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

路途

严格算起来,我比太平洋屋脊步道年长了恰好15天的时间。我出生于1968年9月17日,而步道是在同年的10月2日由国会的一项法案正式命名的。这条步道其实早就存在,只是路线迟迟没有敲定。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一群徒步旅行者和户外运动爱好者就开始着手打造一条连接墨西哥和加拿大的步道。从那时起,人们便开始为这条步道拼接和开拓路线。1968年,太平洋屋脊步道被正式命名,直到1993年,步道才最终完成。而差不多整整两年后的一天清晨,我在将我划伤的约书亚树的簇拥下迎来了旅程中的第一个清晨。在我看来,这条步道并不像只有2岁大的样子,也不像我的“同龄人”,而是有一种古朴感,包含着一种无所不知的大智慧。我的一切喜悲,在这条步道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浮云。

我在拂晓时分就睁开了眼睛,但却一直赖在睡袋里阅读旅行手册。虽然已经补充了12小时的睡眠——至少我躺下的时间有这么长——但我仍然感到昏昏沉沉,直到一个小时后才勉强地坐起身来。昨夜的风一阵阵地且狂暴地敲打着帐篷,偶尔刮得靠头一边的帐篷篷壁迎风狂舞,害得我一整夜不知醒了多少次。黎明前的几个小时,风才逐渐停歇下来。但取而代之的寂静,却如将我的形单影只昭告天下的大喇叭一般,扰得我辗转反侧。

我钻出帐篷,缓缓地直起身来,肌肉还因昨日的徒步旅行而隐隐作痛,踩在沙石上的赤脚显得那样娇嫩。我仍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些早餐。我把两勺名叫“升级牛奶(Better Than Milk)”的豆奶粉舀到一个水瓶里,加水搅拌后倒入即食燕麦片。它的味道并没有好过牛奶,甚至更糟,简直淡而无味,和啃草叶没什么区别。我的味蕾仿佛集体大罢工了似的,而我仍然一口一口地逼着自己往下咽,因为我必须得为一天的旅行补充足够的能量。我把水瓶里剩下的水喝光,然后笨手笨脚地用在我手中“咚咚”翻动的储水袋把水瓶再次灌满。根据《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辑:加利福尼亚州》上的信息,我现在距离最近的水源金橡泉还有大约13英里远。虽然昨日表现欠佳,但我仍打算在今天赶到水源处。

我强挤硬塞地把背包装得不剩一丝余地,用蹦极弹力绳把剩下的物品绑在背包的外侧,接着,又用我在旅馆里发明的那一套程序把背包背在身上。从准备到出发,我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刚一上路,我就在离我扎营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小摊粪便,颜色黑黑的,像是焦油一般。这是鬣狗留下来的——至少我希望是——还是美洲狮的呢?我在沙地上寻找脚印,但却一无所获。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鼓起了勇气,准备面对从鼠尾草丛和石块中探出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脸。

我继续上路。虽然被那摊粪便吓了一跳,但我却越走越轻松;虽有背包的重负,而我的步伐却越来越矫健。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应付自如的潇洒,而这感觉不到15分钟便土崩瓦解了。我向高处爬啊爬啊,穿行在石块遍布的山间,沿着步道缓行而上。每迈出一步,背包的支架便会因为重压而在我身后嘎吱作响。背部和双肩的肌肉已绞扭成了紧绷的硬结,火辣辣的。每走一段路,我都得停下来用双手支撑在膝盖上,暂时减缓双肩上的负重,然后再蹒跚地继续前行。

正午时分,我已经爬到了6000多英尺高的山腰上,气温渐渐变凉,太阳也骤然躲到云层后不见了踪影。昨天我还在沙漠中挥汗如雨,而现在我却一边吃着蛋白质能量棒和杏干组成的午餐,一边瑟瑟发抖。被汗浸湿的T恤贴在背上,冷飕飕的。我把羊毛衫从衣袋里找出来穿在身上,然后便躺在防水布上小憩几分钟。谁料,我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落在脸上的雨点将我唤醒,我看了看表,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我没有做梦,也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仿佛有人从身后用石头把我砸晕了似的。坐起身后,我发现自己被包围在层层雾气之中,能见度只有几英里。我抓紧背包带,在细雨中继续前进。而每走一步,我的整个身体都好似在深水中跋涉一般沉重。我把T恤和短裤卷起来,本想垫住臀部、背部和肩膀上被背包磨得生疼的地方,谁知却适得其反。

