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
《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今案《仪礼》与安上治民有关,《周礼》则经国家、定社稷之书也。《周礼》初出曰《周官经》,刘歆始改称《周礼》,然《七略》犹曰《周官》,《汉书·艺文志》仍之。马融训释之作,亦称《周官传》。至郑康成以《周礼》名之,合《仪礼》《小戴记》为三《礼》。三“礼”之名,自郑氏始。今若以《大戴礼》合之,当称“四礼”。称“三礼”者,沿郑氏注也。
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称刘歆末年,知周公致太平之迹俱在《周官》。然当时今文家不肯置信,林硕以为黩乱不验之书,何休以为战国阴谋之书。今观《周礼》,知刘歆之言不谬。惟其书非一时一人之作,盖如历代会典,屡有增损。创始之功,首推周公。增损之笔,终于穆王耳。
今《逸周书》有《职方篇》,为穆王时作。而其文见于《周礼·夏官》,知周公以后、穆王以前,《周礼》一书,时有修改。穆王以后,则未见修改之迹也。何以言之?曰,《周礼》司刑掌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合二千五百条。而穆王作《吕刑》,称五刑之属三千,较《周礼》多五百条。《吕刑》别行,以此知穆王晚年,已不改《周礼》也。《左传》子革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今《穆天子传》真伪未可知,然穆王好大喜功,观《职方氏》一篇可知也。《职方氏》言中国疆域,东西南北,相距万里。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依此推算,自王城至藩服之边,东西南北均五千里,为方万里,积一万万方里。蛮服以内为九州,以外为蕃国。九州以内,方七千里,积四千九百万方里。非穆王之好大,何以至此。《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是周公作洛时,无所谓要服。《康王之诰》称庶、邦、侯、甸、男、卫,亦无要服。不特此也,汉人迷信《王制》。《王制》曰:“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郑注云:“大界方三千里,三三而九,方千里者九也。其一为县内,余八各立一州,此殷制也。”余谓夏制不可知,殷制则不止方三千里。《酒诰》曰:“自成汤咸至于帝乙,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罔敢湎于酒。”是周初之制与商制无甚差异,皆侯、甸、男、采、卫五等,无所谓要服也。要服本为蛮服,不在九州之内。穆王好大喜功,故《职方》之言如此。《大行人》朝贡一节,与《职方氏》相应,当亦穆王所改。若巾车掌公车之政令,革路以封四卫,木路以封蕃国,可见周初疆域,至卫服而止,无所谓要服,此穆王所未改者也。夷、镇、藩三服,地域渺茫,叛服不常,安知其必为五百里?要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东西七千里,九州之大,恐无此数。
今中国本部,最北为独石口,当北纬四十一度半。极南至于琼州,当北纬十八度。其中南北相去二十三度半,为里四千七百,周尺今不可知,若以汉尺作准,汉尺存者有虑篪尺,虑篪尺一尺,合清营造尺七寸四分。尺度虽古今不同,里法则古今不异。古之五服六千里,以七四比之,当四千四百四十里,与今四千七百里不甚相远。穆王加要服为七千里,以今尺计之,则为五千一百八十里,较今长三四百里。此由今中国本部,北至独石口。而古者陕西北部之河套亦隶境内。河套之地,于汉为朔方、九原、定襄。如并朔方计之,当有五千一百八十里,恐穆王时疆域亦未大于今日也。《汉书地理志》:“郡县北至朔方,南至交趾。”而云南北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以今尺七四比之,有九千六百余里。自朔方以至日南,亦无此数。
自此以后,言地域者,皆称南北万里,东西九千里。其实中国本部无此数,此后世粗疏,更甚于《周礼》也。测量之不精,自周至明,相差不远,惟周人不甚夸大,汉以后夸大耳。
测量之法,古人未精。西晋裴秀作官图,盖尝测量矣。所以不准者,以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也。唐贾耽作《华夷图》,及关中、陇石、山南、九州等图;至宋,略改郡县之名,刘豫阜昌七年刻之西安,一曰《禹迹图》,一曰《华夷图》,今尚完好。贾耽之作,亦由测量而来,然亦未准者,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一也;未免夸大,二也。北极出地之法,周人自未之知。因其不夸大,故所言里数与今相差不远耳。
管仲治齐,略变《周礼》之法。《小匡篇》及《齐语》并载桓公问为政之道,《管子》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远绩,以成其名。”《周礼》至穆王乃定,此亦一证。又,《周礼》萍氏掌国之水禁,几酒、谨酒。其法不甚严厉,其职殆如今卫生警察。如言《周礼》之作在周公时,则萍氏显违《酒诰》之文。《酒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不仅几酒、谨酒而已。此亦可见《周礼》之屡有修改,盖百余年中,不知修改若干次矣。
