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题解】

乾隆三十八年(1773),纪昀时年50岁,乾隆皇帝正式下诏组建专门机构,开始对全国的图书典籍进行一次全方位大规模的整理辑录;随即,有关大臣奉旨办理,并确定将来图书典籍辑录成编时,定名为《四库全书》。次年,纪昀担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统领编书之事。乾隆五十四年(1789),纪昀66岁,《四库全书》这项浩大的国家工程接近尾声,纪昀道德教化的个人十年工程——《阅微草堂笔记》的撰写却悄然开始。关于写作的缘由和目的,纪昀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些琐记杂忆,饱含着一个儒者认真的思考和沉重的责任感。“滦阳”,河北承德的别称,因承德在滦河之北,故名。“消夏”,避暑的意思。纪昀曾先后多次到承德避暑山庄校对、修改《四库全书》,撰写《阅微草堂笔记》时值夏天,故而因此题名。

乾隆己酉夏[1],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2]。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3]。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抄胥存之[4],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注释】

[1] 乾隆己酉:乾隆五十四年(1789)。

[2] 于役:语出《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行役,谓因公务奔走在外。滦阳:河北承德的别称,因在滦河之北,故名。1789年夏,纪昀以校刊《四库全书》至承德避暑山庄。

[3] 庋(ɡuǐ)架:置放在架子上。

[4] 胥:古代的小官。

【译文】

乾隆己酉年夏天,由于编排皇家藏书,我在滦阳从事公务。当时早已校理完毕,只是督察相关官吏题写书签、上架而已。白天时间很长无所事事,便追述以往见闻,想到了就写下来,没有一定的体例。都是细小琐屑的故事,明知与著述无关;但是这些街谈巷议的内容,也许有益于劝诫。因此叫办事员抄写了存放起来,题名为《滦阳消夏录》。

胡御史牧亭言[1]: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瞋目狂吼,奔突欲噬[2],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3]。既而憬然省曰[4]:“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5]。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6]。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7],有巴西李衍题曰[8]:“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9]。岂伊本驯良[10],道力消其鸷[11]。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可为此事作解也。

【注释】

[1] 御史:专职监察官。

[2] 噬(shì):咬。

[3] 啖(dàn):吃。

[4] 憬(jǐnɡ)然:醒悟的样子。

[5] 长生猪:佛教把“杀生”列为第一重戒,主张以慈悲的精神保护、拯救一切生物的生命,谓之“护生”。“护生”被认为是功德无量的。有些寺院中豢养“长生猪”、“长生牛”,以示佛门慈悲之意,好生之德。

[6] 曩(nǎnɡ):以往,从前,过去的。

[7] 伏虎应真:即伏虎罗汉。如来佛祖座下有十八罗汉,而伏虎罗汉是十八罗汉中的第十八位,即“弥勒尊者”,由清朝乾隆皇帝钦定。据说弥勒尊者所住的寺庙外,经常有饿虎长啸,弥勒尊者常把自己的饭食分给这只老虎,时间长了,猛虎就被他降服,和他一起玩耍,故又称他为“伏虎罗汉”。

[8] 巴:地名。今川东、鄂西一带。

[9] 骐骥(qí jì):好马,千里马。

[10] 伊:彼,它。

[11] 鸷(zhì):凶猛。

【译文】

御史胡牧亭说:他家村子里有人养了一头猪,见了邻居老人便瞪着眼睛狂吼,奔来跑去地想要咬他,而它见到别人就不是这样。邻居老人开始时非常恼怒,想把猪买下杀掉吃肉。过后忽然醒悟道:“莫非这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宿冤么!人世间没有解不开的怨仇。”老人出了高价把猪买下来,送到佛寺中作为长生猪养起来。从此,猪见到老翁,就耷拉着耳朵亲热地靠近他,不像往日那种凶恶的样子了。我曾见过孙重画的伏虎罗汉图,巴西人李衍题诗说:“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这首诗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故事。

沧州刘士玉孝廉[1],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2],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3]!”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注释】

[1] 孝廉:汉武帝时设立察举考试任用官员的一种科目,明清时用来称呼举人。

[2] 知州:一州的行政长官。

[3] 曹:辈。

【译文】

沧州举人刘士玉家,有间书房被狐精占了。这个狐精大白天同人对话,扔瓦片石块打人,但就是看不到它的形状。担任知州的平原人董思任,是个好官,听说这件事后,就亲自来驱逐狐精。正当他在大谈人与妖路数不同的道理时,忽然房檐那里传来响亮的声音说:“您做官很爱护百姓,也不捞钱,所以我不敢打您。但您爱护百姓是图好名声,不捞钱是怕有后患,所以我也不躲避您。先生还是算了吧,不要说多了自找麻烦。”董思任狼狈地回去了,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刘士玉有一个女佣人长得粗粗笨笨的,只有她不怕狐精,狐精也不打她。有人在与狐精对话时问起这件事。狐精说:“她虽然是个卑贱的佣人,却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人呵。鬼神见到她尚且要敛迹退避,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呢!”刘士玉就叫女佣人住在这间房里,狐精当天就离开了。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1]。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2],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3],文如屈、宋、班、马者[4],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5]。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6],墨卷五六百篇[7],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8],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注释】

[1] 汩(ɡǔ)没:这里是沉没的意思。

[2] 元神:道家称人的灵魂为“元神”。

[3] 郑:郑玄,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他遍注儒家经典,以毕生精力整理古代文化遗产,著有《天文七政论》、《中侯》等书,共百万馀言,世称“郑学”,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后代建有郑公祠。孔:孔安国,生卒年月不详,孔子十一代孙,西汉经学家。

[4] 屈、宋、班、马:屈,屈原;宋,宋玉;两位是战国时期的文学大家。班,班固;马,司马迁;两位是汉代史学家。

[5] 户牖(yǒu):门窗。户为门,牗为窗。

[6] 高头讲章:经书正文上端留有较宽空白,刊印讲解文字,这些文字称为“高头讲章”。后来泛指这类格式的经书。

[7] 墨卷:宋以来,称取中士人的文章为程文,即以为范例的文章。清代刻录程文,试官往往按题自作一篇,也称“程文”,于是把刻录的取中试卷改称“墨卷”。

[8] 策略: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

【译文】

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一位老学究在夜里赶路,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老学究一向性情刚直,也不害怕,问亡友:“你上哪儿去?”亡友答:“我在阴间当差,到南村去勾人,恰好与你同路。”于是一起走。到了一间破房子前,鬼说:“这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鬼说:“一般人在白天都忙于生计,以致掩没了本来性灵。只有到了睡着时,什么也不想,性灵清朗明彻,读过的书,字字都射出光芒,透过人全身的窍孔照射出来,那样子缥缥缈缈,色彩缤纷,灿烂如锦绣。学问像郑玄、孔安国,文章像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的人,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与星星、月亮争辉;不如他们的,光芒有几丈高,或者几尺高,依次递减;最次的人也有一点儿微弱的光,像一盏小油灯,能照见门窗。这种光芒人看不到,只有鬼神能看见。这间破屋上,光芒高达七八尺,因此知道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光芒有多高?”鬼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久才说:“昨天到你的私塾去,你正在午睡。我看见你胸中有解释经义的文章一部,选刻取中的试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应试的策文三四十篇,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上。那些学生的朗读声,好似密封在浓云迷雾之中。实在没看到一丝光芒,我不敢乱说。”老学究听了怒斥,鬼大笑着走了。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1],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一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2],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注释】

[1] 棂:旧式房屋的窗格。

[2] 谯(qiáo)楼:古代城门上建造的用以瞭望的楼。

【译文】

东光人李又聃先生曾在宛平县相国的废园里,看到走廊墙上有两首题诗。第一首写道:“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第二首道:“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字迹暗淡无光,好像不是人写的。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进士[1],入翰林。散馆[2],改知县,又改教授[3],移疾归[4]。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句曰:“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5]。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戌雕胡锦[6],不信陈王八斗才[7]。”“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8]?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语多难解,后亦卒无征验,莫明其故。

【注释】

[1] 乾隆壬申:乾隆十七年(1752)。

[2] 散馆:清制,翰林院庶吉士经一定年限举行甄别考试,学习期满称“散馆”。

[3] 教授:学官名。宋代在武学、宗学等置教授传授学业。元代诸路散府及中州学校,明清的府学,都设教授。府学教授掌教导诸生,为一府学官之首,而品秩很低,明代为从九品,清代为正七品。

[4] 移疾:旧时官员上书称病,多为居官者求退的婉辞。

[5] “曹公”二句:意为曹公天池饮马之时,还念念不忘在西园以文会故交。曹公,曹操或曹丕。文采西园,指曹植。西园,传为曹操所建,曹氏兄弟曾经游玩的地方。

[6] 屈戌:门窗、屏风、橱柜等的环纽。

[7] 陈王八斗才:曹植,字子建。三国曹魏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代表人物。爵封陈王,故以“陈王”称曹植。《说郛》卷十二:“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8] 小凉州:乐曲名。

【译文】

董曲江先生名叫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年进士,进入翰林院。经甄别考试后,改授知县,又改任府学教授,后来上书称病辞职回家。他年轻时梦见有人送给他一把扇子,上面有三首绝句说:“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戌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诗中的语句很难懂,后来也没有什么应验,弄不清是什么缘故。

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父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有人絮语,似是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谛听之[1],终不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彦谦诗格不高[2],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尝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3],风天沙气入云黄。’非亲至关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寺钟忽动,乃寂无声。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4]。“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总镇名举[5],出师金川时[6],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谁语。即其精灵长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

【注释】

[1] 谛听:注意地听,仔细听。

[2] 唐彦谦(?—893?):字茂业,号鹿门先生,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官至兴元(今陕西汉中)节度副使、阆州(今四川阆中)、壁州(今四川通江)刺史。晚年隐居鹿门山,专事著述。

[3] 阴碛():塞外的沙漠。

[4] 扃(jiōnɡ)钥:关闭,锁闭。

[5] “总镇”句:任举(1703—1748),字汉冲,清代将领。17岁应募为兵,雍正二年(1724)选为武进士,授陕西榆林守备。因从征巴里坤有功,升任宁夏都司、固原游击。乾隆十一年(1746)固原提督克扣军饷,操演过严,激发兵变。兵士打开城门,入城抢掠当铺,击碎提督衙门栅栏。任举单人匹马收集未变士兵,与起事士兵对峙,追捉抢劫市商之乱兵,砍杀攀垣登城之叛卒,兵变得平。乾隆赞叹他胆略过人。乾隆十二年(1747),清廷第一次金川战役中,四川土司作乱,任举率军从征,巧设埋伏将敌击败。乾隆帝破格提拔任举为重庆总镇。“攻打昔岭,连克城卡、碉楼二百馀座。攻石城,令士兵伐木以挡枪石。攻木城,城上枪炮射伤其右足、左手,犹越战越勇。不幸被鸟枪穿胸,扑地喷血,大呼报国而绝。”任举战死后,乾隆帝“阅疏为泣下”,命视提督例赐恤,加都督同知,谥勇烈,祀昭忠祠,以示厚爱之心。事见《清史稿·任举传》。

