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一八四二年家书

辑二 一八四二年家书

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

——家书摘录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与九弟身体清吉,家妇亦平安。孙男甲三体好,每日吃粥两顿,不吃零星饮食,去冬已能讲话,孙女亦体好,乳食最多。合寓顺适。

今年新正(新正:指新春正月。),景象阳和,较去年正月甚为暖烘。

兹因俞岱青先生南回,付鹿脯一方,以为堂上大人甘旨之需,鹿肉恐难寄远,故薰腊附回,此间现有薰腊肉、猪舌、猪心、腊鱼之类,与家中无异,如有便附物来京,望附茶叶、大布而已。茶叶须托朱尧阶清明时在永丰买,则其价亦廉,茶叶亦好。家中之布附至此间,为用甚大,但家中费用窘迫,无钱办此耳。

同县李碧峰苦不堪言,男代为张罗,已觅得馆,每月学俸银三两。

在男处将住三月,所费无几,而彼则感激难名。馆地现尚未定,大约可成。在京一切,自知谨慎,即请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七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二十二,奉到手谕,敬悉一切。郑小珊处,小隙已解。

男人前于过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来,念念改过,虽小必惩,其详具载示弟书中。

耳鸣近日略好,然微劳即鸣。每日除应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虽欲节劳,实难再节。手谕示以节劳、节欲、节饮食,谨当时时省记。

萧辛五先生处寄信,不识靠得住否?龙翰臣父子,已于十一月初一日到;布疋线索,俱已照单收到,惟茶叶尚在黄恕皆处。恕皆有信与男,本月可到也。男妇及孙男女等皆平安,余详于弟书。

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见强旺,二月一日开荤,现全复元矣,二月以来,日日习字,甚有长进。男亦常习小楷,以为明年考差之具,近来改临智永《千字文》帖,不复临颜柳二家帖,以不合时宜故也。

孙男身体甚好,每日佻达(佻达:调皮,戏闹。)欢呼,曾无歇息。孙女亦好。

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尔不胜。去岁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奸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

湖北崇阳县逆贼钟人杰为乱,攻占崇阳、通城二县。裕制军即日扑灭,将钟人杰及逆党槛送京师正法,余孽俱已搜尽。钟逆倡乱不及一月,党羽姻属皆伏天诛。

黄河去年决口,昨已合拢,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归,近因难觅好伴,且闻道上有虞,是以不复作归计。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

李碧峰在寓三月,现已找得馆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书,每月俸金二两,月费一千。

男于二月初配丸药一料,重三斤,约计费钱六千文。男等在京谨慎,望父母亲大人放心。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谕,俱悉一切,又知附有布疋、腊肉等在黄弗卿处,第不知黄氏兄弟何日进京,又不知家中系专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顺带也。

男在京身体如常,男妇亦清吉。九弟体已复元,前二月间,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写字养神,三月以来,仍理旧业,依去年功课。未服补剂,男分丸药六两与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补(峻补:猛补,大补。)。孙男女皆好,拟于三月间点牛痘。此间牛痘局,系广东京官请名医设局积德,不索一钱,万无一失。

男近来每日习帖,不多看书。同年邀为试帖诗课,十日内作诗五首,用白折写好公评,以为明年考差之具。又吴子序同年,有两弟在男处附课看文,又金台书院每月月课,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艺,不得不略为温习。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项房钱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过度,京城银钱比外间究为活动。家中去年彻底澄清,余债无多,此真可喜。

蕙妹仅存钱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窑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负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来文弱,何能习劳?后有家信,望将蕙妹家事琐细详书。余容后呈。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三月十一日发家信第四号,四月初十、二十三发第五号,第六号,后两号皆寄省城陈家。因寄有银、参、笔、帖等物,待诸弟晋省时,当面去接。四月二十一日接壬寅第二号家信,内祖父、父亲、叔父手书各一,两弟信并诗文俱收。伏读祖父手谕,字迹与早年相同,知精神较健,家中老幼平安,不胜欣幸。游子在外,最重惟平安二字。承叔父代办寿具,兄弟感恩,何以图报!

湘潭带漆,必须多带。此物难辨真假,不可邀人去同买,反有奸弊(奸弊:奸、诈的弊病。)。在省考试时,与朋友问看漆之法,多问则必能知一二,若临买时向纸行邀人同去,则必吃亏。如不知看漆之法,则今年不必买太多,待明年讲究熟习,再买不迟,今年漆新寿具之时,祖父母寿具必须加漆。以后每年加漆一次。四具同加,约计每年漆钱多少,写信来京,孙付至省城甚易。此事万不可从俭,子孙所为报恩之处,惟此最为切实,其余皆虚文也。孙意总以厚漆为主,由一层以加至数十层,愈厚愈坚;不必多用瓷灰、夏布等物,恐其与漆不相胶粘,历久而脱壳也。然此事孙未尝经历讲究,不知如何而后尽善。家中如何办法,望四弟写信详细告知,更望叔父教训诸弟经理家事。

心斋兄去年临行时,言到县即送银二十八两至我家。孙因十叔所代之钱,恐家中年底难办,故向心斋通挪(通挪:互相挪借钱财。),因渠曾挪过孙的。今渠既未送来,则不必向渠借也。家中目下敷用不缺,此孙所第一放心者。孙在京已借银二百两,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顾家耳。

