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人

等待的人

人始终不会孤单。从物质上说从来不孤单,在任何地方。人总是在某一个地方,他会听到厨房的声音、电视或收音机的声音、附近住房和整个大楼里的声音。尤其是当他从来不要求我总是要求的那种安静。

——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

杰克·吉尔伯特说,我们是世界上仅有的知道春天即将到来的生命。我想,他说的是盼望。其他生命也能感知气温的变化、光线的偏移——诸如此类。但人类会盼望:带着强烈的情绪预言某件事物的来临。

看完所有侦探剧之后,我开始读一些阿尔托和塞克斯顿的诗,听一个偶然发现的找不到任何介绍的独立音乐人的歌,因为扉页的一句引言,答应翻译一本完全陌生的书。继水仙之后,梅花也开了,坐在像高墙一样的电脑前面,我能感觉到春天从窗户外不断涌进来,带着几乎暴力的无情的生机勃勃。我开始明白生与死是一回事,不是反义词,而是同义词:你对两者都无能为力,无法抵抗也无法逃脱。

塞克斯顿说诗歌才是死亡的对立面。所以我读着她关于死亡的诗,抵御死亡渗进生命的恐惧,是恐惧将两者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如此说来,恐惧和爱也是同义词,它们同样强烈,同样消弭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我发现自己非常容易轻信,同时也非常固执。但轻信和固执不是同义词,它们只是拥有同一个近义词:无知。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带在行李箱中的唯一一本小说是西蒙·范·布伊的《偶然天才故事集》。西蒙的温柔是永远能让你相信人性拥有值得信任和赞许的部分,美好的部分。这种告知有助于读者维持内心的秩序。

这本书里有很多破碎的人,但他们全心全意去做的是修补他人的遗憾。西蒙在这本书里用七个故事告诉我们,只有通过拯救他人的不幸,我们才能拯救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爱的可能,从而看见希望。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个春天的到来,带着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清醒、足够的哀恸,以及足够的温柔?

事情总会有转机。比如翻译一本书,无论开头如何艰难,只要坚持到一万字,脚下的路就会变得平坦起来。当然所有的荆棘和阻碍依旧存在,因为作者的风格将贯彻始终,只是你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形状和气息,开始觉得艰难也是景色动人的组成部分。

好在是年末,照例要和朋友们见面,搁浅的译者得以喘息。出门时我在袋子里装上几本书,从地铁看到咖啡馆、餐厅。迟到的朋友不停道歉,但有书看,等人远远算不上什么令人难受的事。

这几年最大的改变是我已经不再介意别人迟到了,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朋友。尤其是朋友。成年人的聚会,最重要的是能到场,什么时候到无所谓,说了什么也没关系。愿意到场就是交流本身。

不知不觉就从时间多到不知如何打发的孩子变成了分身乏术的大人,那么忙还愿意和你喝咖啡,已是仪式感十足的在意。

其实,我开始把等待当作一种享受。四周飘浮着持续不断的对话声,像温暖却看不清去向的洋流。有时会播你喜欢的乐队的歌,你偷偷在心里跟着哼唱。最开心的是,你气定神闲,却有要等的人:轻松地肩负重要使命,如同时抵达河的两岸。

坐在满是白噪音的餐厅里喝着有精致拉花而不是带潦草奶泡的咖啡看书,这种轻松是无可比拟的,所有的打扰都成了乐趣的一部分。书不再和工作相关,你可以享受不做读书笔记的读者才有的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我心怀忌妒地觉得读者都是在热带岛屿度假的写作者,买了单程票的那种:同样是和文字打交道,却只有快乐没有烦恼,更没有人要求责任感。

性格是灵魂的形状,所有奇迹,包括深奥的道理,最终都将以简单的方式赋形。这应该是我们遵循的最简单的行为准则。我在等待中,学会了珍惜笔下的世界,那是我的另一段人生,不再受我掌控却依旧精彩的旅程。

所以我决定,2020年要写一本内容与形式都轻松愉悦的书。我用在咖啡馆等人的心情写它,你将用同样的心情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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