[6] 出师金川:指1766至1776年清政府对大、小金川土司的大小金川战役,是乾隆十大武功之一。

【译文】

平定的举人王执信,曾经跟随父亲到榆林赴任。夜里住在一座野庙的藏经阁下面,听见经阁上面有人嘀嘀咕咕说话,好像在讨论诗。王执信感到很奇怪,这里没几个文人,怎么会有人在这儿讨论诗。于是侧耳谛听,但是听不清楚。后来说话声音渐渐传到走廊里,才稍稍听得清楚了。一个人说:“唐彦谦的诗格调不高,不过‘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倒是佳句。”另一个说:“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不亲身到过关外,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前一个又说:“我也写过一联:‘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己认为这两句诗描绘边城日暮的景象极为贴切。”两个声音吟诵、欣赏、讨论了好久,寺里的钟忽然响了,讨论的声音就消失了。天亮之后,王执信到经阁上面去看,只见门紧紧关闭着,锁上落满了灰尘。“山沉边气”这一联诗,后来见之于任总镇的遗稿中。任总镇名字叫举,出师金川时,身经百战而阵亡。“阴碛”这一联诗,最终还是不知道是谁写的。但诗作者的精灵长在,并能与任公相处,一定也不是普通的鬼。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1]。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2]。俄电光穿牖[3],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4],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5],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遘回禄[6],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搆此难[7]。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8],当永堕泥犁[9]。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10];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11]。”至妻再醮日[12],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注释】

[1] 河干:河边,河岸。

[2] 褫(chǐ)衣:脱去衣服。褫,夺去,革除。沓嬲(niǎo):此处指轮奸。嬲,纠缠,搅扰,戏弄。

[3] 俄:一会儿,不久。

[4] 恚(huì):愤怒,生气。

[5] 旁皇:内心不安而徘徊不定的样子。

[6] 遘(ɡòu):遭遇。回禄:相传为火神之名,引申指火灾。

[7] 搆:造成。

[8] 业:佛教名词。如“业报”,佛教指善行、恶行的报应。

[9] 泥犁:梵语。地狱。

[10] 姑嫜(zhānɡ):古代妻子对丈夫的母亲和父亲的称呼。丈夫的母亲称“姑”,丈夫的父亲称为“嫜”。

[11] 汤镬(huò):煮着滚水的大锅。古代常作刑具,用来烹煮罪人。

[12] 再醮(jiào):旧时指妇女在丈夫死后再结婚。醮,古代婚娶时用酒祭神的礼仪。

【译文】

沧州城南的上河涯,有个无赖名叫吕四,吕四横行霸道,什么坏事都做,人们就像害怕虎狼一样怕他。一天傍晚,吕四和一群恶少在村外乘凉,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雷声,风雨马上就要来临。远远望见好像是一个少妇急急忙忙躲进河岸的古庙里。吕四对恶少们说:“我们去玩玩那个女人。”当时已经入夜,阴云密布,一片漆黑。吕四突然冲进庙内,捂住了女人的嘴,众恶少扒光了女人的衣服,一拥而上猥亵她。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棂射进庙内,吕四发现这个女人好像自己的妻子,急忙松手问她,果然不错。吕四大为恼恨,拽起妻子要扔到河里淹死她。妻子大哭道:“你想玩弄别人,反而弄得别人玩弄我,天理昭昭,你还想杀我吗?”吕四无话可说,急忙寻找衣裤,可衣裤早已被风刮到河里漂走了。吕四无计可施,只好自己背着一丝不挂的妻子回家。雨过天晴,月色明亮,满村人哗然大笑,争相上前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吕四无言以答,竟羞愧得自己投河自尽了。原来是吕四的妻子回娘家,说定住满一月才回来。不料娘家遭受火灾,没地方住,所以提前回来了。吕四不知道这个情况,结果弄出了这桩祸事。后来吕四的妻子梦见吕四来说:“我罪孽深重,应该堕入无间地狱。因为生前侍奉母亲还算尽了孝道,冥府官员核查档案,我得受一个蛇身,现在就要去投生了。你的后夫不久就要来了,要好好侍奉新公婆。阴间法律不孝罪最重,千万别弄到自己今后到阴曹地府要下汤锅。”到吕四妻改嫁那天,屋角上有条赤练蛇垂头向下看,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吕妻想起梦中的事,正想抬头问蛇,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迎亲的鼓乐声,赤练蛇在屋上窜起摔下好几次,鼓起劲儿来离开了。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馀年如伉俪。尝语仆曰:“吾炼形已四百馀年[1],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2]。缘尽,吾当去耳。”一日,冁然自喜[3],又泫然自悲,语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4]。自是狎昵燕婉[5],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从此终天诀矣!”陈德音先生曰:“此狐善留其有馀,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曰:“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者不当如是。”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

【注释】

[1] 炼形:气功术语。指通过气功功法炼养形体。

[2] 生天:佛教谓行十善者死后转生天道。

[3] 冁(chǎn)然:笑貌。

[4] 俾():使。

[5] 狎昵(xiá nì):指过于亲近而态度不庄重。燕婉:指夫妇和爱。

【译文】

河北献县周家的仆人周虎,被狐狸精迷住了,二十多年像恩爱夫妻一样。狐狸精曾对周虎说:“我修炼成人形,已有四百多年了,过去一生中,我跟你还有一段业缘应当补上,一天不满,就一天不能升天。缘分尽了,我就该走了。”一天,她先是很高兴的样子,忽然又黯然神伤流下泪来,对周虎说:“这个月的十九日,我们的缘分就尽了应该离开你。我已经为你相中了一个女人,你可以送彩礼把这门婚事定下来。”于是拿出银子交给周虎,让他准备聘礼。从此与周虎缠绵亲热,更加超过平时,常常形影不离。到十五日,她忽然早晨就与周虎告别。周虎奇怪她为什么提前离开,狐女哭着说:“注定的缘分一天不能减,也一天不能增加,只是早晚可以自己安排。我留下三天的缘分,作为以后相见的馀地。”过了几年,狐女果然又来了,欢聚三天后就离去了。临走时她呜咽着说:“从此我们就永别了!”陈德音先生说:“这只狐狸善于留有馀地,珍惜幸福的人也应该如此。”刘季箴则说:“三天后终究还是要分别,何必再留下三天呢?此狐炼形已经四百年了,还没有到悬崖撒手的地步,处理事情不应该这样。”我认为二公所言,各自说明一个道理,各有各的道理。

献县令明晟,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1],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2],遣往问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3]?”门斗返报,明为愯然[4]。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5],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公又拜曰:“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6]:‘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教,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7]。昔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注释】

[1] 门斗:这里指官学中的仆役。

[2] 休咎:善恶、吉凶的情况。

[3] 制府:清代总督的尊称。

[4] 愯(sǒnɡ)然:惊悚貌。

[5] 禹步:道士在祷神仪礼中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

[6] 晨门:看守城门的人。

[7] 翳()然:隐没,藏匿。

【译文】

献县县令叫明晟,是应山人。他曾经想要申雪一桩冤狱,却担心上司不答应,因而犹豫不定。县学有个公差叫王半仙的,交了一个狐友,这个狐友谈论过一些小的吉凶大多应验了,明晟派他前去询问。狐精正色说:“明公是百姓的父母官,只应当论案件冤不冤,不应当问上司答应不答应。难道偏偏不记得总督李公的话吗?”公差回了这些话,明晟大吃一惊。于是说起总督李卫公没有显达时,曾经和一个道士一同渡江。恰巧有人跟船夫争吵,道士叹息说:“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了,还在计较那几文钱呐!”不一会儿,那人被船帆尾部扫了一下,掉到江里淹死了。李公心里觉得挺奇怪的。船行到江中间,起了风,眼看船要就翻了。道士踩着禹步念诵咒语,风停了,终于平安过了江。李公再三拜谢道士的救命之恩。道士说:“刚才那人掉到江里这是命,我救不了。您是贵人,遇到困厄还能平安渡江,也是命,我不能不救。何必要道谢。”李公又拜谢说:“领受大师的训诫,我将终身听命。”道士说:“也不全然如此。一生的困穷显达,应当安于命运,不安于命运就会奔走争斗、排挤倾轧,用上各种手段。人们不知道,李林甫、秦桧就是不倾轧不陷害好人,也能当上宰相,他们作恶,只是枉然给自己增加罪状罢了。至于国计民生的利和害,就不可以听从命运。天地降生的人才,朝廷设置的官员,是用来补救气数和运会的。如果手里掌握着权力,却无所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那么天地何必降生这个人才,朝廷何必设置这个官职呢?《论语》里记载看守城门的人说:‘知道不行却勉强去做。’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是否成功是否顺利,这不是能够预料得到的。’这是圣贤安身立命的学问,您要记住。”李公恭敬地接受教训,拜问他的姓名。道士说:“说了担心您惊怕。”下船走了几十步,一下子隐灭不见了。过去在省城,李公曾经讲起过这件事,不知这个狐精是怎么知道的。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1],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2],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 哂曰[3]:“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4],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5],其信然乎!

【注释】

[1] 媪(ǎo):年老的妇女。

[2] 冤愆(qiān):冤仇罪过。愆,罪过,过失。

[3] 哂(shěn):冷笑,讥笑。

[4] 踧踖(cù jí):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5] 相在尔室:出自《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shěn)可射思?”意思是看看你的室内,在暗处也要光明磊落。什么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要以为别人看不见;神明的来临是不可猜度的,难道能任意猜透他吗?

【译文】

北村的郑苏仙,一天在梦中到了冥府,看见阎罗王正在审查登录被囚的鬼魂。有一位邻村的老太太来到殿前,阎罗王换了温和的脸色拱手相迎,赐给香茶,随后命令下属官吏赶快送她到一个好地方去投生。郑苏仙偷偷问身旁的冥吏:“这是个农家老婆子,有什么功德?”冥吏说:“这个老太太一生从来没有损人利己的心思。利己之心,即使是贤士大夫也难以避免。想要利己的人必定会损害别人,种种诡诈奸巧就因此发生,种种诬陷冤屈事件也因此制造出来;甚至遗臭万年,流毒四海,都是由于这种利己私心造成的。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能够自己控制私心,读书讲学的儒生们站在她的面前,很多人会面有愧色的。冥王格外尊敬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郑苏仙一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中一惊,立即醒了。郑苏仙又说,在农妇到阎罗殿以前,有一位官员身穿官服,昂昂然走进殿来,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都只喝一杯水,因此在鬼神面前心中无愧。阎罗王讥讽地微微一笑说:“设置官职是为了治理民众的事情,就是管理驿站、河闸的下级官吏,都有应该做的事。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连一杯水也不用喝,不是更胜过你么?”这位官员又辩解说:“我虽然没有功劳,但也没有罪过。”阎罗王说:“你这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只顾保全自己,某案某案,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表态,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某事某事,你拈轻怕重而不去做,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舜典》中‘三载考绩’是怎么说的?没有功劳就是罪过。”这位官员立即局促不安,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了。阎罗王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笑道:“只怪你有点儿盛气凌人。平心而论,你也能算个三四等的好官,转生还能做一个士大夫。”随即命令把这位官员送到转轮王那里。看这两件事,可知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点儿杂念,也都能被鬼神看穿,好人的一念之私,也免不了受到责备。“相在尔室”,这话真不假啊!