曾孙兄妹二人体甚好,四月二十三日已种牛痘,万无一失。系广东京官设局济活贫家婴儿,不取一钱。兹附回种法一张,敬呈慈览。湘潭、长沙皆有牛痘公局,可惜乡间无人知之。

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宁波府及定海、镇海两县,今年退出宁波,攻占乍浦,极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静如无事时,想不日可殄灭也。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八日接到家书,系三月二十四日所发,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庆。四妹生产虽难,然血晕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则下次较为容易。男未得信时常以为虑,既得此信,如释重负。

六月底,我县有人来京捐官,言四月县考时,渠在城内并在彭兴歧、丁信风两处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吴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陈氏宗祠读书,定五才发蒙作起讲,在杨畏斋处受业,去年闻吴春岗说定五甚为发奋,今果得志,可谓成就甚速。其余前十名及每场题目,渠已忘记,后有信来,乞四弟写出。

四弟六弟考运不好,不必挂怀。俗语云:“不怕进得迟,只要中得快。”从前邵丹畦前辈四十三岁入学,五十二岁任学政。现任广西藩台汪朗,渠于道光十二年入学,十三年点状元。阮芸台前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县府试头场皆未取,即于其年入学中举,五十四年点翰林,五十五年留馆,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学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抚。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业之不精耳。两弟场中文若得意(得意:满意。此处指考试成绩尽如人意的意思。),可将原卷领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纪泽兄妹二人体甚结实,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苏滋扰,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弋,江宁、扬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

同乡王翰城告假出京,男与陈岱云亦拟送家眷南旋,与郑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队出京。男与陈家本于六月底定计,后于七月初一请人扶乩,似可不必轻举妄动,是以中止。现在男与陈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

正月间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转寄,俞后托谢吉人转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冈寄银寄笔,托曹西垣寄参,并交陈季牧处,不知到否?

前父亲教男养须之法,男仅留上唇须,不能用水浸透,色黄者多,黑者少,下唇拟待三十六岁始留。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详,嗣后更愿详示。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四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亲在省所发,内有叔父及欧阳牧云进制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感冒致恙,不药而愈,可胜欣幸。

高丽参足以补气,然身上稍有寒热,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务须斟酌用之,若微觉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强时和人丸药内服最好,然此时家中,想已无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单丸药之用否?若其不足,须写信来京,以便觅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试又不得志,颇难为怀,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虑。闻六弟将有梦熊(梦熊:以前称生儿子为梦熊。)之喜,幸甚!近叔父为婶母之病劳苦忧郁,有怀莫宣,今六弟一索(一索:即第一胎。)得男,则叔父含饴弄孙,瓜瓞日蕃(瓜瓞日蕃:比喻子孙满堂。瓞:小瓜。),其乐何如!

唐镜海先生德望为京城第一,其令嗣极孝,亦系兄子承继者。先生今年六十五岁,得生一子,人皆以盛德之报。

英夷在江南,抚局已定。盖金陵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据要害,不得不权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广东,曾经就抚,其费去六百万两。此次之费,外间有言有二千一百万者,又有言此项皆劝绅民捐输,不动帑藏者,皆不知的否。现在夷船已全数出海,各处防海之兵,陆续撤回,天津亦已撤回。议抚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两江总督牛鉴三人。牛鉴有失地之罪,故抚局成后,即革职拿问;伊里布去广东,代奕山为将军;耆英为两江总督。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将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国威不无少损,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晏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

孙身体如常,孙妇及曾孙兄妹皆平安,同县黄晓潭荐一老妈吴姓来,因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惨酷,求孙代为开脱。孙接至家住一日,转荐至方夔卿太守处,托其带回湖南,大约明春可到湘乡。

今年进学之人,孙见《题名录》,仅认识彭惠田一人,不知二十三上都进入否?谢党仁、吴光照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题名录》刻黄生平,不知即黄星平否?

孙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详,以后务求详明,虽乡间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写出,使游子如仍未出里门。各族戚家,尤须一一示知。幸甚!

敬请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余容后呈。

孙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有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静养?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日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借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以磨砺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竞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身心国家:修身、养性、冶国、齐家,即有关个人和国家之事。)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待,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壁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玩索:玩味索求。)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摒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

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常言: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酿。),我两个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无忝:无辱。)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身,难于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如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或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传食之客:即名士官宦所养之食客。入幕之宾:指居高官显爵之位者的幕僚宾客。),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科名: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取功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雍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专嗜:专门的嗜好。)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穷经:研习所有儒家经典著作。制义:为应付科举考试而作的八股文章。),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并骛:同时兼顾,此词有贬义。),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不啻:不止,不但,不异于。)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五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四弟来信甚详,其发愤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负薪:背柴,相传汉代朱买臣背着柴草时还刻苦读书。牧豕:放猪。相传汉代函宫一边放猪,同时还在听讲解经书。)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数奇:这里指命运不好,遇事不利。),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

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功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功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胸襟开阔的样子。),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符契:符合、契合。)。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贽:拜见师长时所持的礼物。)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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