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国文学史上，元曲和唐诗、宋词并称。而关汉卿，则是元代曲家中最杰出的代表。
关汉卿是最先用北曲杂剧体裁进行创作的作家之一。他是元初曲坛的真正领袖。明初贾仲明为《录鬼簿》补写的［凌波仙］“吊关汉卿”中，把关汉卿称做：“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
北曲杂剧这一崭新的艺术样式，可能就是在关汉卿和元初其他艺人、作家们的共同努力下获得定型和成熟起来的。他们的创作成就，又引发了戏剧活动的热潮，从而开辟了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掀开了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史彪炳千古的崭新篇章。
遗憾的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戏曲家，我们对于他的生平所知甚少，只能从零星的记载和他本人的作品去窥测其大略情况。
据元人钟嗣成所著《录鬼簿》记载，关汉卿是“大都（今北京）人”。汉卿是字，名不详，“号已斋叟”（《析津志》说是号“一斋”），曾作过元代太医院的院尹（一本又作“院户”）。经研究者考证，估计关汉卿大约生于1220年左右，死于1300年前后。他的一生经历了金、宋两朝灭亡和元朝从建立到鼎盛的历史时期。
关汉卿一生致力于杂剧创作，并兼撰散曲。他从事创作的主要时期，应在元代。关汉卿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元末熊自得编撰的《析津志》称许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但是，在元蒙统治下，关汉卿却潦倒失意，一直处于社会底层，只能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戏剧创作中去。他把戏剧活动始终视作“我家生活”，所以“偶倡优而不辞”。他曾经是北京“玉京书会”的中心人物，长期出没于勾栏，跟元代一些著名杂剧家如杨显之、费君祥等交往，和著名女艺人朱帘秀等也结下深挚的友情，经常“面敷粉墨”，亲自登台演出。他本人对此是这样的自豪：“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其实，浪子的外表下是斗士的内心和艺术家的执着追求。他曾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正是这种坚韧刚直的“铜豌豆”性格，使他能够经受人生的坎坷和艰难。虽然他也曾把自己喻为一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但他却总能用笙歌掩盖痛楚，用疏狂遮蔽牢骚，通过艺术创作去表现那个时代民族压迫的痛苦和对统治者的批判。
生活，迫使关汉卿进入到下层民众中间，跟他们接近与融合。这种接近和融合，对他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仅铸就他桀傲不驯的性格，使他成为当时既饱经沧桑又最为清醒的一个；而且使他能以如椽大笔泼墨铺写，用杂剧这一形式为小民百姓伸张正义、发抒悲愤，为青楼歌女叙写苦乐辛酸，为落魄书生排遣牢骚愁肠，对黑暗社会张笔挞伐，使贪官污吏、权豪势要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正是这样的艺术实践，奠定了关汉卿在我国文学史与戏曲史上作为最早的伟大戏剧家的崇高地位。
关汉卿熟悉舞台，表演经验丰富，对当时市井瓦舍流行的各种民间技艺尤其熟悉和热爱。因此，他的剧本艺术成就高，十分适合演出，而不只是供案头阅读的作品。在元代戏曲家中，他的创作最为丰盛。他一生共创作了六十多本杂剧，全本流传下来的计十八本。他的杂剧作品，既有杰出的悲剧和喜剧，也有英雄剧、公案剧，品类丰富，题材广泛，具有高度的思想成就和艺术价值。
关汉卿的最著名的悲剧是《窦娥冤》（全名《感天动地窦娥冤》）。它描写了一个社会底层的妇女窦娥一生惨痛的生活遭遇以及她对恶势力誓死不屈的抗争，揭露了“官吏每（们）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的社会黑暗和“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的现实不平，具有异常深刻的思想意义。