雍正壬子[1],有宦家子妇,素无勃谿状[2]。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3],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4],背至尻皆焦黑[5],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注释】

[1] 雍正壬子:雍正十年(1732)。

[2] 勃谿():吵架,争斗。这里指婆媳争吵。

[3] 楔(xiē):楔入,把楔子捶到物体里去。

[4] 燔(fán)烧:焚烧。燔,烧,烤。

[5] 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译文】

雍正壬子年,有位官宦人家的媳妇,从来没有和婆婆争吵过。一天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户,好像火光激射,贯通进这个媳妇的胸脯,洞穿左肋而出。她的丈夫也被闪电烧伤,从后背到臀部焦黑一片,只剩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的丈夫才苏醒过来,望着她的尸体哭道:“我的性格不好,有时和母亲争吵几句,你不过私下里和我说说心中的不快,背着灯抹抹眼泪而已,怎么闪电就误中了你呢?”他不知道主谋判刑重,这在阴间阳间都是一样的。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1],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曰[2]:“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3]。”佛法近墨[4],此僧乃近于杨[5]

【注释】

[1] 挂单:佛教名词。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把自己的衣服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2] 偈():佛经中的唱词。

[3] 周公、孔圣人:周公,周公姬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因封地在周(今陕西宝鸡岐山北),故称周公或周公旦。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辅佐成王执政,平定三监叛乱,制定礼乐制度,在巩固和发展周王朝的统治上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被尊为儒学奠基人,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圣人之一。孔圣人,指孔子。儒家创始人,其主张与言论主要见之于《论语》。

[4] 墨:墨家,战国时期中国古代主要哲学派别之一,墨翟为其主要代表人物。主张“兼爱”、“非功”,重视艰苦实践。

[5] 杨:杨朱,先秦哲学家。主张“贵生”、“重己”,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不侵夺他人,更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号召大家都不要损害别人,也不要舍己为人。

【译文】

有个叫无云的和尚,不知他的来历。康熙年间,他在河间资胜寺暂住,整天默默地坐着,也不与别人答话。一天,忽然登上禅床,用界尺拍打了一下几案,静静地坐化了。几案上留下他一首偈语:“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家的主张近于墨家,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1]。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2],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3],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4],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注释】

[1] 北里游:寻花问柳,与妓女厮混。据说在唐朝盛年,京城长安附近有平康、北里两处烟花之地颇负盛名,于是有“北里游”的说法。

[2] 握雨携云:语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指男女欢合。

[3] 埋香葬玉:语出《法书苑》:“《玉溪编事》,王蜀时秦州节度使王承俭筑城,获瓦棺,中有石刻曰:‘隋开皇二年渭州刺史张崇妻王氏。’铭有云‘深深葬玉,郁郁埋香’之语。”埋葬女子的委婉说法。别鹤离鸾:离别的鹤,孤单的鸾,比喻离散的夫妻。

[4] 黛眉粉颊:黛眉,指女子之眉;粉颊,粉红色的面颊。均用来指代女子的容貌。

【译文】

宁波一个姓吴的书生,喜欢与妓女厮混。后来和一个狐女好上了,时常幽会,但吴生仍旧经常出入青楼妓院。有一天,狐女请求他说:“我能幻化,凡是你喜欢的女人,我看一眼就能立刻变成她的模样。你一想她,我就能幻化成她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岂不是胜过用千金买笑吗?”吴生一试,狐女果然在顷刻之间就换形,与真人一模一样。于是就不再外出了。吴生曾经对狐女说道:“现在我眠花宿柳,真是开心极了。可惜还是幻化,想起来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狐女说:“你说得不对。声色的快乐,本来就像电光石火一般短暂,哪里只是我变幻的那些女子才是幻化的,其实就是你心仪的那个某某本来也是幻化的啊。不仅这些女子都是幻化的,就像是我本来也是幻化的。就是那些千百年来名姬艳女也都是幻化的啊。白杨绿草,黄土青山,哪一处不是古时候歌舞的地方。活着时握雨携云一般的欢爱,和生离死别时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样的哀痛,不过是伸伸胳膊那么短暂的时间。其中两个人在一起,或者几刻钟,或者几天,或者几个月,或者几年,终究有永别的那一天。到了诀别的时候,不管是相聚了几十年,还是片刻的萍水相逢,都是一样的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都恍如春梦吗?即使是夙缘深厚,终身相守,可是时光荏苒,朱颜不再,渐渐生出白发,同一个人也不再是先前的模样。那么她当时的美貌,也可以说是幻化的啊,哪里只是我变成某某是幻化的啊。”吴生一下子好像是大彻大悟。几年之后,狐女离他而去,吴生竟然从此不再到风流场上去了。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1],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2]!”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3]?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4]。”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5],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6]。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注释】

[1] 阒()寂:寂静。

[2] 曷():怎么,为什么。

[3] 阮瞻: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阮咸之子,坚执无鬼论。

[4] 释氏:释迦牟尼,即指佛教。

[5] 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的合称。因他们三人提倡性理之学,成一学派,故后人以“程朱”代指这一学派。嘉庆五年本“朱”为“子”,误。

[6] 欻()然:忽然、迅速的样子。

【译文】

交河的及孺爱、青县的张文甫,都是老儒生,一同在献县教学生。二人曾经月夜在南村和北村之间散步,走得离学馆远了,荒野上寂静萧索,草木丛生。张文甫心里害怕想回去,说:“坟墓之中有鬼,怎么可以久留!”不一会儿有个老翁拄着拐杖来到面前,向二人施礼后坐下说:“世上哪有鬼,难道没听过阮瞻的论述么?二位是读书人,怎么听信佛家的胡说八道?”接着老翁阐发宋代程朱学派关于阴阳二气消长的理论,讲解通达,论证明确,条理清楚,文辞流畅。两个老先生听了连连点头称赞,慨叹对宋儒理解的真切。彼此互相应答与老翁谈论理学,竟忘记了问他的姓名。这时远处有几辆大车过来,牛铃声哗哗响。老翁抖抖衣服急忙站起身来,说:“我这个黄泉之下的人,寂寞得太久了。如果不说无鬼论,就不能挽留两位长谈一个晚上。现在马上要分手,实话相告,望两位切勿惊讶,不要认为我是有意捉弄你们的。”眨眼之间,老翁就悄然不见了。这一带很少有文士,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坟墓离得近些,大概就是董先生的魂灵吧。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1]。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2],其气已馁[3],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注释】

[1] 委顿:困乏,没有精神。

[2] 惭恧():羞惭。

[3] 馁(něi):空虚,贫乏,饥饿。此处指没有勇气。

【译文】

河间的唐生,喜欢闹着玩。当地人至今还能说起这个人,所谓的唐啸子就是他。有一位私塾先生喜欢鼓吹没有鬼,说:“阮瞻遇见鬼,哪有这种事,不过是和尚们造谣罢了。”夜里,唐生往私塾先生的窗户上撒土,然后又“呜呜”叫着打门。私塾先生惊问是谁,回答说:“我是二气相聚结的鬼。”私塾先生吓坏了,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发抖,叫两个弟子守他到天亮。第二天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朋友来问,他只是呻吟着说有鬼。后来大家知道是唐生干的,没有不拍手大笑的。然而从此以后真闹起鬼来,抛瓦扔石,摇晃门窗,没有一个晚上能安静。开始还以为是唐生又来了,后来仔细观察,才知道是真鬼。私塾先生实在受不了纠缠骚扰,竟丢下学馆离去了。这是因为他受过惊吓之后,加上惭愧,勇气已经消减,狐鬼就趁机而入。妖由人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调谑[1]。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2],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3]?”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

[1] 嫚(màn)语:轻侮的言辞。嫚,轻视,侮辱。

[2] 诃():斥责,大声怒骂。

[3] 桂籍: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挂名桂籍,即中举了。

【译文】

天津某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都年轻而且放荡。见柳荫中有位少妇骑驴路过,一帮年轻人欺负她独身无伴,就相约着在后面追逐,用轻薄的语言调笑。少妇并不答理,打着驴子急步跑去。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不一会儿,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他又疑惑又愤怒,上前责骂,可是妻子嬉笑如故。某举人怒火中烧,张开手掌想要打妻子的耳光。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换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百般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读圣贤之书,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后,就打着驴子径直去了。某举人面如死灰,僵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

德州田白岩曰:有额都统者[1],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手[2],女噭然一声[3],化火光飞去。道士顿足曰:“公败吾事!此魅已媚杀百馀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久通灵,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劘其牙者几许命也[4]!”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殆白岩之寓言,即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5]。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注释】

[1] 都统:清代八旗驻防军长官称“将军”或“都统”。

[2] 遽():急,仓猝。

[3] 噭(jiào)然:形容声音响亮、激越。

[4] 劘():切,削。

[5]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名言。范仲淹为相,锐意改革吏治,取诸路监司名册,将不称职者姓名一笔勾去。富弼在其侧云:“十二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矣!”范仲淹回答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事见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

【译文】

德州田白岩说:有一个额都统,在云贵边界山间行走,看见有个道士把一个美艳的女子按倒在石头上,要想剖她的心。美女哀叫求救。额都统急忙打马奔过去,格开道士的手,美女子“噭”地一声,化成一道火光飞去。道士顿着脚说:“您坏了我的大事!这个精魅已经迷杀一百多人,所以想抓住杀了它消除祸害。但是它吸了很多人的精气,修炼的年岁已经达到通灵,砍它的头则元神逃脱,所以必须剖出心才能置它于死地。您现在放走了它,留下无穷的后患。怜惜一只猛虎的性命,放在深山里,不知道沼泽山林中又有多少麋鹿要命丧在它的利牙之下啊!”说着把匕首插进鞘里,遗憾不迭地渡过溪水走了。这大概是田白岩说的寓言故事,也就是所谓一家哭泣,哪能比得上一方人哭泣。姑息宽容那些贪官污吏,自以为积了阴德,人们也称道他忠厚;却从不去想想穷苦百姓卖儿女卖妻子,这样的长者又有什么用呢?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1],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2],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3],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4],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注释】