夜幕降临,我继续向山上爬着。除了眼前,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对蛇的惧怕并没有像昨天那样纠缠着我,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想什么“我可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徒步旅行呀”,也没有琢磨“我这是把自己逼到什么道儿上啦”,只是一门心思地前进。我的大脑犹如一个水晶般明澈的花瓶,其中只装着“前进”这一个想法,但我的身体却恰恰相反,像极了一包崩碎的玻璃,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我的痛处。我数着脚步,以求分散自己对疼痛的知觉,每数到100,就在心中清零,然后默默地接着从1开始数下去。如此以100为单位的计步法,果真让我的旅途变得不那么难熬了,似乎我只用完成眼前的这100步便可以安心了。

在爬山的过程中,我逐渐悟到我对山的认识是多么浅薄,我甚至分辨不出我是走在一座山岭上,还是走在由一系列山坡连成的山脉上。我成长的地方山并不多,虽然我也攀爬过几座山,但只是在白天沿着游人如织的山路游玩罢了。山于我而言,只是硕大的土坡而已。但这认识太过片面了,我现在才意识到,山坡其实有其层次、充满变化,是难以名状而无以比拟的实体。每当我认为自己已经到了一座山岭或一条山脉的顶点时,我总会发现自己的判断为时过早了。即使眼前首先出现的是一小段斜坡,而山势也会逗人似的往下延伸一段,但往上的路却看似没有尽头。于是我继续向上爬,直到爬上真正的山顶。之所以确定这是山顶,是因为这里有雪。这雪并不是地上的积雪,而是从天而降的薄薄的雪片,狂风卷着这雪片,在空中纷飞狂舞着。

我从没料到会在沙漠中看到下雨,更不用提下雪了。在我成长的地方,山上是没有沙漠地带的,虽然我有过几次白天在沙漠中徒步旅行的经历,但我对沙漠的认识还很肤浅。我认为,沙漠就是干燥炎热而多沙的地方,是蛇蝎和仙人掌的地盘。但是我错了。沙漠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它和山川一样,也是层次清晰、繁复多变的。在踏上旅程的第二天,我意识到,我这次崭新的体验,的确是无可比拟的。

我踏入了全然陌生的新疆界。

让我始料不及的,不只是我对山川和沙漠的新的认知。尾骨、臀部和双肩前的皮肉被磨出了血,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通过内容详尽的旅行手册上的信息,扣去路上多次停下休息的时间,我今天的平均时速还不到每小时1英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为这次太平洋屋脊步道之行做计划时,我本打算在整个旅途中每天坚持走14英里的路程。但实际算下来,在大多数时间里,我每天行进的路程需要多于14英里,因为在旅途中我打算每过一两周都要用一天的时间停下来做休整。但在踏上步道之前,我从没把我的身体素质和步道严酷的环境纳入考虑范围。

我有些慌了神,匆匆往山下走去。渐渐地,白雪变成了水雾,水雾渐渐散去,变成了远近群山上温和的绿树和棕土,那错落有致的坡度和棱角分明的轮廓,在苍天的映衬下格外惹眼。在行进的过程中,入耳的唯有皮靴在沙砾地面上咔嚓作响的声音,以及那快要把我逼疯的背包支架发出的嘎吱声。我停下脚步,摘下背包,找到支架上可能发出摩擦声的源头,用润唇膏一阵涂抹,然后继续上路。孰料,刚才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我大声说了几个词,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距离和那个送我来步道的男人道别,仅仅过了48个小时多一点儿,但在我看来,那一刻仿佛离我有一周那么遥远。我的声音突兀地回响在空中,显得有些奇怪。我总觉得马上就能遇到别的徒步旅行者了,却迟迟不见人影。但一个小时之后,我便体会到了独自一人的方便,因为我突然有了内急之感。虽然我脑中浮现出“上厕所”几个字,但在步道上,所谓的“上厕所”其实就是指在没有坐便器的支撑下蹲下去,在自己挖的洞里解决问题。那把写着“挖!我喜欢!”、被我绑在背包腰部固定带上的不锈钢泥刀,终于盼到了大显神威的时刻。

我并不喜欢这样上厕所,但这是徒步旅行者解决内急的方法,所以我只得遵守行规。我继续往前走,找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安全的地方,从那儿往偏离步道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取下背包,把泥刀从刀鞘中抽出来,冲到一丛鼠尾草后面开始挖洞。地面的石块挺多,泥土泛着米褐色,看上去硬邦邦的。在这样的地面挖洞,简直就像在试图开凿大理石灶台一般,砂石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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