窦娥是一位善良贞烈的妇女，在社会道德理想和一般民众的愿望之中，理当得到善的结局。但由于恶棍陷害和贪官枉法，却蒙受了“十恶不赦”的罪名而被杀头。这是一个应当得到善报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巨大矛盾。而正是这个矛盾，构成了激动人心的悲剧要求。在关汉卿的其他作品中，如著名悲剧《赵氏孤儿》中赵家一门忠良却惨遭杀戮，《精忠记》中岳飞精忠报国而屈死风波亭，都正是在这样的范式中构成一幕幕悲剧的。《窦娥冤》所揭示的善恶行为及其结局，是中国人极为关心的社会和人生课题。关汉卿成功地用戏剧形式表达了他对这一课题的严肃思考，从而使《窦娥冤》的悲剧意义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冤狱范围。
除《窦娥冤》外，关汉卿较有特色的悲剧作品还有《鲁斋郎》（全名《包待制智斩鲁斋郎》）、《蝴蝶梦》（全名《包待制三勘蝴蝶梦》）、《西蜀梦》（全名《关张双赴西蜀梦》）、《哭存孝》（全名《邓夫人苦痛哭存孝》）等。在这类作品中，以《鲁斋郎》的思想意义最为突出。它揭示了在皇亲国戚、恶霸淫棍统治的世界上，人的自我价值荡然无存，妇女更是统治者侮辱践踏的对象。鲁斋郎先是抢了银匠李四之妻，后来又看中六案孔目张珪的妻子。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他甚至强横地要张珪自己乖乖地送妻上门；作为赏赐，又再把李妻给了张珪。鲁斋郎持强逞暴，人行兽事，逼得李张两家妻离子散。直到十五年后包待制审案，先以“鱼齐即”之名向皇帝报告其夺人妻女、苦害良民的罪行，取得皇帝批准，然后添点加画，再将“鱼齐即”改成“鲁斋郎”，才瞒过皇帝，终于斩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剧作者的意旨十分明确：像鲁斋郎这样的恶棍，原来是受到皇帝庇护的；他之所以能为所欲为，长期逍遥法外，就是因为有最高统治者作后盾。可以看出，关汉卿这出剧的批判锋芒，是直接指向封建统治集团本身的。
关汉卿的喜剧创作也达到了极高的成就。他的喜剧主要以歌颂性喜剧为主，与西方以讽刺性为主的喜剧作品相比，具有鲜明的特色。
关汉卿喜剧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救风尘》（全名《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和《望江亭》（全名《望江亭中秋切脍》）。《救风尘》描写了风尘妓女赵盼儿见义勇为、救助烟花姊妹宋引章、制服玩弄女性的浪荡子弟周舍的故事。在剧中主人公赵盼儿身上，表现了一种下层人物的高贵品质，即所谓同路人的义气。这种义气，向来是下层人民借以团结互助、进行反压迫斗争的精神武器。关汉卿把它体现在向来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的普通妓女身上，并且以歌颂的笔触加以展示，增强了这出喜剧的思想意义。
《望江亭》是一出歌颂良善、抨击权豪势要的喜剧。剧中的年轻寡妇谭记儿，聪明漂亮，有胆有识。她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改嫁潭州地方官白士中。在权豪势要杨衙内带了势剑金牌来潭州杀人夺妻的危急关头，又扮作渔妇来到望江亭上。她利用杨衙内的好色贪杯，巧施手段，拿走了他的势剑金牌和逮人文书，使气势汹汹的杨衙内转眼间落到受人“切脍”境地，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在关汉卿创作的喜剧作品中，有两类作品值得注意：一类是像《救风尘》一样描写妓女生活的风情喜剧，如《谢天香》（全名《钱大尹智宠谢天香》）、《金线池》（全名《杜蕊娘智赏金线池》）。在这类题材的作品中，作家始终表现出对被侮辱与被损害妇女命运的深刻同情与关心。他在表现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品格、情操、聪明才智和痛苦不幸的时候，总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罪恶的卖淫制度。即使这些剧作都是以喜剧性的团圆收场，但留给人们的却是含泪的笑。
关汉卿喜剧中的另一类作品，是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喜剧，如《拜月亭》（全名《闺怨佳人拜月亭》）、《诈妮子》（全名《诈妮子调风月》）、《玉镜台》（全名《温太真玉镜台》）。