[1] 城隍:守护城池的神。

[2] 渠:方言。他。

[3] 嬖():宠幸。

[4] 比:等到。

【译文】

献县县衙有个小吏王某,精通刑律诉讼,善于巧取当事人的钱财。可是每当他有点儿积蓄时,必定发生一件意外事情将这些不该得的钱财耗去。城隍庙有个道童,一天夜里在走廊里,听见两个鬼吏拿着账簿核算账目。其中一个说:“他今年积蓄比较多,该用什么办法给他消耗掉?”说完正低头沉思,另一个说:“一个翠云就够了,用不着费多少周折。”这个庙里常常遇见鬼,道童也司空见惯,因此见二鬼核账也不害怕,只是不知翠云是谁,也不知道替谁计算消耗。不久,有一位名叫翠云的小妓女来到县城,县吏王某特别宠爱她,在她身上耗费了自己的八九成积蓄;又染上了恶疮,看病吃药破费许多,等到病疮痊愈,所有积蓄荡然无存。有人对王某平生巧取的钱财作过估计,能算得上来的,就大约有三四万两银子。可是,后来王某发疯病突然死去,竟然连装殓的棺材也没有。

陈云亭舍人言[1]:有台湾驿使宿馆舍[2],见艳女登墙下窥,叱索无所睹。夜半琅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应曰:“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装去。

【注释】

[1] 舍人:官名。天子近旁轮番带刀侍卫之官,均由显官、功臣弟子担任。因而王公贵宦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通称“舍人”。对显贵子弟,也俗称“舍人”。

[2] 驿使:本义为古代驿站传送朝廷文书者,但自唐代起,驿使的职责范围扩大,级别也各有高低。此处指朝廷派往台湾的特使。

【译文】

陈云亭公子说:有位台湾驿使住在驿站的房舍里,看见一位美女爬上墙头往下偷看,驿使呵斥她,走过去找,又不见了。驿使睡到半夜,听到“哐啷”一声响,却是一块瓦片扔到枕头边。他喝问是什么妖怪,敢来欺负皇上的使者。窗外朗声回答:“你富贵显赫,我没来得及躲避你,以致遭到你的叱责查问,我怕被神灵训斥,心中惴惴不安直到现在。刚才你在梦中萌发邪念,误认为我是驿卒的女儿,打算日后娶来做妾。人心中一生出念头,鬼神就知道了。你的邪念招来了我这个邪鬼,神不能因此而归咎于我,所以我扔瓦片作为报复。你恼火什么呢?”驿使极为惭愧,没到天亮就催促着整装离去了。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戏侮,至杯盘自舞,几榻自行。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1]。先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无验。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2],至四日,乃婉词请和。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不可追矣。”至七日,忽闻格斗砰訇[3],门窗破堕,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4],乃就擒,以罂贮之[5],埋广渠门外。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箓则掌于法官。真人如官长,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箓亦不灵。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颇近理。又问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经行,劫盗自然避匿。傥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及,一时亦无如之何。”此言亦颇笃实。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附会也。

【注释】

[1] 法官:古代对道士的尊称。

[2] 诟詈():骂,责骂。

[3] 砰訇(hōnɡ):格斗声。

[4] 檄():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或声讨的文书。

[5] 罂(yīnɡ):大腹小口的瓶子。

【译文】

叶旅亭御史的住宅里,忽然有狐魅作怪,大白天跟人对话,逼迫叶旅亭让出住宅。吵扰胡闹,以至于闹到杯盘自己在空中飞旋,桌子和床自动行走。叶旅亭告诉了道士张真人,张真人委托法官办理。法官先画一道符,刚贴出去就被撕裂了。又行文告到城隍,也没有效验。法官说:“这肯定是天狐,非拜奏章上天不可。”于是设了七天道场。到第三天时,狐怪还是谩骂不休,第四天才说好话请求和解。叶旅亭不想与狐怪结仇,也请张真人到此为止。张真人说:“奏章已经拜送上界,追不回来了。”到了第七天,忽然听到砰砰訇訇的格斗声,门窗都被打破掉落下来,一直到黄昏,格斗的声音还没平息。法官又行文请其他神灵助战,才擒住了狐怪,装在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瓶子里,埋在广渠门外。我曾问张真人驱鬼役神的缘故,他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不过是依法施行而已。一般说来,鬼神都听命于印的支配,而符箓则掌握在法官手中。真人像是长官,法官像是小吏。真人离开了法官就不能使用符箓,法官没有真人的印,符箓就不灵验。符箓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就如官府中的行文奏章,有的批准,有的被驳回,不可能每一道符箓都那么有效验。”这话很有些道理。我又问张真人,如果在空房子里或深山之中,突然遇到狐精鬼怪,你能制伏它们吗?他说:“譬如大官从这里经过,强盗当然躲避藏匿。假若有些无知的猖狂者,突然冒犯了大官,大官虽说掌有兵权,但来不及征调大兵,一时对强盗也无可奈何。”这话也很实在。然而世间所有的神奇传说,大多是牵强附会的。

朱子颖运使言[1]: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剨然震响[2],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3]

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4],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5],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锈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6],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 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7],二气images[8],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9],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10],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11],故馀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

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人迹。

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自而知?概用诋排,视犹土苴[12],未免既成大辂[13],追斥椎轮[14],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有曰[15]: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16]:“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17],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18],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19],是嗤点之所自来[20]。此种虚搆之词[21],亦非无因而作也。

【注释】

[1] 运使:古代官名。转运使、漕运使、盐运使的简称。

[2] 剨(huò)然:破裂的声音。

[3] 耆():长者。

[4] 尼山:此处指孔子。尼山位于曲阜东南30公里处,原名尼丘山。孔子父母“祷于尼丘得孔子”,所以孔子名丘字仲尼,后人避讳称孔子为尼山。

[5] 庋(ɡuǐ):藏。

[6] 帙(zhì):书、画的封套,用布帛制成。这里是指整理书籍。纂组:赤色绶带。

[7] 斡()运:旋转运行。

[8] images缊(yīn yūn):古代指天地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状态。

[9] 晷(ɡuǐ):日影。比喻时光。

[10] 掊(pǒu)击:击,抨击。

[11] 《周礼》:相传西周时期周公所作。是中国古代关于政治经济制度的一部著作,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涉及的内容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渠道路、草木虫鱼;包含了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以及各种名物、典章、制度等。

[12] 土苴(zhǎ):腐土,糟粕。比喻微贱的东西。

[13] 大辂():亦作“大路”,玉辂,古时天子所乘之车。辂,古代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

[14] 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

[15] 《四库全书》:乾隆皇帝亲自组织编纂的一部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丛书。自1772年开始,经十年编成。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据文津阁藏本,该书共收录古籍3503种、79337卷、装订成三万六千馀册,保存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四库”之名,缘于初唐官方藏书分为经、史、子、集四个书库,号称“四部库书”,或“四库之书”。经、史、子、集四分法是古代图书分类的主要方法,它基本上囊括了古代所有图书,故称“全书”。

[16] 韦苏州:韦应物(737—792),唐代诗人。因出任过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

[17] 《尚书》:一部多体裁文献汇编,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战国时期总称《书》,汉代改称《尚书》,即“上古之书”。因为是儒家“五经”之一,又称《书经》。长期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但是清华大学于2008年7月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证明传世的《尚书》为伪书。《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古人认为《周礼》、《仪礼》均系周公所作,《礼记》则系汉代戴德(人称“大戴”)、戴圣(人称小戴)叔侄所删记。《三传》:指《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左传》,亦称《春秋左氏传》或《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认为是春秋时期左丘明撰,当代学者多认为是战国初年人所作。《公羊传》,亦称《春秋公羊传》或《公羊春秋》。旧题战国时公羊高撰,相传为子夏传授公羊高,公羊一氏口耳相传,至汉景帝时由公羊寿与胡毋生写定。《穀梁传》,亦称《春秋穀梁传》或《穀梁春秋》。旧题战国时穀梁赤(“赤”或作“喜”、“嘉”、“俶”)撰,相传为子夏所传授。据后人考证,《穀梁传》亦经过口授,在西汉时始写定,成书当晚于《公羊传》。《毛诗》:西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辑和注的古文《诗》,也就是现在流行于世的《诗经》。《尔雅》:我国最早的一部解释词义的专著,也是第一部按照词义系统和事物分类来编纂的词典。尔,近的意思(后来写作“迩”);雅,正的意思。书名表示是以雅正之言解释古语词、方言词,使之近于规范。

[18] 《论语》:由孔子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被后代儒家奉为经典著作之一。《孟子》:记载孟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部书。

[19] 餍(yàn):吃饱,满足。

[20] 嗤点:讥笑指摘,嘲笑挑剔。

[21] 虚搆:虚构。

【译文】

朱子颖运使说:他任泰安知府时,听说有个读书人来到泰山的深处,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说话声:“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味,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随着“剨”的一声震响,石壁从中间裂开,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阙楼阁,耸立山顶,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

读书人大吃一惊,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者回答说:“这是经香阁。”读书人询问经香的意思。老者答道:“这说来话长了,请坐下听我慢慢讲来。过去孔子删定经书,传教万年,诸经的要义、精微的言辞,一代一代传授下来。汉代的各位大儒,距离上古不远,因此阐释注解,大概还能够理解先圣的本意;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没有培植党羽争名夺利的习气,只是各自传承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学问渊源。流传到唐代,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到了北宋,刻为注疏十三部,得到先圣的嘉许。大儒们担心新说日日兴盛,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座阁楼来贮藏它们。中间陈列的是初刻本,装在五色玉做成的盒子里,是表示尊崇先圣的遗教。再附上历代官刻的本子,装在白玉做成的盒子里,是显示帝王倡导的功德。这些都放在南面。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部书印出来,必定选出印刷精美的,以年代为序收藏在这个阁楼里,这些版本都装在青玉做成的盒子里,奖励钻研古籍辛勤的人。这些都放在东西两面。所有的经书用珊瑚做标签,用黄金做锁钥。东西两边廊屋里,用沉香、檀木做小桌子,用锦绣做垫子。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视察一次,一起依次坐在这个阁楼里。后面三排房子里,则是唐以前诸位大儒解释经书义理之类的书,逐套编列,收入库房。除此以外,即使是著作与身高齐平,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也只是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不得进入这座阁楼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每到子刻、午刻,这些经书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题名叫‘经香阁’。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午时的正中,阳气生于子时的夜半,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能与天地互相感应。但这种香气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夜以继日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是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半部《周礼》,馀香还在,所以我知道您来了。”

