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沙山

九、沙山

房舍前面的这座沙山,是我儿时的乐园。

只见它威威赫赫地横在那里,拄天拄地,遮云蔽日。上面长满了树木,杨柳榆槐,还有人们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树种,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杈桠枝叶,都交结在一块了。

说来也令人纳闷,这里本是一片平原旷野,附近既没有沙漠,又没有丘阜,这沙山是怎么形成的呢?上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这么多的大树呢?我问父亲,父亲摇头说不知道。这使我对他这个号称“天下知”的角色,减少了几分崇拜。

于是,我就自己钻到树林中去“格物”。你看那树,粗的要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大碗口。整日里,没拘没管,任着性子长,眼看就要顶天了,可它还是不停地往上拔高。它们倒是活得自在,愿往高里长就往高里长,愿往斜里伸就往斜里伸,不想高长、斜伸的,就自己往粗里憋,最后憋成个胖墩子,也没有人嫌它丑。

听人说,沙山上的树,根须扎得特别深,为的是能够接上水分。也正因为这样,年年刮大风,大风掀开了茅屋顶,吹动了场院里的石磙子。常言说“树大招风”,可是,高高的沙山上,却从来没有一棵大树被刮倒过。经过多年的水冲风蚀,有的树根裸露在沙土外面,弯七扭八的,像老爷爷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面也不影响生长,树干照样钻天插云,枝叶照样遮荫蔽日,生命力真是够旺盛的了。

春天来了,杨花、柳絮、榆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织成一片烟雾迷离的空濛世界。清晨起来一看,家家院里院外都是一片洁白,恍如霜花盖地,雪压前庭。父亲早早起来,手把着长长的竹扫帚,从院里扫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现在回忆起来,还仿佛在耳边喧响。

再旺盛的树上也有枯枝。严冬季节,庄户人脚上绑着皮靰鞡,手里攥着一条拴着铁坠儿的长长的麻绳,踏着厚厚的积雪,攀上了沙岗子,见到枯枝,就把带着铁坠儿的绳索抛上去,轻轻地纽个结,然后猛劲一拉,只听“咔嚓”一声,枯枝就下来了。当地人叫做“扯干枝儿”,背回家去,便成了最好的烧柴。

只有一棵老树却是谁也不去动。老树长在沙山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冈之上。说是树,其实已经没有一个青枝嫩杈了,只剩了一棵几搂粗的树干,撑着几个枯朽的枝桠。树干上有个门洞似的大窟窿,残存着火烧过的痕迹。听老辈人讲,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过去树洞里藏着一个狸子精。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黄狸,把大树也劈开了,树身着了火,当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山上,贪看蚂蚁倒洞搬家,竟忘记了回家吃午饭,母亲在沙岗下面连声地喊。还没等我走下来,黑压压的云头,就从西北方向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隆隆的雷声响过,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沙山似乎都燃烧起来。霎时,一阵狂风挟着瓢泼暴雨倾洒下来。我慌乱地滚下沙山,跑回院子里,然后爬上炕头,把鼻子顶在窗玻璃上,便见来路上已经被雨浇得冒了烟儿了。沙山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个数,模糊了轮廓,乍看像是一座铁山,偶尔闪亮一下,接着便是震天的雷响。院子里,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上跌落下来,像开了锅似的冒着泡儿,然后,滔滔滚滚地向房门外涌流出去。

待到雨过天晴,出了太阳,树叶显得分外浓绿,分外光鲜,亮晶晶的,像是万万千千的小圆镜悬在空中。只是树下却乱糟糟的,这里那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干枝,许多鸦巢倾坠了下来。当时正赶上鸟类哺育期,一些光秃秃的鸦雏摔死在地上,令人惨不忍睹。

小时候,气温比现在低,冬天里雪很多,三天两头一场。人们早早地就封上了后门。外面还用成捆的秫秸夹上了迎风障子。夜间,北风烟雪怒潮奔马一般,从屋后狂卷到屋前,呜呜地吼叫着,睡在土屋里就像置身于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过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门,只好一点一点地往外推着,一时半刻挤不出去。有个绰号“二愣子”的年轻人,找个窍门,把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打开,从窗户跳出去清除积雪。结果,半截身子陷进雪窝窝里,好长时间挣扎着、爬不出来,险些冻伤了手脚。

每逢大雪天气,起来最早的往往都有丰盛的收获。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门,一溜烟似的向沙岗下面的一排秫秸垛跑去。干什么去呢?《正大综艺》的主持人,可以发动观众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会猜测他是去解手。错了。

原来,秫秸垛南面,向阳背风,暴风雪再大也刮不到这里,于是,便有许多山雉、鹌鹑、野兔跑来避风。由于气温过低,经过一宿的冻饿,它们一个个早都冻麻了腿爪,看着来人了,眼睛急得咕噜咕噜转,却趴在那里动弹不得,结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猎物。

雪天里,沙山最为壮观。绵软的落叶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上面矗立着烟褐色的长林乔木,晚归的群鸦驮着点点金色的夕晖,“呱、呱、呱”地噪醒了寒林,迷乱了天宇,真是如诗如画的境界。

沙山前面向阳的地方,是一片沼泽地。清明一过,芦苇、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绿锥锥儿。蜻蜓在草上飞,青蛙往水里跳,鸬鹚悠然站在水边,剔着洁白的羽毛,或者像老翁那样,一步一步地闲踱着,冷不防把脑袋扎进水里,叼出来一只筷子长的白鱼。五六月间,蒲草棵子一人多高,水鸟在上面结巢、孵卵,“嘎嘎叽”、“嘎嘎叽”,里里外外,叫个不停。春、夏、秋三个季节,各种水禽野雀转换着栖迟,任是再博学的人也叫不全它们的名字。到了朔风吹过,芦花伴着霜花,像雪片一般飘飞着,于黄叶凋零之外,又装点出一片缥缈的银白世界。

再往前走,一个名叫“南泡子”的湖塘横在眼前,汪洋一片。对于我们这些顽童,这原本是极富诱惑力的;但是,谁也不敢下去洗澡。大人告诫:泡子里面有锅底形的深坑,一脚踏进去,“出溜”一下就没了脖儿。还有一种大蚂蟥,见着小孩儿的细皮嫩肉,就猛劲儿往里叮,扯也扯不出来,直到把血吸干为止。

当然,沙山最有趣的,还是它那白里透黄、细碎洁净的沙子。这是当地的土特产。用处可多着哩。舀上一撮子放进铁锅里,烧热了可以炒花生、崩苞米花。磨得锃亮的锅铲,不时地搅拌着,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放在嘴里一嚼,不生不糊,酥脆可口,那味道儿,走遍了天涯也忘怀不了。

遇上连雨天,屋地泛潮了,墙壁呀,门框呀,都湿漉漉的了,潮虫也乱乱营营地满地爬了。只要把沙子烧得滚烫,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扫,地很快就干爽了。各家盘炕时,总要往炕洞里填进许多细沙。热量积存在沙子里,徐徐地往外散发,炕面便整夜温乎着。

细沙还能治病。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年人,身子骨常常酸痛,夏天找一处向阳的沙滩,只穿一个裤头,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满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脑儿,都溜到爪哇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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