《拜月亭》的剧情是在兵荒马乱的背景下展开的。少女王瑞兰，随母逃难。与母失散后，遇上书生蒋世隆。二人患难相助，终于在他人的撮合下结为夫妻。其父官为尚书，出使归来，客店中父女相逢。王父因见蒋世隆是一个穷秀才，竟强迫女儿丢下患病的女婿而去。瑞兰回家后，思念丈夫，抱怨父亲，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在夜深人静之际对月祷告，祈求幸福。后来蒋世隆中了状元，王父招他为婿，见面之后，才知他就是客店中被弃的穷书生。这出剧摆脱了一般才子佳人戏的俗套，集中表现了进步的婚姻观与反封建门第制度的思想。全剧主题严肃，艺术性高。尤其是剧作者通过一系列的巧合、奇遇、误会、意外等偶然性事件安排剧情，既显示出缜密的构思，又为全剧带来一连串的喜剧效果。加上该剧在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成功，所以历来受到人们的称誉。
《诈妮子》的女主角燕燕，是女真贵族家的一个婢女。老夫人家新来尚书之子小千户，燕燕受命服侍，受到小千户挑逗引诱，坠入情网，怀着作一个“世袭千户的小夫人”的梦想，竟委身于小千户。但不久后，小千户郊外踏青，又与贵族小姐莺莺相识定情。燕燕发觉小千户心有他属，无比痛悔，决心与小千户一刀两断。哪知小千户又怂恿老夫人让燕燕替他向莺莺说亲，这更增添了燕燕的痛苦。最后，她向老夫人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怨恨，结果是由相公、夫人出面，把燕燕许给小千户做小夫人。本剧虽然是喜剧性的，但在喜剧性的场面中，却渗透了悲剧的意蕴。如燕燕发现小千户“辜恩负德”、想起自己黯淡的前途时，唱了下面二支曲子：
明日索一般供与他衣袂穿，一般过与他茶饭吃，到晚送得他被底成双睡。他做成暖帐三更梦，我拨尽寒炉一夜灰。有句话存心记：则愿得辜恩负德，一个个荫子封妻！
——［三煞］
出门来一脚高一脚低，自不觉鞋底儿着田地。痛怜心除他外谁根前说，气夯破肚别人行怎又不敢提。独自向银蟾底，则道是孤鸿伴影，几时吃四马攒蹄！
——［二煞］
尽管受了小千户的欺骗，身为婢女的燕燕却仍然必须给他供衣送饭，让他“暖帐三更梦”，而自己则只能在寒炉旁独自挨过寂寞长夜，满腹怨怀而不敢在人前诉说。这就是婢女们的悲剧。
本书没有选译《拜月亭》和《诈妮子》，因为这两个剧本大部分宾白不存，不便于今天的读者阅读。虽然如此，《拜月亭》和《诈妮子》仍不失为关汉卿杂剧中的珍品。这一点，又是需向读者说明的。
关汉卿的喜剧作品不仅数量较多，而且艺术成就也很高。它们往往不同于一般轻松嬉谑的喜剧，或渗入悲剧性的情节，或包含沉重的意蕴。尤其是以妓女为题材的剧作中，无不潜藏着对被侮辱与被损害女性痛苦和磨难的深刻揭露。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关汉卿喜剧中引发出的笑，真正是含泪的笑。即使像《玉镜台》这样较为轻松的喜剧，也揭示了女性婚姻的不幸，渗透着悲剧的成分。而这种悲喜交融的戏剧现象，可以视作中国传统喜剧的一个重要特色。
关汉卿的杂剧作品除开上述悲剧和喜剧外，他的英雄剧和公案剧也很出色。选入本书的《单刀会》（全名《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是关汉卿最著名的英雄剧。该剧写关羽（云长）明知鲁肃请宴是不怀好意，但依然单刀赴会，豪气凌云。剧本竭其能事地渲染了关云长大智大勇、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如第四折中，关羽纵目大江，吊古览今，一曲《新水令》真是“豪气三千丈”：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这一段唱词，雄浑、豪放，集中而又概括，高度形象地展示了关羽在即将到来的一场险恶斗争前那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如果说《新水令》是直露关羽的英雄襟抱，那么紧接着的一曲《驻马听》，则是通过英雄的浩叹，把人引进了对当年赤壁鏖战的血与火的追思：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赤壁一战决定了最终三分天下，魏、蜀、吴从此鼎立争雄。面临当年赤壁鏖兵之地，追想二十年前的英雄人物，抚今追昔，临江怀思，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两支曲牌借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语言和意境，又融入剧作者对历史的深沉浩叹，成为表现英雄壮怀的千古绝唱，展示了关汉卿杂剧创作无与伦比的思想艺术魅力。