老者引导读书人遍看楼阁廊屋,用茶点果品招待他。送别时,老者对读书人说:“您要自爱,这个地方是不容易来的。”读书人出来后回头一看,只有群峰直插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按,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推崇汉代经学的人编造的寓言。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重在阐发经书的义理。似乎汉学粗疏而宋学精要,可是如果不明白古书的字句,又怎么能了解义理?一概诋毁排斥汉学,视之如粪土,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却回头去斥责最早时没有辐条的车轮,就像渡过了迷津,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于是攻击宋儒的,又纷纷而起。所以我在编撰的《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攻击汉儒,不是为了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刻意想要胜过汉儒罢了;后人攻击宋儒,也不是因为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是对宋儒诋毁汉儒感到不平罢了。韦应物的诗说:“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就是这个意思了。平心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学的萌芽。宋儒不攻击《孝经》旧疏,是因为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的,只是今文、古文的字句,也无关于大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断然不是宋儒所能做到的。对于《论语》、《孟子》,宋儒投入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所取得的成就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一般说来,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学问都有来源;宋儒崇尚心悟,认为研求容易深入。汉儒有时过于执着于旧文,过于相信老师的传授;宋儒有时单凭主观臆断,往往歪曲经文的本义。双方的优劣得失,差不多半斤八两。只是汉儒的学问,如果不读书不查考古义,就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这中间好比兰草与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让人满足的地方,这就是宋学遭受讥笑指摘的由来。由此看来,前面这种虚构的故事,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

曹司农竹虚言[1]:其族兄自歙往扬州[2],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3]。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中散事相类[4]。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5]。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注释】

[1] 司农:清代以户部司漕粮田赋,故别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农”。

[2] 歙(shè):地名。歙县,在今安徽省东南部。

[3] 倏(shū)然:速度极快的样子。

[4] 嵇中散:嵇康,三国时期魏国人,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因得罪钟会,为其构陷,被司马昭处死。

[5] 沴()戾:因气不和而生之灾害。引申为妖邪或瘟疫。

【译文】

户部尚书曹竹虚说:他的一位族兄从歙县到扬州去,途经朋友家。当时正值盛夏,气候炎热,曹兄的朋友请他到书房坐坐,书房宽敞凉爽。晚上,曹兄想要住在书房里,朋友说:“这间书房有鬼魅,夜间不能住。”可是这位曹兄坚持要睡书房。到了半夜,有个东西从门缝中蠕动着进来了,薄得像一张厚纸片儿。进来后,这个怪物渐渐展开变成人的形状,原来是一个女子。曹兄一点儿也不害怕。女子忽然披头散发吐出很长的舌头,作出一副吊死鬼的样子。曹兄笑着说:“头发还是头发,只是稍微乱了点儿;舌头还是舌头,只是稍微长了点儿。这有什么值得害怕!”女子忽然把自己的头颅摘下来放到了书案上。曹兄又笑着说:“有脑袋尚且不足以惧怕,何况是无头呢!”鬼魅技穷,突然不见了。曹兄由扬州返回时又住进了这间书房,半夜时,门缝里又有东西蠕动着进来。怪物才一露头,曹兄就唾了一口道:“又是这个让人扫兴的东西!”怪物竟然没有再进来。这与嵇中散的故事相类似。虎不吃醉汉,因为醉汉不知道害怕。大体上是因为害怕就会心乱,心乱就会神散,神一散鬼魅就可能趁机而入。不害怕就会心定,心定就神志集中,神志集中邪恶就侵犯不了。所以记载嵇康故事的人,说嵇康“神志清朗,鬼惭愧地离去了”。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1],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2],不应拥艳妇;马神年少,正为嘉耦。径移女像于马神祠。俄眩仆不知人[3]。默庵先生闻其事,亲祷,移还乃苏。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4],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汝理虽正,而心则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是室。二事相近。或曰:“训导迁庙犹以礼,董渎神甚矣,谴当重。”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义,使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注释】

[1] 总漕:又称“漕运总督”,是明清两代主管漕运的最高官员。

[2] 于思(sāi):胡子极多。思,多须貌。

[3] 眩(xuàn):眼睛昏花。

[4] 黉(hónɡ)宫:学宫。黉,古时候的学校。

【译文】

董曲江说:默庵先生任漕运总督时,官署里有土神、马神两座祠堂,而只是土神有配偶。他的小儿子倚仗自己有才能而气盛骄傲,说土神是满脸胡子的老头,不该有漂亮的妻子;马神年轻,做他的配偶倒正合适。于是就把土神妻子的偶像移到了马神祠里。不一会儿他的小儿子昏倒不省人事。默庵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亲自祷告,把土神妻子的偶像又搬了回来,他的小儿子这才苏醒过来。又听说河间学署中的土神也配有女子偶像,有位训导官说学署是学习的地方,不可塑有女人像,于是另建了一座小祠堂,把女子偶像迁了过去。土神依附在他年幼的孙子身上说:“你的理由虽然正当,实际上怀着私心,你只是打算扩充你的住宅罢了,我不服你。”训导正侃侃大谈古礼,突然被土神说中了心思,非常害怕,一直到任期结束,也没敢住在学署。这两件事差不多。有人说:“训导迁女像还按着一定的礼节,而董家少年亵渎神灵太过分了,受罚应当更重一些。”我认为董家少年只不过是年轻狂妄,训导却是骨子里藏着私心,要为自己谋利;表面上却讲出一套公理,叫人说不出什么来。如果土神不揭露出他的真正用意,人们还会以为他能够整肃祀典呢。《春秋》的大旨着重揭露人的用心,凡事苛求动机,由此看,训导受罚应当重于董少爷。

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般运术。宋人书“搬运”皆作“般”。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拍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下,不见杯底。少选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举鱼脍一巨碗[1],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遝[2],书室多古器,已严扃,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非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3],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盗取物。夫又何异焉?

【注释】

[1] 脍(kuài):切得很细的肉。

[2] 杂遝():拥挤杂乱。

[3] 山魈(xiāo):传说中山里的鬼怪。

【译文】

魔术戏法之类,大都是以手法快捷取胜,然而也真的有搬运术。宋代的人书“搬运”都写成“般”。我小时候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见一个玩魔术的人将一个酒杯放在桌上,举手将酒杯一拍,酒杯就深陷在桌子里,杯口与桌面平齐。然而用手摸摸桌子面下,并没有杯底。稍过一会儿,将杯子拿出来,桌面还是原样。这可能用的是一种障眼法。玩魔术的又举起一大碗切细的鱼肉,向空中一抛就不见了。叫他将鱼肉取回来,他说:“取不回来了,鱼肉在书房画橱的抽屉里,你们自己去取吧。”当时因为宾客仆从人多杂乱,书房中有许多古玩,所以书房门已经锁得严严实实;而且画橱的抽屉不过二寸高,而大碗却三四寸高,肯定是放不进去的,因此怀疑玩魔术的人胡说。于是喊人取钥匙开锁查看,发现那个大碗放在桌子上,碗里装了五个佛手;原先装佛手的盘子,换装了鱼肉,放在抽屉里。这不是搬运术吗?从理论上讲不存在什么搬运术,但事实上却是存在的,如上面所讲的这个故事,不过按理推之也讲得通。狐怪山怪盗取人的东西,人们不以为怪,术士能劾治狐怪山怪,人们也不觉得奇怪。既然能劾治狐怪山怪,当然也能役使狐怪山怪;狐怪山怪既然能偷盗人们的东西,那么也能被人役使去偷东西,术士能这么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也,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遽出。至黄昏乃归,车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首,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室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何必如此!”始宾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故也。

【译文】

我过去的老仆人庄寿说:以前服侍某位官员,有一天天快亮时看见一个官员来了,紧接着又一个官员也到了,都是至交,看样子好像在秘密传递消息。不一会儿都走了,主人也立即叫人驾车马出门。到傍晚才回来,人困马乏,疲惫不堪。不一会儿,那两个官员又来了,三个人在灯下或咬耳朵,或点头,或摇手,或皱眉,或鼓掌,不知道所商议的是什么事情。天交二更,我远远地听到北窗外面有“吃吃”的笑声,房间里却没有听到。正在疑惑之间,忽然又听得长叹一声,说:“何必如此!”客人和主人这才惊起,急急开窗察看,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泥地平整如手掌,绝对没有人的脚印。大家都怀疑是我在说梦话。我当时因为主人吩咐不要偷听,所以避在南房屋檐外的花架下,根本没有睡,也不曾说什么,最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驶,至邱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那得作此语[1],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注释】

[1] 村竖:粗俗的年轻人。

【译文】

永春有个叫邱二田的举人,一次偶然在九鲤湖的路旁歇息。只见有个孩子骑牛过来,急匆匆走得很快,到邱二田面前站立了一会儿,朗声吟诵道:“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邱二田感到奇怪,一个乡村孩童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正要询问,只见戴着斗笠的孩童身影已经隐隐映现在半里以外的树林中。不知这是神仙在玩弄游戏,还是乡间学塾的小孩子听人朗诵,偶尔记住了。

莆田林教谕霈[1],以台湾俸满北上[2]。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匡外[3],有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内应曰:“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车。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注释】

[1] 教谕:元、明、清时期县学的教官,主管文庙祭祀,教诲生员。

[2] 俸满:旧时官吏任职满一定年限后,得依例升调,称为“俸满”。

[3] 墙匡:围墙,墙垣。

【译文】

莆田有个叫林霈的教谕,因为在台湾任职期满北上。到了涿州南边,下车小便,看见破屋围墙外用碎磁刻了一首诗:“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落款是“罗洋山人”。林霈念完了诗自语道:“诗还有点儿意思。罗洋是什么地方呢?”破屋里传出声音回答说:“看诗句,好像是湖广一带人。”林霈进屋察看,只见满屋是堆积的尘土和干枯的落叶。他知道遇到了鬼,慌慌张张登车离去。从此以后老是觉得心情郁郁不舒服,不久他竟然去世了。

景州李露园基塙,康熙甲午孝廉[1],余婿僚也。博雅工诗。需次日[2],梦中作一联曰:“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3]。”醒而自不能解。后得湖南一令,卒于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注释】

[1] 康熙甲午:康熙五十三年(1714)。

[2] 需次:旧时指举人获得任职资格后,按照资历依次补缺。

[3] 屈左徒:屈原,因其曾任左徒、三闾大夫,故称。

【译文】

景州的李基塙,字露园,康熙甲午年举人,是我女婿的同事。他博学端方擅长作诗。在等候补缺的日子里,有一天他在梦中作诗一联:“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来后,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后来到湖南当县令,死在任所,正是屈原一路吟咏的地方。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搤杀之[1]。中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2],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果然。

【注释】

[1] 搤(è):同“扼”。

[2] 啮(niè):咬。

【译文】

先祖母张太夫人,家里养了一只小花狗。丫鬟们因为讨厌它偷肉,就暗地里把它掐死了。其中有一个丫鬟叫柳意,常梦到这只狗来咬她,睡觉时常说梦话。太夫人知道后,说:“这只狗是丫鬟们一起杀的,为什么独独恨柳意呢?一定是柳意也偷肉,所以小花狗不服气。”经过查问,果然如此。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白当诣树拜。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树柯叶森耸[1],隔屋数重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杪两红衣人[2],向余磬折拱揖[3],冉冉渐没。呼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4],所记稍异,盖传闻之误也。

