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无伤
凉月满天
下班路上。
一只娃娃一样的小狗。
后来再细看,不对。它从院里跑出来,伸着鼻子东嗅西嗅,但是不好奇,神色是一种“希望不会有什么事吧”的安静。两排饱满的乳房,是个狗妈妈。就和人的妈妈一个样,不希望好的和坏的奇迹发生。
此前邻居就有这样一只小狗,每天到我们家蹭猫粮,比正牌猫主还吃得多。整天上蹿下跳,七蹦八蹦。直到有一天,我起早上班,正是初夏,它在楼前空地和地下室的窝里来回奔跑,尾巴后的毛稀湿稀脏,羊水淋漓——它生了。主人把它产在空地上的宝宝一只只挪到地下室,它就来回跑,跑到地下室,担心地面上还有孩子;跑到地面,又担心地下室的孩子,看得我好累啊。
狗宝宝刚满月的时候,它死掉了。兽医说是缺钙所致,它把营养都哺给了孩子们。也是,这么小的个儿头,奶着五个娃啊——这个世界上,还有缺钙而死的吗?到现在还记得它给小狗喂奶时的情景,躺在那里,任由娃娃们在肚皮上拱来拱去,踩它的脸,蹬它的鼻子。我探头去看,它抬头看我,一种疲惫而警觉的安静。
霎时心疼。
昨天带友人去荣国府参观,小小的院落一进、两进、三四进。20世纪80年代为拍摄电视剧《红楼梦》盖的楼宇,如今演林黛玉的陈晓旭已经西归,当初种的树亦长得郁郁葱葱。还有丛生的绿竹、爬满墙的藤蔓。斑驳的砖墙被雨淋得一道道黑白的痕,墙下一丛红红白白的花。薄薄的花瓣,伶仃的弱枝,在风中晃啊晃,一点点老给时间。
前日去农村,在人家土墙下开的有那么大一丛月季,怒枝横生,密密缀着艳红的花。想掐回去,舍不得它疼,看它在这里生长,又离不开眼睛。怜香惜玉,原本就是任怎样都觉得不好,不保险,怕它受委屈。那种强抱美人上床的不叫怜香惜玉,叫虎嚼蔷薇。
荣国府后园里也有月季,有那么一朵,不是艳红、粉红、淡红、水红,而是艳光四射的桃红。它怎么就那么敢开。
一边从记忆里捡拾花开片片,如拿一个水瓶盛开在梅花上的雪,我家的猫一边在我身边安睡。下午时光,浅紫色窗帘拉起半面,它仍把一只手抱住眼睛,团成一团,天塌不惊的安详。
属于我的美好时光。
这些时日过得不好,心如滚油泼雪,焦渴灼烫。可是仍旧爱这个世界。我若成了一缕灵魂,灵魂的世界里可以幻化出美仑美奂的景象,可是,景象里没有香味,没有触感。不像这有情尘世,漂亮人间。
狗是花,猫是花,日子是花,生命是花,灵魂是花。一切都当漂亮、安详,散发芬芳。
和一群友人又去野槐林赏槐花。去迟了,槐花已谢,沙上铺了一层花毯,一阵风过,纷纷扬扬,细小的花瓣就那么样花谢花飞飞了满天。一个朋友发现了一枯树根,撺掇我去跟它合影。过后把照片发了来,枯寂的树根和一个尚未老去的人,它也半蹲,我也半蹲。可是放大来看,触目惊心,我的背后是一片尖尖圆圆的坟。
花老在岁月里,风起于沟壑林丛。生命霎时寂灭霎时生。既然决定生在这个粗糙的现世,死也注定在这个尘世桩桩件件地发生。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欣赏山楂花:
“绿叶之上有几处花冠已在枝头争芳吐艳,而且漫不经心地托出一束雄蕊,像绾住最后一件转瞬即逝的首饰;一根根雄蕊细得好像纠结的蛛网,把整个花冠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我的心追随着,模拟着花冠吐蕊的情状,由于它开得如此漫不经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泼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着细眼在娇媚地摇晃着脑袋。”
又欣赏丁香花:“丁香树像一群年轻的伊斯兰仙女,在这座法国式花园里维护着波斯式精致园林的纯净而明丽的格局,同她们相比,希腊神话里的山林仙女们都不免显得俗气。我真想过去搂住她们柔软的腰肢,把她们的缀满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头顶捧到我的唇边。”
就是这样。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骂花厌花把花伤。实在看厌了这样那样的负面新闻,一个个倒在贪淫毒狠之下的生命,都是那恨花厌花的人造出来的孽债呵。
人说极致好看的情境,叫做无上美丽,又说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其实,人心哪有那么贪求,无非请求清平世界,美丽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