关汉卿的杂剧创作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具体而言，首先是他习惯于把塑造正面人物形象放在创作的首位。这些人物，在剧中纷至沓来，各逞风貌，显示了绝不雷同的性格特征：赵盼儿的任侠仗义，谭记儿的机警自信，王瑞兰的温柔多情，窦娥的善良坚贞，关云长的大智大勇……在中国戏剧史上，还没有一位戏曲作家像关汉卿这样塑造了如此众多而又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特别是出现在作者杂剧中的一大批受摧残、遭欺凌的下层妇女形象，在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画廊中占据了光辉耀眼的地位，构成衣被百代的艺术典型。
在处理戏剧冲突方面，关汉卿善于提炼激动人心的戏剧情节，其杂剧结构大都紧凑集中，不枝不蔓，主次分明。如《窦娥冤》将恶霸、官府的横行枉法，下层妇女的饱受残害与不屈抗争，浓缩于一桩冤案，并沿着这桩冤案发生、发展和形成的主线，展开了剧作者对人物的刻画和主题的揭示。它除了用“楔子”作序幕、交代窦娥身世外，接下去四折都环环紧扣，使戏剧冲突一步步趋向高潮。至于窦娥的结婚、丈夫的病死等事件，都只用一笔带过，甚至连窦娥丈夫的名字也吝于交代。这样简笔叙述，惜墨如金，使得剧情集中，主干清楚，题旨突出，给人深刻的印象。
值得指出的是，关汉卿特别善于安排剧情的逆转与对比。如《救风尘》和《望江亭》，开始时都巧用伏笔，制造悬念，着意铺垫，使观众对剧中主人公的命运担心万分，急欲知道后事。剧情逐渐发展到全剧高潮，随着剧作者对主人公果敢智慧的倾力表现，事件的铺展竟戛然逆转：戏剧开始时的强大者反落到失败者的尴尬境地，弱小的一方则成为真正的胜利者。剧作者处理这样的转化心手如一，点化无迹，而带来的是十分强烈的戏剧效果。
关汉卿是一位语言大师。他汲取了大量生动的民间口语、俗语，同时又熔铸了典雅简洁的诗赋词汇，创造出一种生动流畅、本色行当的语言风格。这首先表现为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如窦娥的朴素无华，赵盼儿的利落老辣，谭记儿的机警善变，都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而同是反面人物，周舍的语言干净利落，完全是老狎客的口吻；杨衙内出语粗鄙，有时却又附庸风雅；张驴儿的言辞则流里流气，切合他那流氓无赖的性格。关汉卿杂剧语言的这种风格，使他有别于白朴、王实甫等“文采派”的杂剧作家，而被推尊为“本色派”的首席作家，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关汉卿是一位熟悉舞台艺术的戏曲家。他的唱词念白的安排恰到好处，自然熨贴，曲白相生，富于潜台词。由于他的许多曲白，今天读来依然流畅易晓，所以本书译文中，只要今天的读者能看懂的地方，即不再强作翻译，以便将关汉卿杂剧语言所特有的韵味尽可能多地转达给读者。为方便读者阅读了解，译注者另拟“人物表”，置于每出（折）译文之前。
限于篇幅，本书只选译了关汉卿的两个完整的剧本和一些单折。所幸目前国内已有几家出版社分别出版了由不同专家校注的《关汉卿全集》，想要了解关汉卿作品全貌的读者，不妨找来一读。
黄仕忠（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
梨园：旧指戏场。捻（niē聂平声）：撰写。
见明臧晋叔《元曲选序》。
见明臧晋叔《元曲选序》。
书会：元代戏曲、说唱、小说作者组织的团体。玉京书会是当时北京最著名的书会。
勾栏：宋元时说书、演戏、玩杂技的场所。
见明臧晋叔《元曲选序》。
见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见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见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恩格斯《致斐·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P346。