【注释】

[1] 柯:树枝。

[2] 杪(miǎo):树枝的细梢。

[3] 磬(qìnɡ)折:弯腰如磬之形,形容十分恭敬。磬,古代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用玉、石制成,可悬挂。

[4] 袁子才: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随园主人等。清代诗人、散文家,乾隆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曾历任溧水、江宁知县,有政绩,四十岁即告归,在江宁小仓山筑随园吟咏其中。《新齐谐》:袁枚所著的志怪小说,又名《子不语》。

【译文】

福建汀州的试院里,堂前有两棵古老的柏树,是唐代种植的,传说有神灵存在。我按临试院的当天,试院官吏禀告我应该到古柏前拜谒。我说树木精灵不害人,承认其存在就可以了,祀典中没有拜树的礼仪,朝廷使者不应当去拜古柏。古柏树干高耸,枝叶茂盛,隔着几重房屋就能看见。当天晚上,月色明亮,我正散步走在台阶上,仰头看见古柏树梢上有两个红衣人,正在向我躬身施礼,然后就渐渐隐去了。当时我急呼师爷出来观看,他们也看到了。第二天,我来到树前,对两棵古柏各作一揖行礼,表示答谢。并在祠门镌刻一副对联:“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怪异。袁枚曾把这事写进《新齐谐》这本书里,他的记载与事实稍有差异,大概是传闻中的误差。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images司农家。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败人意。一少年性轻脱,厌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几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满坐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俗客趋东南隅坐,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色自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视少年,则坐西南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记》[1],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老儒则端坐石磴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如与四五人对语。忽摇首曰“不是”,忽瞋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众骇笑,道士摇手止之。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痴坐,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众匿笑散。道士曰:“此小术,不足道。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2],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又以为妄语,皆井底蛙耳。”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后,登车识其路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

【注释】

[1] 《浣纱记》:明代梁辰鱼所作。全剧四十五出,演吴越攻伐之事。自范蠡与西施溪边互订婚约开始,以范蠡偕西施遨游五湖为终结。

[2] “叶法善”句:传说术士叶法善带领唐明皇李隆基进入月宫,听到《霓裳羽衣曲》,唐明皇回宫后记谱传世。

【译文】

德州的宋清远先生说:有位吕道士,不知什么来历,擅长幻术,他曾经借住在户部尚书田山images的家里。那时正值紫藤花盛开,田山images邀请朋友宾客会聚赏玩。有个鄙俗的士人言谈猥琐浅陋,喋喋不休,很扫大家的兴。还有个年轻人举止轻薄,更令人厌恶,斥责他不要多嘴多舌。这两人捋袖伸胳膊几乎要动手。一个老儒生劝解他们,他们也不听,老儒生也怒形于色。于是弄得满座客人都不愉快。道士和小童耳语了几句,拿来纸笔,画了三道符焚烧,这三个人忽然都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之后,俗士奔向东南角坐下,喃喃自语起来。仔细一听,是在与妻妾谈论家事。一会儿左顾右盼地似在劝解,一会儿和颜悦色地为自己辩解,一会儿做出承认过错的样子,一会儿跪下一条腿,一会儿两条腿都跪了下去,一会儿叩头不已。看那个年轻人,却坐在西南角的花栏上,飞着眼波调情,卿卿我我地细声软语。一会儿嬉笑,一会儿谦逊地推辞,一会儿低声唱《浣纱记》,咿呀不已。他的手打着拍子,极尽放荡的丑态。那个老儒生则端坐在石凳上,在讲解《孟子》中“齐桓、晋文之事”那一章。分析字句,指东点西左顾右盼,好像在和四五个人对话。忽而摇头说“不是”,忽而瞪大了眼睛说“还不明白么”,同时还“咯咯”地咳喘不已。大家又惊又笑,道士摇手制止大家笑。等到酒会快结束时,道士又烧了三道符。于是那三个人怅惘地呆坐着,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他们自称酒醉不觉睡着了,向大家道歉。众人憋着笑散了。道士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没什么可称道的。叶法善引导唐玄宗进入月宫,就用这种符。当时误认为是真的仙人,而迂腐的儒生们又认为是胡说八道,都是些井底之蛙罢了。”后来道士在旅馆用符摄取一个过往贵人之妾的魂魄。这个妾苏醒后上车,还记得魂魄所经的路径门户,告诉贵人迅速去搜捕,但道士已逃走了。这就是《周礼》禁止旁门左道的人的原因吧!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1]。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惟一小屋,窗临马枥[2],无肯居者,姑解装焉[3]。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竟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4],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得为犬?”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当罪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若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注释】

[1] 雍正乙卯:雍正十三年(1735)。

[2] 枥():马槽。

[3] 解装:卸下行装。

[4] 圉()人:养马的人。

【译文】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年参加乡试。一天晚上他走到石门桥投宿,客馆客房都住满了,只有一间小屋,因为窗户临着马槽,没人愿住,他只好将就着住了进去。夜间,群马互相踢跳,搅得人难以入睡。人声静下来以后,忽然听到马说话的声音。及润础平常爱看杂书,记得宋人笔记小说一类书中有堰下牛语的事,知道不是鬼魅,就屏住呼吸听下去。一匹马说:“现在才知道忍饥挨饿的苦楚,生前欺骗主人隐匿克扣下来的草豆钱,如今在哪里呢?”另一匹马说:“我们这一类多半是由养马的人转生的,死了的才明白,活着的丝毫不知,实在令人叹息!”众马都伤心地呜咽起来。有一匹马说:“冥间的判决也不很公平,为什么王五就能转生为狗呢?”一匹马回答说:“冥间鬼卒曾经说过,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很淫乱放荡,把他的钱全部偷去给了相好的,这倒抵了他一半的罪孽。”又一匹马说:“确是这样,罪有轻重,姜七转生了个猪身,要受宰割,比起我们马来更加不如。”及润础忽然轻声咳嗽了一下,马语立即停止,寂静无声了。之后,及润础经常用这件事告诫养马的人。

余一侍姬,平生未尝出詈语。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后了无疾病,忽舌烂至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

【译文】

我的一个侍妾,从来也没有骂过人。她说亲眼见到她的祖母喜欢骂人,后来什么病也没有,舌头忽然烂到喉咙部位,不能吃喝,也不能说话,这么挨了几天之后死了。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1],呼妻妾不至。问小婢,云并随一少年南去矣。露刃追及,将骈斩之,少年忽不见。有老僧衣红袈裟,一手托钵,一手振锡杖[2],格其刀曰:“汝尚不悟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重[3],机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终不觉。鬼神忌隐恶,故判是二妇,使作此以报汝。彼何罪焉?”言讫亦隐。生默然引归。二妇云:“少年初不相识,亦未相悦,忽惘然如梦,随之去。”邻里亦曰:“二妇非淫奔者,又素不相得,岂肯随一人?且淫奔必避人,岂有白昼公行,缓步待追者耶?其为神谴信矣。”然终不能名其恶,真隐恶哉!

【注释】

[1] 晏:迟,晚。

[2] 锡杖:佛家语。僧人所持的手杖,杖头饰环,拄杖行走则振动有声。

[3] 忮(zhì)忌:嫉妒。

【译文】

某生在家,一天早晨偶尔起晚了,呼唤妻妾都不来。问小丫鬟,回答说都跟着一个年轻人往南去了。某生拎了一把刀就追上去,要杀了她们,年轻人却忽然不见了。有个身着红袈裟的老和尚,一只手托钵,一只手握着锡杖格开了他的刀,说:“你还不醒悟么?你这个人求利心太重,嫉妒心太重,奸诈心太重,却能掩饰得别人看不出来。鬼神最忌恨这种伎俩的人,所以判定你家的两个妇人做出这种事来惩罚你。她们有什么罪呢?”说完也不见了。某生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妻妾领了回去。两个妇人说:“这个年轻人我们从不相识,也并不是喜欢他,忽然就懵懵懂懂做梦一样跟着他走了。”邻居们也说:“这两个女人不是那种淫荡私奔的人,彼此又向来不大和睦,怎么肯一道跟一个人走?况且私奔一定要回避旁人,哪有大白天公然私奔,还慢慢走着等人来追的?肯定是神灵的惩罚了。”然而始终没人能说出他的罪恶,这才真是隐恶啊!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1],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曰[2]:“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有深林,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秀野”。散步其间,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3],因自题一绝句曰:“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4]。谁知早作西行谶[5],老木寒云秀野亭。”

【注释】

[1] 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

[2] 蕃():吐蕃,我国古代民族。在今青藏高原,唐代曾建立政权。

[3] 辛卯:乾隆三十六年(1771)。

[4] 零丁:伶仃,孤独,没有依靠。

[5] 谶(chèn):将来能应验的预言、预兆。

【译文】

凡事往往都是命里注定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乾隆戊子年春天,我替人题《蕃骑射猎图》说:“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这年八月,竟然从军到了西域。又,董文恪公曾给我画了一幅《秋林觅句图》。我到乌鲁木齐,城西有茂密的森林,古老的树木高耸入云,绵延几十里。以前的将军伍弥泰公在里面造了一座亭子,题名“秀野”。散步在其间,很像是《秋林觅句图》画中的景色。辛卯年我回到京城,就自己题写了一首绝句说:“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南皮疡医某[1],艺颇精,然好阴用毒药,勒索重赀[2]。不餍所欲,则必死。盖其术诡秘,他医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无敢延之者矣。或谓某杀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3]?有佚罚焉。夫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祸延后嗣也。

【注释】

[1] 南皮:地名。在今河北东南部,沧州以南。

[2] 赀:同“资”。

[3] 殛():诛杀,致死。

【译文】

南皮有个专治疮痈的某医生,医术很高,不过,这个医生总是喜欢暗中下毒药,向患者勒索很多钱财。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必死无疑。因为他下毒药的手法很诡秘,别的医生谁也不能解救。有一天,他的儿子被雷电击死了。现在某医生还活着,但已经没人敢请他看病。有人说他杀了许多人,老天为什么不诛杀他本人却击死了他儿子?看来上天的刑罚也有失当。犯罪没达到极限,刑罚就牵连不到妻子儿女;作恶达不到极端,祸殃就连累不到后世子孙。老天诛杀他的儿子,正说明他罪大恶极,受到了祸延后嗣的最重惩罚。

安中宽言:昔吴三桂之叛[1],有术士精六壬[2],将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墙下,术士曰:“君勿眠此,此墙亥刻当圮[3]。”其人曰:“君术未深,墙向外圮,非向内圮也。”至夜果然。余谓此附会之谈也,是人能知墙之内外圮,不知三桂之必败乎?

