题旨和音韵之间的和谐表达,绝不拘泥于一格和陈规。这使得他的这些作品获得了很高的审美效果,适度变化而又不失整饬,华贵、靡丽而不艳俗,沉郁、伤感却依旧清新。

中国传统诗学讲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明确地指明了诗画之间相互渗透的渊源。王尔德的诗歌也有绘画的质感,其中烙有强烈的印象主义印痕,他善于以精简的文字捕捉倏忽即逝的意象,这无疑得益于跟著名画家惠斯勒的交往。惠斯勒给他的教诲是,天才总是远离人群的,他自己给自己制定法则。在艺术实践中,王尔德也是如此履行这位导师的教诲,刻意为喜爱的写作“创格”,其一部分以“印象”为题的作品就像是20世纪20、30年代美国意象派诗歌的先期试验,它们凸显的“风景”充分表达了布莱克以瞬间捕捉永恒、从一粒沙子中窥看世界的努力。他像一名成熟画家似的斟酌自己的词句,利用声音来调整光线的明暗,突出画面的强光部分,而以柔和的单词表现整个画面的阴暗部分,白色、蓝色、红色、黄色和绿色在流动的音响中依次出场,在色点的颤动中唤起人们朦胧、迷离的感受,进入回忆和梦幻的世界。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诗选的译文修订主要根据的版本是伊莎贝尔·莫莱编注、由牛津大学出版社(纽约)1997年出版的《奥·王尔德诗全集》,同时参考了克·阿塔洛娃编选的由莫斯科彩虹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英俄对照本《奥·王尔德诗选》。诗无达诂,译诗更是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作品。尽管我已竭尽自己的能力进行了润色与修订,但这些译作也仍然是不完美的。好在目前呈现的是一个英汉对照本,读者与方家对其中的谬误与缺失当可一目了然,因此,恳请诸君不吝赐教,让我们共同为贴近王尔德那一颗敏感的心灵及其创作而努力。这样,前述的那种不完美或许就可以作为小小的路标,标示出某个通往诗之完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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