六官之制,古无异论。清金鹗作《求古录礼说》,言六官之制,实始于周。《曲礼》云:“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此与《周官》不同,当为殷制。又云:王者设官,所以代天工,故其制必法乎天。三公以法三光,五官以法五行。引《左传》云:“五行之官,是谓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明自少皓、颛顼以来皆五官。余谓少皓、颛顼之制,确为五官。前乎此则未可知。至商,恐已六官矣。《曲礼》之言,不知何据。郑注《礼记》凡与《周礼》不合者,皆曰夏殷之制。其实五官是否确为殷制,不可知也。余谓,与其据《曲礼》,不如据《论语》。《论语》云:“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三年。何必高宗,古人之皆然。”此所谓冢宰,当如《周官》之冢宰,为六官之首,否则,百官何以听之。冢宰于《周礼》曰太宰。太宰之名,不见虞、夏之书,殆起于商。《说文》云:“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从宀,从辛。辛,罪也。”具食之官,见于《左传》者曰宰夫,或曰膳宰。《汉书》有雍太宰,为五时具食上官。宰,本罪人之称,庖人具食,事近奴隶,故以“宰”为名。然太宰、小宰,位秩俱隆,而被宰名,当自伊尹始。《吕览·本味篇》称伊尹说汤以至味,极论水火调剂之事,周举天下鱼肉菜果之美,而结之曰:天子成则至味具。《史记·殷本纪》亦谓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二家之说,与《孟子》“伊尹以割烹要汤”符合。据《文选》李善注引鲁连子曰:“伊尹负鼎佩刀以干汤,得意故尊宰舍。”盖伊尹参与帷幄之谋,权势虽尊,本职则卑。后以其功高而尊宰舍,故有太宰、冢宰之名耳。又《商颂》称伊尹为“阿衡”,《周书》曰“保衡”。保阿,女师也。阿,《说文》作“妿”,在女子曰保阿,在男子亦曰阿衡、保衡,其为媵同也。伊尹为媵臣,故尊保阿。伊尹为庖人,故尊宰舍。此说虽为孟子所不信,然其为实事至明。周因殷礼,故设太宰之官。今观太宰所属之官,与清之内务府不远。惟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太府掌九贡、九赋、九功之贰,以受其货贿之人,为与国计有关。自余宫殿之官如宫正之属,禁掖之官如内宰之属,饮食之官如膳夫之属,衣服之官如司裘掌皮之属,皆清内务府所掌也。
周官三百六十,太宰所掌六十,位秩最崇。然治官之属,仅司会、大府为有关于国计者,以太宰本之殷制而来,其本职不过《周礼》膳夫、内宰二官。由饮食而兼司衣服,由禁掖而兼司宫殿。是故周官太宰无所不掌,而属员仍冗官耳。后儒不明此理,谓周公防宦官用事,故立此制。不知宦官用事,必不在贵族执政之世。周公时贵族执政,断无防及刑余擅权之理也。由此论之,天官冢宰,周袭殷制,后世未必可法。至春官宗伯主祭祀,非今之要职。地官司徒掌地方行政,兼司教育,如今内务、教育两部。夏官司马掌行军用兵,如今军政部。秋官司寇掌狱讼刑法,如今之司法部。皆立国要典,可资取法者也。
何以汉儒谓《周礼》为黩乱不验之书也?以汉初经师之说,与《周礼》不同,故排弃之耳。《马融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案马谓秦烧《周礼》独悉,其言太过。秦所最恶者为《诗》《书》,而不及《礼》。孟子曰:“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可见《周礼》自七国时已不甚传,虽以孟子之贤,犹未之见。故其言封建与《周礼》全异。汉初儒者未见《周礼》,而孟之说流传已久,故深信不疑。又以贾谊有众建诸侯之论,故虽见《周礼》,亦不敢明说。
周之五百里,为今三百七十里。其封域不过江浙之一道,川云之一府。汉初王国之广,犹不止此。夏、商二代,封国狭小,故汤之始征,四方风靡。文王伐崇戡黎,为时亦暂。以四邻本非强大,故得指顾而定之也。《逸周书·世俘解》称武王翦商,灭国六百余。若非小国寡民,安得数月之间灭国六百余乎?周公有鉴于此,故大封宗室,取其均势,以为藩屏。其弊至于诸侯争霸,互相争伐,而天子不能禁。以视武丁朝诸侯有天下如运诸掌,本末之势,迥乎不同。由此可知商代封国尚无五百里之制也。贾谊患诸侯王尾大不掉,故不肯明征《周礼》。惟太史公《汉兴以来诸侯年表》云:“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汉书·韩安国传》,王恢与安国论辨,称秦谬公都雍,地方三百里。并与《周礼》相应。盖史公但论史事,王恢不知忌讳,故直举之耳。然《孟子》之言,亦未为无据。周之封建,有功者,视其功之高下以为等级,无功则封地狭小。滕、薛皆侯国。滕,周所封。薛,夏所封。考其地不出今滕县一县,犹不及《孟子》所言之“百里”。齐、鲁、卫、燕,亦皆侯国,而封域不止四百里。盖于鲁、卫为褒有德,于齐、燕为尊勤劳,其地皆去周远,亦所以固吾圉也。以此知五百里、四百里之制,不过折衷言之,非不可斟酌损益也。明乎此义,则可知《周礼》非黩乱不验之书矣。至谓《周礼》为六国阴谋之书者,汉人信《孟子》,何休专讲《公羊》,故有此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