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朵桃花

相隔一朵桃花

我与林芝,仿佛只隔了一朵桃花的距离。

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落下,几千里路程,似只在倏忽之间,穿越而过,即刻触摸到了林芝的春意。

3月,寒意未尽。林芝的桃花已“夭夭”开放。村庄、街道、地头、湖畔、藏家的墙边,全被桃花布局。几十公里长的花道,渲染着季节变换的色彩。

林芝的桃花,不是寻常桃园里的那一种:红艳艳,挤挤挨挨,露着羞和怯;也不似江南的那一种:清秀柔美,文弱温溢。林芝的桃树是野生的,历经几十年、上百年、千余年风霜,树干高大、粗壮、挺拔,树冠如巨大的伞盖优雅地张开,满树花朵或粉红,或浅白,率性、大气、洒脱,当然也藏着脉脉深情。

林芝号称西藏的江南,地处雅鲁藏布江中下游,喜马拉雅和念青唐古拉山脉大度地将其拥揽入怀。其中,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像一扇窗户,将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送进这里。林芝的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四十七点六,植被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在林芝的近郊,有一处闻名遐迩的嘎拉村桃花沟,是最令人惊艳的所在:五百亩原生态桃林漫山遍野。嘎拉山昂然挺立,山坡、沟谷,一簇簇,一片片,一行行,千树万树,千朵万朵,密密匝匝,呼啦啦开得热闹妩媚,如醉霞绯云般地向远方延伸。

这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从山顶远望,枝条纷披的杨柳绿得正好,成片的青稞嫩芽勃发,尼洋河从山脚蜿蜒流过,岸边鲜艳的藏式民居掩映于绿色之间。还有远处雪山皑皑,水灵灵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气势磅礴与无限柔媚,满目苍黛与光华灼灼,都在蓝天白云的邀约下达到和谐。如此美景,似天边飞来的传奇。

浪漫的季节,面对桃花的灿然,本该怡然,可心里却突然涌出一丝心痛和忧伤——是对美丽易逝、难以抓住的忧伤。风起云涌之间,多少美景都将转眼成空。林芝的桃花,无论怎样绚烂,也终将随时光落去,悄然融入泥土。这样的结局,虽然知道它是世间常情,却终究在心底为之惋惜不已。正如桃花沟的山坡上,那条清浅流淌、名曰“西原渠珍”的溪水长廊。那是一百年前,一个藏族女子西原和汉族军官陈渠珍留下的故事。

西原是谁?西原是桃花沟附近的十六岁少女。在这里,她与入藏平叛的军官陈渠珍相遇。故事的开场充满浪漫与美丽。那一天,应是阳光灿烂的午后。陈渠珍至友人家做客。当时之境,应有桃花落英缤纷。艳若桃李的西原在一群少女的簇拥下,一起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策鞭疾驰、裙袂飘飞,在马经过立竿的时候俯身拔起,轻盈敏捷的身姿让众人大声叫好。她一气连拔五竿,精湛的马技让陈渠珍瞠目结舌,大为惊艳。遇到西原的那一年,陈渠珍二十出头,英武俊雅。两人的命运从此紧紧连在一起。

故事的过程惊心动魄。不久武昌事变,驻藏清军内乱。陈渠珍惧祸之将至,率一百余湘西子弟,从工布江达出发,取道羌塘草原,准备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返回内地,西原舍身相随。但队伍却误入歧途,迷困荒漠,断粮挨饿。更加煎熬的是弹尽粮绝之后日有死亡。昨日冻死的兄弟,成为今日烹煮的口粮。陈渠珍虽有武器,但对付天上的老鹰、地上的羚羊,却力有不逮。幸亏西原枪法精准,弹无虚发。她生死相随,一路上数度救他于水火。怀中,一小片牛肉,是她为他节省的。她说自己耐得住饿,而他要指挥队伍,不可一日无食。茹毛饮血的日子里,西原的笑,是寒夜中的灯火,给他以希望。

故事的结局却令人怅惘。绝地辗转七个月后,历尽千辛到达西安,全队仅七人生还。他们借住于友人的空宅,等候家中汇钱。此时西安流行麻疹,西原不幸染疾,一病而逝。临终前,她泣声对他说,西原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料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济,我死亦瞑目矣。说罢,溘然长逝。陈渠珍心如刀绞,号啕大哭。万里相随,一路相依为命。而他,连给她殓葬的钱都没有。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将十九岁的西原葬在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回到居所,室冷帏空,天胡不吊,泪尽声嘶,禁不住又仰天长号。”后来做了“湘西王”的陈渠珍,将这段痛彻心扉的岁月和西原的勇敢高尚,忠实写入《艽野尘梦》。书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时至今日,隔着辽阔的时空,犹可触到他当时肝肠寸断的痛。再后来,他逝于长沙。彼时,她已在另一个世界沉睡四十年。