【注释】

[1] 吴三桂(1612—1678):字长伯,一字月所,明崇祯时为辽东总兵,封平西伯,镇守山海关,后封汉中王、济王。1644年降清,引清军入关,被封为平西王,1661年杀南明永历帝,1673年叛清,发动三藩之乱,于1678年农历八月十七夜病死。

[2] 六壬:又称“六壬神课”,是一种古老的占卜吉凶的方法。

[3] 圮():坍塌,倒塌。

【译文】

安中宽说:过去吴三桂叛变时,有个精通六壬的术士,要去投奔他。路上遇到一个人,说也要去投奔吴三桂,于是两人一同住下。术士遇见的那人睡在西墙下,术士说:“你不要睡在这儿,这座墙将在今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倒塌。”对方说:“你的艺业还不精深,墙向外倒,而不会向里倒。”到了夜里,墙果然向外倒塌了。我认为这是牵强附会之谈,这个人能知道墙朝里还是朝外倒,怎么就不知道吴三桂一定要失败呢?

有僧游交河苏吏部次公家,善幻术,出奇不穷,云与吕道士同师。尝抟泥为豕[1],咒之,渐蠕动;再咒之,忽作声;再咒之,跃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食讫,客皆作呕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广记》载术士咒片瓦授人[2],划壁立开,可潜至人闺阁中。师术能及此否?”曰:“此不难。”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语,语则术败矣。”士试之,壁果开。至一处,见所慕,方卸妆就寝。守僧戒,不敢语,径掩扉,登榻狎昵。妇亦欢洽,倦而酣睡。忽开目,则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诘,僧登门数之曰:“吕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诛。君更累我耶!小术戏君,幸不伤盛德,后更无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录之。虽无大谴,恐于禄籍有妨耳。”士果蹭蹬[3],晚得一训导,竟终于寒毡[4]

【注释】

[1] 抟(tuán):把东西捏成团。

[2] 《太平广记》: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铉、赵邻几、王克贞、宋白、吕文仲等十二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开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次年完成。全书五百卷,目录十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及释藏、道经等杂著,属于类书。

[3] 蹭蹬:困顿,失意。

[4] 寒毡(zhān):形容寒士清苦的生活。

【译文】

有一个和尚云游到交河,住在吏部苏次公家里,他擅长方术,变化无穷,自称与吕道士为同门弟子。他和泥捏成猪的形状,念了咒语,猪就渐渐蠕动;又念咒语,猪忽然发出叫声;再念咒,猪就跳了起来。他把这头猪交给厨师宰杀了做给客人吃,肉的味道不太好。吃完,宾客都呕吐不止,吐出来的全是泥。有个读书人因为途中遇雨同和尚住在一起,他偷偷向和尚询问:“《太平广记》记载术士向瓦片念咒交给别人,用这片瓦划墙,墙马上就开了,可以偷偷地进入人家的闺房,大师的法术能达到这种程度吗?”和尚说:“这不难。”和尚于是拾起一片瓦,念了好一会儿的咒语,说:“你拿这片瓦就可以去了。但不要说话,一说话就不灵了。”读书人用瓦片一试,墙壁果然开了。读书人来到一个地方,见到了他日夜思慕的女人,正在卸妆准备睡觉。他牢记和尚的告诫,不敢出声,径直关好门上床,与她亲热起来。女人也开开心心地应和,玩累了就酣睡过去。读书人忽然醒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妻子的床上。两人正在相互质问,和尚上门数落读书人说:“吕道士因为一念之差,已经受到天雷诛杀。你更是要连累我吗!我施小术跟你开个玩笑,幸好没损你的大德,以后不要再存这种邪念。”之后和尚叹息说:“你这次生出的邪念,阴间司命官已经记录下来。虽然不受大的惩罚,担心对你将来的仕途还是会有影响。”后来,这位读书人果然一生坎坷,晚年才得了个训导职务,到死都穷困潦倒。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师三百馀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馀里。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1]

初,维华之父雄于赀,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见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柩在辽东,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坪田内有横尸,其仇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一日,月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党,夜键户而焚其庐[2],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悼,代营丧葬,且时周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3],使不就。久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命。岁馀,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其宗。

【注释】

[1] 龆龀(tiáo chèn):垂髫换齿之时。借指孩童。龆,通“髫”。

[2] 键户:闩门。

[3] 沮():阻止,阻挠。

【译文】

康熙年间,献县胡维华以烧香为名,聚众谋逆叛乱。他居住的地方,沿大城、文安走,离京城三百多里;沿青县、静海走,离天津二百多里。胡维华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出其不意,兼程到达京城;一路占据天津,掠夺海船。如果顺利,天津的兵马也往北赶,不顺利,则逃往天津,登船入海而去。但当他正要给下属部署官职时,阴谋败露。官军前往擒拿,包围起来用火攻,连幼小的孩童也一个没留下。

当初,胡维华的父亲富有资财,喜欢周济穷人,也没干过太坏的事。邻村老儒张月坪,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简直可以称得上国色。胡维华的父亲看到后为之心醉。但是张月坪品行端正,又迂腐固执,不想把女儿给人做妾。胡父就聘请他来家教读。张月坪父母的灵柩在辽东,因为运不回来,所以经常悲哀叹息。有一次偶然与胡父谈及此事,胡父就捐助钱财让他扶灵柩而归,并且送了一块坟地。张月坪田里有具尸体,死于非命,死者生前是他的仇家。官府要以谋杀罪审理这桩案子,胡父又千方百计替他申辩,张月坪终于被释放。有一天,张月坪的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因为三个儿子都很小,张月坪回自家看守门户,约好几天后返回胡家。胡父就暗中指使家丁夜里从外面把张家的门户锁上,放火烧了房子,父子四人都被烧成灰烬。胡父却假装吃惊表示哀悼,代为料理丧葬,并常常周济张月坪的妻女,孤女寡母竟把他当成了依靠。有人要想娶张家的女儿,张月坪妻子必定来同他商量,胡父则在暗中阻挠,婚事总是成不了。时间久了,胡父渐渐露出求张家女儿做妾的意思。张月坪妻子感激他的恩惠,打算答应下来。女儿开始不情愿,夜里梦见她的父亲说:“你不去,终究不能满足我的心愿。”女儿于是遵命嫁了过去。过了一年多,生下胡维华,张家的女儿很快病死了。胡维华竟使胡家断了子绝了孙。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故慧黠[1],经营其饮食服用,事事当意。又凡可博其欢者,冶荡狎媟[2],无所不至。皆窃议其忘仇。蛊惑既深,惟其言是听。女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七八。又谗间其骨肉,使门以内如寇仇。继乃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3]。卒以杀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阴携卮酒[4],酹其父母墓曰[5]:“父母恒梦中魇我[6],意恨恨似欲击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报复,曰:“此女所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也,机深哉!”然而不以阴险论,《春秋》原心,本不共戴天者也。

【注释】

[1] 慧黠(xiá):聪明而狡猾。

[2] 狎媟(xiè):亲昵而放荡。

[3] 交通:勾结。

[4] 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

[5] 酹(lèi):拿酒祭奠。

[6] 魇(yǎn):使人迷乱。

【译文】

又,离我家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个人残暴虐待弄死了仆人夫妇两个之后霸占了他们的女儿。这个女子一向聪明黠慧,侍奉主人的饮食服用,样样都很称心。凡能博得他欢心的事情,淫荡狎昵、打情骂俏等等无所不做。人们都背后议论说她忘记了父母之仇。主人被她迷惑得不可自拔,对她言听计从。女子开始时引导主人追求奢侈豪华,把家产耗去了十分之七八。随后又离间主人亲人的骨肉关系,使一家人之间互相怨恨像仇人一样。接着经常向他讲述《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人的故事,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怂恿他与强盗往来。主人最后竟然因为杀了人要偿命。行刑这天,这个女子没有去哭遭受极刑的男人,而是悄悄带着酒,到父母墓前祭祀,说:“父母双亲经常在梦中惊吓我,恨恨地想要打我。今天明白了吗?”人们这才知道她原来是蓄意报仇,说:“这个女人的行为,非但人预料不到,就是连鬼也未能料到,真是机谋深远啊!”然而,人们并不认为她阴险,《春秋》主张原心定罪,重视推究动机,何况这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家仇。

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具文牒数十纸,捧墨笔请判,曰:“凡客死于此者,其棺归籍,例给牒,否则魂不得入关。”以行于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视其文,鄙诞殊甚。曰:“为给照事:照得某处某人,年若干岁,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今亲属搬柩归籍,合行给照。为此俾仰沿路把守关隘鬼卒,即将该魂验实放行,毋得勒索留滞,致干未便。”余曰:“此胥役托词取钱耳。”启将军除其例。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无牒不能归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或告鬼哭已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墙外imagesimages有声。《说文》曰:images,鬼声。”余尚以为胥役所伪。越数日,声至窗外。时月明如昼,自起寻视,实无一人[1]。同事观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虽将军不能夺也。然鬼哭实共闻,不得照者,实亦怨公。盍试一给之,姑间执谗慝之口[2]。倘鬼哭如故,则公益有词矣。”勉从其议,是夜寂然。又,军吏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苏,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子,卒于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论其常耳。余尝作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3]。”即记此二事也。

【注释】

[1] 实:实在。嘉庆五年本均作“寔”。

[2] 谗慝():奸邪,邪恶。

[3] 原鬼昌黎:昌黎,指唐代政治家、文学家韩愈,写过散文《原鬼》。

【译文】

我在乌鲁木齐时,军吏拿来几十张文书,捧着墨笔请我签批,说:“凡是客死在此地的人,其灵柩回家乡,照例要给文书,不然死者灵魂就不能进关。”因这个文书通行于阴曹地府,所以不用朱笔签发,上面的印也是黑色的。文书上的行文和字迹都极其低俗粗劣。是这样说的:“这是用来作为凭证和执照的:证明某处的某人,年纪若干岁,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现在亲属搬运灵柩回故乡去,理所应当发给此证明。因此希望沿路把守关隘的小鬼,都要在验证魂灵后放行,不能找借口要钱或者滞留,使得他们不方便。”我说:“这不过是里中小吏们变着法子捞钱罢了。”于是请求将军去掉这个规矩。过了十天,有人报告我说,城西的墓地里有鬼哭,因为没有文书回不了家乡。我斥责他胡说八道。又过了十天,有人报告鬼哭声离城近了。我还像上次那样斥责了他。之后又过了十天,我住处的墙外索索有声。《说文》说:“images,鬼声。”我以为是小吏在捣鬼。过了几天,声音到了窗外。当时月光明亮一如白昼,我亲自出去寻视,什么人也没有看到。同事观成御史说:“你坚持的是正确的,即便是将军也不能责怪你。不过鬼哭是大家都真切地听到了的,得不到文书的鬼,必定要怨恨你。何不试试给它们文书,姑且堵堵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的嘴巴。倘若鬼还哭,那么你也有可说的了。”我勉强听从了他的建议,这天夜里就安安静静的了。还有,军中佐吏宋吉禄在掌印的房里,忽然昏倒在地。好久之后他醒过来说,看到他母亲来了。不一会儿,台军呈上来一封公文,打开一看,是哈密县报告宋吉禄的母亲来探视儿子,在路上去世了。天下什么事都有,儒生们谈论的是常理罢了。我曾经写了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其中有一首说:“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不闻。”写的就是这两件事。

范蘅洲言:昔渡钱塘江,有一僧附舟,径置坐具,倚樯竿,不相问讯。与之语,口漫应,目视他处,神意殊不属。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时西风过急,蘅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舡头[1],行人怯石尤[2]。”下联未属,吟哦数四。僧忽闭目微吟曰:“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蘅洲不省所云,再与语,仍不答。比系缆,恰一少女立楼上,正着红袖。乃大惊,再三致诘。曰:“偶望见耳。”然烟水淼茫,庐舍遮映,实无望见理。疑其前知,欲作礼,则已振锡去。蘅洲惘然莫测,曰:“此又一骆宾王矣[3]!”