如今的“西原渠珍”,正是今人对那一段凄美故事的美丽怀想。

林芝还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和他的诗,让我们感到美丽和凄婉。离八一镇不远处的尼洋阁民俗博物馆,我们见到了这位藏族最著名的诗人、人称“情歌诗人”的最初的背影。他出生于藏南的门隅地区,那里曾是林芝的领域。他的诗“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至今仍是林芝桃花节的宣传语。仓央嘉措的诗歌和短暂人生,让我们深深领悟繁华背后的挣扎和无奈。当初,这位被认定的转世灵童,身居清静庄严的布达拉宫圣地,却怀揣淡泊离世的深情,向往自由率性的凡间,“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正如有人所说,诸神把世界托付给了他,他却只想要回他自己。他成了黄金囚笼里最高贵的犯人,所以他的结局注定是个悲剧。

漫步在博物馆的历史烟尘之中,耳边似响起仓央嘉措的情歌《东山顶上》:“在那东方山顶,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渐渐浮现在我心上。”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诗歌,凝结了仓央嘉措深情而浪漫的表白,成为他爱的宣言。仓央嘉措的生命年轮止于二十四岁,他的诗歌却在人间获得了永生。爱与憎,苦与乐,感与悟,行与思,在他的诗歌里绵延生长。如今,我们一边品味着他的诗歌,一边满怀悲悯地期望,在天上的雕和地上猎人的重围中,他应该已经飞回到他的梦乡,不再觉得季节流转,人生悲凉。

蓝天、白云、雪山、草原,林芝美得纯净空明。去往措高湖的途中,几十公里长的路上,依然时时看得见桃花飘舞的模样。进入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之处,岸边又有一排排藏柳扑面而来,拳曲、遒劲、粗壮、伟岸,仿佛显尽人间的气势与沧桑。而路边一棵巨大的桑树更引我们遐思。这棵树是一千三百年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亲手种植的。只是而今树虽葳蕤,却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和亲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我们已无法猜想。只知道,风光浩荡的和亲队伍从大唐到吐蕃走了两年,文成公主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一路走,一路回望,一路流泪。传说中为了斩断思乡的念头,她打碎了唐太宗赐予的能看见故乡的镜子,但她流下的泪水汇成了河流。今天看来,她的和亲远嫁,永载在史册。可隔着时空的帷幔令我们忆起时还是有一丝心痛和感伤。一个人的美丽与生命转头逝去,荒远的西域能否耐得住她如花的流年?一首诗至今让我心有所戚,“去岁枯草犹存,今年桃花又开,多少人间事情,可以推翻重来”?

李煜有《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几句词道破了岁月的无情和美丽的来去匆匆。美丽,无论是人,是景,是物,因为易逝、难得、短暂,总是容易让人心动,令人惆怅忧伤。绮丽的色彩经不住朝飞暮卷,绿水会因风皱面,青山会为雪白头。

可美丽的东西易逝,美丽的物件难得,更警醒我们要抓住当下,学会珍惜。细细思量,真正美好的事物并不是真的随风而去。桃花的凋落,是化作春泥更护花,来年依旧笑春风。西原渠珍的故事代代流传,那是一个藏家女子对一个汉家男子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感情,不断地被崇敬,被景仰。这样的深情,在今天这样一个充满变动的时代珍贵无比,意味深长。文成公主的和亲之举更是促进了民族的进步和谐。如今的西藏,始终绵延着各民族蓬勃共进的声响。那么多的美丽,尽管早已不再,犹如我们目送一剪寒梅随流水而下,唯余慨叹欷歔,但又如一枝梅花在早春寄走,让我们收入了无尽的诗意时光。

所以,美丽易逝,但并非徒有感伤。岁月如梭,人生若白驹过隙,秉持一种信仰,一种坚守,葆有一份美丽的情怀,便能在内心里找到永恒的美好,开阔出锦云般的又一方天地。

为美丽而忧伤,其实也不意味着人生的消沉,它只是使人保持一种清醒,对天地万物格外敬惜,保持对人生过往的透彻反思。知道有太多的东西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会格外珍惜,从内心的萌动,到情感的勃发,会为了抓住美丽而奋起。从这样的角度而言,这忧伤是惋惜之后的希望,是美丽萦绕于心的旷达。这忧伤,便也成了一种美丽。

正如今日的林芝,尽管有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写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景;有西藏江南、雪域明珠的美誉;有多民族的相融和谐;有极好的人文景观、生态示范;当然也有不便的交通,经济尚欠发达等遗憾。不过林芝人的向往与坚守,创造与奋起,终将使这里成为一切浪漫幻想的开始,无边春意勃发的起点。在这片激情涌流的土地上,所有的美丽都不会是风中传奇,都将在岁月中凝成挺拔的身影,由悠远走向辽阔,由苍茫走向深邃。更似林芝的桃花,阅尽高原不尽的沧桑,浸润雪域虔诚的信仰,以雄浑昂扬之姿,向我们讲述着永久的美丽与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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