【注释】

[1] 舡(chuán):船。

[2] 石尤:石尤风,指逆风,又称“打头风”。

[3] 骆宾王(?—684):字观光,唐代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嗣圣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自立,9月,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骆宾王起草著名的《讨武氏檄》,慷慨激昂,气吞山河。11月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有人说被杀,有人说逃亡,有人说出家为僧。相传唐代考工员外郎宋之问流放途中来到灵隐寺游览,夜晚漫步吟诗:“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苦于没有满意的下联,有个老僧说:“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接着把这首诗吟到终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老僧的诗句遒劲壮丽,最为精辟。知道底细的人说,这位老僧就是骆宾王。事可参见《唐才子传》卷一。

【译文】

范蘅洲说:从前渡钱塘江,有个和尚搭船,径直把坐具放在船上,倚着桅杆,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别人与他说话,只是口中随便应答而已,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范蘅洲觉得和尚太傲慢,也不与他搭话。当时西风很大,范蘅洲诗兴大作,就偶成两句诗:“白浪簸舡头,行人怯石尤。”下联的两句还没想好,只是三番五次吟咏上联两句。和尚忽然闭上眼睛,轻声地吟道:“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范蘅洲不懂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跟和尚说话,对方仍然不回答。等船到岸边系缆绳的时候,见一个少女站在岸边的楼上,正是穿的红衣服。范蘅洲大惊,再三向和尚请教。和尚说:“我偶然望见罢了。”然而当时船在江中,烟波浩渺,房屋遮挡,根本不可能望见对岸的景物。范蘅洲怀疑和尚先知先觉,要向他致意敬礼,但和尚却已拄着锡杖走了。范蘅洲茫然不知和尚是什么人,怅然地说:“这又是一个骆宾王了!”

清苑张公钺,官河南郑州时,署有老桑树,合抱不交,云栖神物。恶而伐之。是夕,其女灯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浓绿,厉声曰:“尔父太横,姑示警于尔!”惊呼媪婢至,神已痴矣。后归戈太仆仙舟,不久下世。驱厉鬼,毁淫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辈事[1]。德苟不足以胜之,鲜不取败。

【注释】

[1] 狄梁公:唐代名臣狄仁杰(630—700),字怀英,武则天当政时期宰相,死后追封梁国公,故称。范文正公: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去世后谥“文正”,故称。

【译文】

清苑张钺公在河南郑州做官时,官署里有棵老桑树,两手合抱都搂不过来,人们说是树上住着神灵一类怪异的东西。张公觉得厌恶就把树砍掉了。这天夜里,他的女儿灯下看到一个人,面目手脚和衣帽都是深绿的颜色,厉声说:“你的父亲太霸道,且拿你来警告他!”张女惊叫呼喊,保姆丫鬟赶来,张家女儿已经吓傻了。后来嫁给了太仆戈仙舟,不久就去世了。驱除恶鬼、毁坏淫邪的祠庙,正是狄仁杰、范仲淹那样的人才能做的事。如果德行不足胜过鬼神,很少有不失败的。

钱文敏公曰:“天之祸福,不犹君之赏罚乎?鬼神之鉴察,不犹官吏之详议乎?今使有一弹章曰:‘某立身无玷,居官有绩,然门径向凶方,营建犯凶日,罪当谪罚。’所司允乎?驳乎?又使有一荐牍曰:‘某立身多瑕,居官无状,然门径得吉方,营建值吉日,功当迁擢[1]。’所司又允乎?驳乎?官吏所必驳,而谓鬼神允之乎?故阳宅之说,余终不谓然。”此譬至明,以诘形家[2],亦无可置辩。然所见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一宅,余行吊者七。给孤寺宅,曹宗丞学闵尝居之,甫移入[3],二仆一夕并暴亡,惧而迁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尝居之,白昼往往见变异,毅然不畏,竟没其中。此又何理欤?刘文正公曰[4]:“卜地见《书》[5],卜日见《礼》[6]。苟无吉凶,圣人何卜?但恐非今术士所知耳。”斯持平之论矣。

【注释】

[1] 迁擢(zhuó):提升官职。

[2] 形家:旧时以相地形卜吉凶,为人选择宅基、墓地为业的人。也称“堪舆家”。

[3] 甫:刚刚,才。

[4] 刘文正公:名统勋,字延清,号尔钝。曾任清内阁学士、刑部尚书,为官清廉,颇能进谏,参与《四库全书》编辑,并担任《四库全书》总裁。乾隆三十八年(1773)卒,谥文正。

[5] 《书》:即《尚书》。见前注。

[6] 《礼》:即《礼记》。见前注。

【译文】

钱文敏公说:“上天降祸福,不是类似于君王的赏罚么?鬼神的鉴察,不是类似于官吏的审议么?假如有一份弹劾某人的奏章说:‘某人一生没有污点,做官也有政绩,但他家的门户向着不吉利的方向,建造住宅时冒犯凶日,这种罪名应当贬官。’主管官员是批准还是驳回呢?假如又有一份荐书说:‘某人一生污点很多,做官也很糟糕,但他家的门户向着吉方,建房时正值吉日,这种功德应当升官。’主管官员又是批准呢?还是驳回呢?人世上官员必定驳回的,鬼神会批准吗?因此,所谓阳宅之说,我始终是不相信的。”这个比喻非常明白,就是拿去问风水先生,也没有可以置辩的馀地。然而,就我所见,确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有一处宅院,我已经吊丧五次;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还有一处宅院,我已经吊丧七次。给孤寺宅院,宗丞曹学闵曾住过,刚搬进去,两个仆人就在同一天晚上一同暴亡,曹家害怕,当即迁走。粉坊琉璃街宅院,教授邵大生曾经住过,白天就常常见到怪异,邵教授不怕邪,终于死在这处住宅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刘文正公说:“《书经》记载周公曾卜地建城,《礼记》记载出行占卜吉祥的日子。如果没有吉凶,圣人为什么还要卜问呢?不过,圣人的占卜,恐怕已经不是当今术士们所能懂得了。”这才是公平合理的议论。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乎[1]?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之人不出,遇富贵之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images以终[2]。越十馀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上[3]。”

【注释】

[1] 青衿(jīn):青色交领的长衫,周代学子的服装。古时用来指读书人。

[2]imageslǎn):困顿,不顺利。

[3] 绮罗人:指富贵人。

【译文】

沧州人潘班,擅长书画,自称黄叶道人。一次夜里在朋友的书斋里住宿,听见墙壁里有人小声说:“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住,我出去陪你。”潘班非常害怕,吓得赶紧搬了出去。朋友说:“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不害人的。”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亲近的人说:“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书斋中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唯有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它才出来侍寝。”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书斋里有哭泣声。第二天,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这个怪物也绝迹了。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这个怪物真不错,她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见草间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1]。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馀,见丽女独步菜畦间[2]。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馀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3]:“古称盖棺论定,观于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曰[4]:“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注释】

[1] 碣:圆顶的墓碑。

[2] 畦():田园中分成的小区。

[3] 修撰:官名。科举一甲第一名进士即授翰林院修撰。

[4] 晦庵先生: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南宋理学家、教育家。

【译文】

光禄大夫陈枫崖说:康熙年间,浙江枫泾有个太学生在别墅读书,见草丛中有一块石片,已经断裂剥蚀,上面有几十个字,偶然有一两句完整的句子,看来好似夭折女子的石碑。这个太学生向来好事,估计坟墓就在附近,于是就常常在残碑上陈设茶点果品,祈祝一些猥亵的话。大约过了一年多,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独自在菜畦间走。她手里拿着一枝野花,对着太学生嫣然一笑。太学生走到她的身旁,眉来眼去的,女子引着太学生来到篱笆后的灌木丛中,就站住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太学生,若有所思,忽然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一百多年来,心像古井一样,难道一下子却被这放荡小子勾引动了心么?”她不停地顿脚,一下子就隐灭不见了。这才知道她就是坟墓里的鬼。修撰蔡季实说:“古语说盖棺定论,从这件事可知,盖棺也难定论呵。这本来是贞节的鬼魂,还因为一念之差,几乎失去她原来的操守。”朱熹有诗说:“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确实如此啊!

王孝廉金英言:江宁一书生,宿故家废园中。月夜有艳女窥窗。心知非鬼即狐,爱其姣丽,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转相就。然始终无一语,问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馀,莫喻其故。一日,执而固问之。乃取笔作字曰:“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于谗搆[1],使一门骨肉如水火。冥司见谴,罚为喑鬼,已沉沦二百馀年。君能为书《金刚经》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则世世衔感矣。”书生如其所乞。写竣之日,诣书生再拜,仍取笔作字曰:“借金经忏悔,已脱离鬼趣。然前生罪重,仅能带业往生,尚须三世作哑妇,方能语也。”

【注释】

[1] 谗搆:谗构,谗言陷害。

【译文】

举人王金英说:江宁有个书生,住宿在官宦人家的废园子里。一个明亮的月夜,有个漂亮女子从窗户往里偷看。书生知道这女子不是鬼就是狐,但喜欢她的姣好美丽,也不害怕。书生招呼让她进入室内,这女子就温柔多情地主动亲近。但是从来不说话,问她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流转目光看着他。这么过了一个多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天,书生拉着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女子这才拿笔写字说:“我是前明某翰林的侍妾,不幸短命而死。因为平生巧于进谗言陷害,使得一家的亲人之间,如同水火一样不相容。阴司惩罚我,罚做哑鬼,已经埋没沦落二百多年了。您如果能够替我写十部《金刚经》,让我仰仗佛力,脱离苦海,我世世代代感激你。”书生照她的请求去做。写完的这一天,女子到书生这里再次拜谢,仍旧拿笔写字说:“依凭《金刚经》忏悔,我已经脱离了鬼界。但是前生的罪孽深重,只能带着罪孽转生,还得要做三辈子哑妇,才能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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